第15章 苹果
心灵拥有自我栖息之地,在其中可能创造出地狱中的天堂,也可能创造出天堂中的地狱。
----约翰·弥尔顿
庆功宴那天,张广北进城找父亲张奉华拿上学的报名费,席间与其相识,往后成了在城里最要好的朋友。张奉华是刘师最得力的助手,是他纠正了刘师计算位置的一处偏差,使爆破得以顺利完成。
庆功宴结束,王师傅和十几名工人相继离开,他允许三位老工友带我和张广北体验城市夜生活的喧闹,逛从市西路到师大天桥那条最长的夜市,泡酒吧、K歌……第一次像出笼的鸟儿般放纵自己,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疯狂起来竟有无异于常人的潜力。庆功一夜,我开始沾染上很多不好的生活习惯、喜欢用不屑的眼光挑刺自己不以为然的事物,也沉浸于城市的喧嚣,每天下班或休息时,便往酒吧或夜场里扎,在热闹的场所总找得到我的身影,很少有空再到王伯伯家吃晚饭寄宿的,每每深更半夜回到宿舍,不洗漱更衣,悄悄爬上床便呼呼大睡,或者根本就彻夜不归,清晨直接到修车厂上班。在王师傅和王伯伯他们家人看来,我变得调皮了,我只是一个小孩,顽皮也没什么不好,只要我还精力充沛。可我哥对我的变化看得更明白,一再告诫我要收敛,飘飘然的我哪里听得进去?于是常故意躲开他和同学的来访。
张广北进城上学之后,周末也爱和他最要好的一个姓胡的同学来找我玩,他们会带着吉它来,教我弹新学的曲子。王师傅也借给我他那把旧的木吉它和他们学弹,但那也不是我喜欢的事情,新鲜了几次之后就扔在一边,继续往自己喜欢的娱乐场所泡。张广北他们几次来没找到我,便也很少来了。
那夜我拒绝了王师傅安排的相亲,据说那女孩的爷爷还是国企的一把手,背景深厚。八点下班,到附近的烧烤摊吃了两小时烧烤,就顺着夜市街逛到常经过的夜兰桥酒吧!独自爬到从未上过的三楼,找暗淡的灯光角落的座位喝酒。
“兄弟,麻烦起开,这是我们每晚都坐的位置。”
我抬头看看,一个瘦削的平头中年男人和一个棕色头发、金耳环小伙站在我旁边,中年男人想拍我肩膀,见我不回话,只斜着眼睛瞪二位,便把手收了回去。“和你说话嘞,听不见?”
我不紧不慢地掐灭手里的烟,桌上操起喝剩一半的啤酒瓶,准备站起来。
“算了,涛哥,小年轻人咱们不了解,还是别惹,”棕发小伙拉拉中年人,示意他坐别的座。
“那不如去另一家,”中年人看看我,说了句什么,两人离开了。
周围又恢复宁静,只从中庭传来一楼的DJ和人语喧哗,独坐无聊,便去旁边半隔断的书架上找书看。夜兰桥一楼是酒吧大堂和卡座,二楼包房居多,但到了三楼就安静了,外文音乐轻声萦绕耳畔,服务员和客人温言细语,除了酒饮,还多了咖啡饮品,装修和陈设也更像咖啡吧了!幽雅的格调并不是我喜欢常坐的地方,自然也没关注书架上的那些与我的情调格格不入的书。然而,当从未见过的书名和作者映入眼帘,似乎有某种神奇的东西串起了我模糊的回忆,无论是雨果还是巴尔扎克,或托尔斯泰、乔治奥威尔……陌生却又熟悉,在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它们唤醒?满怀期望又有些惧怕地把《动物庄园》推回书架上去,“这些书在老家时听都未曾听到过,怎么会有似曾阅读过的感觉?”我自言自语,把《百年孤独》放下,靠着书架翻几页弥尔顿的《失乐园》,看不进去,拿起歌德的《浮士德》坐回那昏暗的角落,第一幕没读到一半便沉浸其中了,当熟悉的梅菲斯特跃然纸上,现实瞬间离我远去。似乎修车,成了我认识到的第一个错误的人生方向。“难道我走错了路吗?”思绪在字里行间凌乱漂浮。
“你每晚都坐在这里喝酒,明明知道女儿生病也不管不问,”不远处一个女人的嘶吼把我拉回现实,我自顾着低头看书,潜意识地伸一只手挡住声音传来的那半边脸。
“还装聋作哑,眼看女儿都上小学了,你有好好管过吗?成天不是喝酒打牌就是到处闲……”那女人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才意识到仿佛是冲我来的,赶紧抬起头来看。女人离我几米外愣住了,作鞠躬样,“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是徐涛,”没等我说原谅的话,她就慌慌张张向外退,“不过……徐涛不是每晚都坐……”见我不想搭理,她转向跑向楼梯,二楼小女孩喊妈妈的声音混合着她跌跌撞撞踏响楼梯的脚步,很快消失在一楼的DJ和人声喧嚷中。我重又沉浸在梅菲斯特带着浮士德游荡的世界。
一支烟突然落到书面上,截断了女巫们上山聚集的路,我把视线从书页上移,一个消瘦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时坐到我对面,他懒懒地仰靠在椅背上,双脚伸直挂着二郎腿。
“徐涛?”他伸展双手问,左手指缝间夹着一只火机。
我没理他,拾起烟往嘴里送,中年人赶紧躬身帮我点火,之后转身示意服务员过来点单。
“听服务员说你每晚都坐这位置?”中年人问我要再来点什么喝的,示意服务员把菜单递给我。
“不常来,也是第一次上三楼,”我抬起咖啡杯示意他还有。深吸一口烟,请服务员把书放回书架。
中年人稍许惊讶了一会儿:“你那么年轻,应该是还在上学吧!来夜兰桥的顾客就很少有在书架找书看的,那只是个摆设而已。”
