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充好汉散光奶糖展厨艺阖家欢喜(1)
是故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周易》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把我从梦中惊醒。过年了!我“噌”地翻起身来。新年从鞭炮的烟味里漫过来,从厨房的香味里飘过来,从大人们嘻嘻哈哈的说话声里传过来。香喷喷、热闹闹、红火火的年味忙不迭地跑向各家各户、角角落落,顺着孩子们的鼻子、耳朵、嘴巴钻进肠肠肚肚,口水趁机想往外跑,怀里像揣着兔子似的直想往外蹿。
母亲笑容满面地来到炕头,从被窝取出来暖了好一会儿的衬衣、棉衣和棉裤。母亲塞给我衬衣让我趁着温乎劲快穿,我吸溜着,龇牙咧嘴地把冰凉的衬衣穿好。我心里直嘀咕:“新年的衬衣怎么和平时穿的衬衣一样冰呢?”弟弟抬眼看了我一下,就叫嚷着说衣服是凉的,要母亲重新暖热。要在平时,母亲二话不说,拉起来就给换上了。年味让母亲温和了很多,她把衬衣重新塞进被窝,捂了一会儿,说这下衣服和热乎乎的炕一样了。弟弟总是很好哄,他哧溜脱掉旧衬衣,光着身子让母亲给他穿。穿的时候,他大喊着冷,在被窝躲来躲去逃避穿衣服,母亲任他扯着嗓子大喊大叫,瞅准机会一下子就把衣服给套上了。有衬衣隔着,棉衣就不觉得凉了。
穿好衣服溜下炕,洗脸水热腾腾地冒着气,我们一边玩水一边洗脸,母亲说谁先洗好就先给谁压岁钱。四只手稀里哗啦地搅动盆里的水以示我们在加快洗脸速度。我时刻监督弟弟哪儿没洗,哪儿没洗干净。弟弟撩起水扑在脸上,狠狠在耳后胡乱揉搓几下,耳朵就红了,他把头伸过来,揪着自己的耳朵说:“看,看,是不是没洗干净?然后湿着手就冲到母亲跟前,盯着她手里的压岁钱,生怕长翅膀飞了。
每人从母亲手里得到两毛钱的压岁钱,就像得到宝贝一样,放在衬衣口袋,用别针别好,时不时摸一摸,隔着棉袄拍一拍,这下才放心,深深吸一口年气,掀开门帘往外跑。见门口有泼的汤,便跑到奶奶屋子里,奶奶正坐在炕桌旁吸溜着长面。“奶奶,新年好!”我和弟弟趴下给奶奶磕头。
往起站的时候,眼睛已经瞄上摆好了的香喷喷的胡萝卜臊子面。我俩笑眯眯地跑过去,一人抱一碗,趴在锅台上吃起来。面条几嘴就吃完了,不由得就想喝酸溜溜的汤,刚送到嘴边,就被母亲夺了过去,她把碗里的汤倒进汤锅重新调和,一边往碗里捞面条一边说:“汤喝饱了面就吃不进去了,过新年,多吃面,才能快快长。”
奶奶瞥了母亲一眼说:“他们长大了,你就老了,长得快有什么乐呵的?”
我看了奶奶一眼,奶奶正看我,我赶紧低头继续吃面。
只听奶奶说:“你咋老睁个牛眼睛瞪我?”
母亲赶紧说:“娘,牛老实,肯吃苦,牛眼多好看。您这么疼孙女,不就等于夸她的眼睛像黑葡萄、黑宝石嘛,这让你小眼睛的孙子可要嫉妒了。”
奶奶擦了嘴开始抽烟。弟弟羡慕地说:“你是牛眼,我是什么眼?”
“你是龙眼,”我端详着弟弟,美滋滋地说,“龙眼比牛眼好,能腾云驾雾。”
“那拉钩,以后我叫你牛眼,你叫我龙眼。”弟弟伸出小拇指,我们拉钩、锁住。吃了个肚儿圆,就蹦跳到孩子堆里了。
一群群的孩子穿着新衣裳、新鞋子、新袜子,口袋里装满了香喷喷的瓜子、花生、水果糖,叽叽喳喳说着笑着,比谁的瓜子大,谁的花生香,要好的伙伴会互相交换干果。每到这个时候,我暗地里乐着,弟弟早已喜上眉梢,眉眼都笑眯眯的。因为我们兜里的奶糖、西瓜籽以前是没有的,这次父亲带回来的奶糖和水果糖的区别太大了,再也不用担心“咔嚓咔嚓”嚼碎的时候磕牙齿、咬舌头,浓浓的奶香让人噙着唾沫舍不得咽。西瓜籽甜甜的、咸咸的,咬开后喷香无比。我们兜里还装着花生米而非其他孩子的花生。我给要好的伙伴每人一块奶糖,每人几粒西瓜籽、几颗花生米。我们亲亲热热、甜甜蜜蜜围聚在一起笑着、吃着,分不到的孩子咂吧着嘴巴不屑地说:“花生米有什么好吃的?连皮都没有,不如我们的好吃。”我们几个就冲他们做鬼脸,他们也冲我们做鬼脸。正准备斗嘴的时候,弟弟抱来了一包奶糖、一袋西瓜籽,兜里装满了花生米,往地上一放,大声喝道:“别吵了,谁再吵,就不给谁吃!”吵得不可开交的一堆孩子立马静悄悄的。
弟弟给每个人的手上放了两块奶糖,一把西瓜籽,再掏出来几颗花生米放上,还不忘问一句:“好吃不?”
