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本书的轮廓
导论的第八节相对要简单些,在这里,海德格尔描述了他计划中《存在与时间》的大致轮廓,也就是构成这部著作的基本篇目。这部著作计划分为两部,每部分为三篇。最后交付出版的只是第一部的前两篇。如果我们可以按照海德格尔自己的说明,将《现象学的基本问题》看做是《存在与时间》第一部的第三篇的话,那么原计划的第二部海德格尔可能始终都未写出。
一般学术著作篇目的安排总是与它所要处理的问题有关,《存在与时间》也不例外。我们已经知道,《存在与时间》所要探讨的问题是存在的意义问题。海德格尔声明,这个问题是最普遍也最空泛的问题。但在这里,“空泛”(leer)一词却不是在负面意义上使用的。海德格尔在前面已经说过,存在的普遍性不同于存在者的普遍性,不是那种类的普遍性,而是一种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普遍性。它的空泛性正是来自它的这种普遍性,即存在不同于任何存在者,没有任何存在者的存在规定性。实际上,海德格尔在这里强调存在意义问题的普遍性和空泛性,是为了间接表明存在与存在者的存在论区别,虽然这个术语要在《现象学的基本问题》中才提出。
存在的意义问题是最普遍和最空泛的;因为它问的不是这个或那个存在者的存在,而是一切存在者的存在。但是同时它也有可能本己、尖锐地个体化在每一个此在上。海德格尔后来在他《存在与时间》的样书上对此处的“此在”作了这样的注:“本己的:处在此之中。”在1949年写的《什么是形而上学?》的导论中,海德格尔对Inständigkeit(处于……中)专门作了解释:“如果‘生存’这个词在思中被使用,这个名词中要思的就是那个向着存在的真理和从它来思的东西,那么就能最美妙地称之为Inständigkeit。”Inständigkeit在德语中通常的意思是“急切”、“迫切”的意思,但此处却不能在其通常的意义上来理解。那个向着存在的真理去思和从那儿来思的东西不是别的,就是思本身。存在的真理也就是《存在与时间》中讲的存在的揭示状态。存在的真理就是“存在本身作为它而存在(west)的去蔽状态”。这种去蔽状态也就是“存在的开放性”和此在的那个“此”。所以Inständigkeit应该被解释为“处于存在的开放性中”。此在的存在就是处于存在的开放性中,即这里说的“此”中。
第七节c部分谈到的此在存在的超越性的“彻底的个体化”,讲的是同一个意思。那个最普遍最空泛的问题要个体化在每一个此在上似乎有点悖论的意思,实际上却是必然这样,因为问存在意义问题的此在总是我的此在(Jemeinigkeit),存在问题只能根据它的存在理解、在它的个体化存在中提出。也就是说,存在的意义问题首先是此在的存在问题。因此,此在是存在问题的“指导线索”,只有此在才能理解存在。存在概念本身,以及它所要求的概念方式及其必然的变化,都要从这个“指导线索”中获得。个体化意味着特殊性,所以海德格尔特意指出,存在概念的普遍性并不排斥对它研究的“特殊性”,即通过解释此在这样一种特殊的存在者来切入存在概念。这种解释就是从存在论上分析此在生存的存在论结构。通过这种分析,此在的存在作为自我出位的时间性的揭示状态就被指示了出来。具体而言,对此在的存在论阐释将揭示此在的存在意义——它的出位的时间性是理解和阐释存在的境域。
在《存在与时间》中,此在的存在的解释状态是时间性,时间性概念与历史性概念是联系在一起的。历史性是时间性的一个具体样式。在其历史性的发生过程中,此在以一种与它生存论的“过去”、与曾在、与它继承下来的曾经此在的生存可能性的揭示状态的特殊关系生存着。所以对它的透彻解释必然是“史学的”,即必然是以它的历史性作为主题的解释。
海德格尔计划把《存在与时间》分为两部。第一部分为以下三篇:(1)准备性的对此在的基本分析。(2)此在与时间性。(3)时间与存在。在他自用的《存在与时间》的样书上,海德格尔在这个“存在”边批注道:“超越的区别。克服视域本身。回到起源。由起源在场。”第二部也分为三篇,它们分别是:(1)康德的图式论学说和作为存在的时间性的初始阶段的时间。(2)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的存在论基础和在思维物问题中对中世纪存在论的继承。(3)亚里士多德论时间作为古代存在论的现象基础和界限的判准。
从海德格尔在导论第八节勾勒的写作计划来看,我们可以说《存在与时间》是“未完成的”。它的第二部始终没有出现。为什么?至少我们不能用客观的因素来解释,因为海德格尔自己关于这个问题的一些回答足以使我们相信,是他自己不想写了。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中,海德格尔告诉我们:“这个提及的部分(指第一部第三篇“时间与存在”)被压下了,思无法充分言说这个折回,因此,借助形而上学的语言是行不通的。”这至少说明,海德格尔认为《存在与时间》所使用的是形而上学的语言,而这种语言是无法达到他要达到的目的的。在给《时间与存在》(海德格尔1962年在弗莱堡大学作的一个独立的报告,与《存在与时间》第一部第三篇不是一回事)写的“提示”中,海德格尔明确说:“要充分阐明以‘时间与存在’这个标题说出的主题,作者当时力有未逮。《存在与时间》的发表就在此处中断了。”这里说的“力有未逮”,应该不是指思维能力,更不是写作能力,而是思想的方式,海德格尔还未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目的的思想方式和表达方式;这些本身不是单纯的形式,而就是哲学的内容。就此而言,未完成的《存在与时间》未必是个遗憾。
除了《存在与时间》外,海德格尔的另外一部主要著作《哲学贡献》也是断片式和不完全的。其实从尼采始,德国哲学家似乎就有不完成计划的著作的传统。尼采、狄尔泰是这样,舍勒和海德格尔也是这样。他们不完成自己的著作的原因可能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他们都把已经着手的著作视为他们真正想要写的著作的准备。这是非常耐人寻味的。这说明,对于一个真正的思想家来说,问题永远在前面等着他。他就像西西弗斯那样徒然悲壮地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接近它,但却总是又回到问题的起点。但这不是简单的回归,而是一个新的开始。我们是否可以这样来理解《存在与时间》的未完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