“没……”我突然哑言,第一次为中途辍学感到羞涩。
“不过看样子你多半是一个学生,或者更好的前途……”
见我嗯一声点头,中年人很热情地开始给我指路,天南地北胡吹海侃起来,不过看得出他真正是走南闯北见过大事面的人,想想自己那点狭窄的生活空间,羞愧难当,只能沉默中聆听。他边说边一只接一只发烟给我抽,很快我们便相熟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离开时,他还特意给我留了他的传呼机号和住址,邀请我改天去玩。关于工作、生活、人生经历……我却没有可以告诉他的东西。独自游荡在回宿舍的大街,凉风吹拂着记忆里中年人侃侃而谈的身影,似在告诉我此前的岁月如此浑浑噩噩,随意而行,第一次,夜兰桥书架上那些书名萦绕缠绵、挥之不去;也是第一次,对自己随兴而走的人生道路产生了怀疑,前所未有的疲倦感侵袭而来。
在这后来的月余时间里,在修车厂的工作和学习不像以前那么勤奋,做事总是没精打采。这样每隔七八天,或者四五天,我就会陷入极度的困倦中,起初还可以强打起精神干活,实在支撑不下去就回寝室睡觉,可躺在床上也像是被魔鬼抽走了灵魂似的,直向无尽的深渊下沉。唯一让我精神振奋的是中年人给我抽的烟,那晚从夜兰桥离开时,他烟盒里还剩几只,叫我揣着自己抽,中年人说那是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非常珍贵,仔细藏好不要给了别人。平时省着,每当这种状态下实在想抽了再拿出来抽半支又放回去,才使我重回人间的感觉。王伯伯说,每个人工作时间长了,都难免会因为消磨了新鲜感而失去开始时的积极性和干劲,他们关切地要我安排时间回老家看看,休息休息,整理好心情再回来。
几支烟藏着省着抽了近两个月,越到后面越节省,一支可以分成三次抽完。到夜兰桥没再遇到中年男人,捏着只剩最后一小截烟管还连着的烟蒂,我陷入完全失去了依靠的无助和恐慌,终于在最后时刻,他回了我打了无数次的传呼。我直截了当告诉他烟马上抽完了,我需要它。得知我严守秘密没有把烟的事情透露出去之后,中年男人如释重负般,约晚上在夜兰桥那晚他告诉我的地方见面,他在电话里却只字未提。我在模糊的记忆中凭感觉找,没办法只好半路打电话,他骑车接我去他居住的偏僻的小屋,那个我完全不知道的地方。
和他同在小屋的还有弱不禁风、似病将亡的中年人张葛,我对除了三张塑料椅子、一张抽屉桌和一张行军床便空无物的屋子和余事概不关心,只想着烟的事情,因为太需要它。但当张葛告诉我那烟六百块钱一支时,我几乎是吓傻了,算算中年人在夜兰桥留给我的8支和此前抽的,少说也得七八千。近一年以来在修车厂当学徒拿的工资,除平时开销,积攒下来的就不多,如果他们要给我算这笔账,我怎么还得起?但我只想着再得到这种烟,完全不去考虑其它,我可以想办法弄钱,预支工资也好,借也罢,再不济就回老家找父母要。
“之前都说是送给你抽的,怎么会还收你钱呢?”中年人见我如此为难又如此坚决,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千恩万谢,羞涩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包数里面的钱,够买三支,也好,至少可以维持两月。
“小气了不是?”中年男人要我把钱包装回口袋,拉开抽屉拿出一包十支装新的扔给我,“拿去抽吧!咱们都一家人了,客气啥呢?”他随即又送给我一小袋糖果,说也是从国外带来的,剩下的不多了,要我仔细藏好,想抽烟的时候,可以吃一颗。他的豪爽令我顿生敬畏,小心翼翼把烟连同钱包一起放进口袋。
但他随即提出了新的要求,既然都是一家人了,麻烦我帮帮小忙也不算过分吧!我自然也豪爽地点头。其实事情简单,就是我若回老家的话,带上张葛一起,刚好他开车,就不用那么麻烦地坐长途客车。想起王伯伯他们也说要我回老家看看,散散心,于是便爽快地定下了时间,到时候张葛开车到修车厂接我。
打车回修车厂,经过人民广场便被广场热闹的人流吸引下车了,独自在人群中散会儿步,随人流往河浜公园方向走。河滨公园的夜市书摊前还有很多人蹲着选书,长长的夜书市从人民广场一直摆到文化路口,以前从没认真关注过的,回忆起在夜兰桥看到过的那些书,心想会不会在书市上也找到呢,便和寻书的人们一起躬下身去选。经过一对胖子夫妇的书摊前,胖老板一见我,便拉着亲切地亲聊起来,他说仿佛见到了亲人似的,不过在他的书摊,我找到了夜兰桥看到的几乎全部书籍,甚至比夜兰桥的还多。但那些书只是唤起我某种深藏的意识,并没使从来就不喜欢看书的我产生阅读和购买的欲望。闲聊得很欢,过意不去,便买了《浮士德》和《巴黎圣母院》,告别时,两夫妻送给我一套九品新的《笑面人》。提着一口袋书走在回修车厂的路上,感觉奇怪又不自在,心想,一向那么厌学,买书的事情怎么可能会发生在我身上呢?真是可笑。
“记得回来找我,到你离开的地方,”人流中一个女人和我对向擦肩而过时,附到我耳边小声说,“别走得太远了。”
“谁?”我回头看,四周寻找,并没发现和我说话的人的身影,“难道是幻觉吗?”好奇怪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