来领糖果的孩子越来越多,眼看分不过来了,他改成每人一块糖,一小把西瓜籽,还悄悄跟我说:“姐,你先给他们分,我去把奶奶的那份也拿过来。”
我急了:“你敢!你敢拿奶奶的,我现在就去告诉爸妈。”
弟弟笑眯眯地说:“好好好,我不拿了,那你别告诉爸爸妈妈。”
分完吃食,我们挨家挨户串着,到谁家,谁家的大人们对每个孩子都要夸赞一番,这个的棉袄好看,那个的棉鞋做得俏。被夸的孩子更高兴了,乐滋滋又串到另一家。一家一家拜年,兜里的吃食总是满满的。
刚到我家大门口,奶奶拄着拐棍,咯噔咯噔出来了。她老人家一出门,就像皇太后出宫,谁见了都要恭恭敬敬问候一声:“太婆过年好!”小伙伴见了,自觉站成两行,憋足力气,齐声说:“老太奶奶好!”奶奶露出了笑容,目光掠过每个人,微微点着头缓缓说道:“乖,好。”奶奶继续往前走,到了老人圈里。身着新衣的婆婆们正喜笑颜开夸儿子、媳妇孝顺,夸着夸着不知谁又数落了两句,接着一片叹气声、数落声,又对儿媳妇分出一、二、三等。我听着就笑了,她们关于儿媳妇的话题长得像她们的裹脚布接在了一起,说也说不完。这时候有的孩子玩得有点累,借机过来缠着自家奶奶,我和弟弟看看奶奶没有要我们到她跟前的表示,便找另一堆孩子玩。
忙乎了一年的大人们从自家走出来,两三个一团,挨家拜年,东家喝茶,西家喝酒。整个虢王镇东街娃娃闹,西街老人笑,南街敲锣,北街打鼓,鞭炮噼里啪啦,热闹撵着热闹。母亲在棉袄上套了一件浅绿、草绿相间的方格子上衣,惹得女人们拽拽她的前襟、拉拉她的后襟,前后左右看来看去、说来说去、夸来夸去,像花仙子被众仙女围在中央。弟弟蹦着跳着靠近不了母亲,急得抓耳挠腮团团转。因为父母不允许我们像其他孩子一样在放过的鞭炮纸屑中拣未燃的鞭炮,弟弟是不得已脱离了孩子堆,又靠近不了母亲,见我只顾追随大孩子,他只好在家门口的两只石狮子上爬上爬下。父亲正好经过,抱起他随着男人们的队伍往东走,弟弟搂着父亲的脖子左顾右盼,冲我眨眨眼、伸伸舌头,做各种怪表情,可爱极了,一点也不比年画上骑着鲤鱼的娃娃逊色。看着生龙活虎的弟弟,刚才因为他发了奶糖和西瓜籽的气在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
转眼就晌午了。
女人们在厨房拌凉菜、炒热菜、擀长面,好不忙乎。男人们蹲在太阳下家事国事天下事说得热火朝天。老人们有的吸着旱烟,眯着眼睛,好不悠闲;有的搂着、抱着自家小孙儿,笑得没牙的嘴巴合也合不拢,好不惬意。父亲四下里看了看,见奶奶不在附近,赶紧到厨房帮母亲做饭。
虢王的男人不下厨,下厨的男人会让人笑话。父亲不怕别人笑话,却怕奶奶生气,常常趁奶奶不在家做拿手的扯面或棒棒面。奶奶回来了,母亲端给奶奶:“娘,您看今天的饭看着就不错吧?”奶奶每次香甜地吃完,总是言不由衷地说:“把麦面给谁谁做不出来,这还好意思问?”父母亲笑而不语。
这次父亲带回来的年货里有草鱼、黄花菜、木耳、大米,母亲对鱼无从下手,父亲责无旁贷担负起烹饪美食的任务。奶奶见不得父亲在厨房忙乎,说那是乾坤颠倒、妖孽当道、公鸡下蛋、母鸡打鸣。
见父亲在厨房做菜,我和弟弟立刻当起了侦察兵,有状况就赶紧送达厨房。当奶奶的拐杖“咯噔咯噔”走进院子的时候,父亲正和元诚、辉先生聊天,而母亲刚好从厨房出来喊我们吃饭。
“吃饭喽!”我们像小鸟般飞进奶奶的屋子,跳到炕上,摆好炕桌,各就各位。母亲逐一摆上了草鱼、肉炖粉条、土豆丝,弟弟的眼睛被这些菜吸引了去一时半会儿是拔不出来了,我看着蒸锅里雪白的大米饭直流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