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现代的文化(1)
工作
我们无须争辩这样的事实:现代社会的进步,导致人们生活的中心从无形世界转向有形世界。但就我们所要探讨的问题来说,这种转变经过了两个时期(一个时期比较缓和,一个时期比较剧烈),我们要防止把它们混淆到一起。开始时,人们所面对的是个有形的世界,这个时期是漫长而辛苦的,但并非一无所获,即从人类辛勤的劳动中,获得了一种自给自足的生活。这样以来,在人类与世界之间产生了矛盾。许多传统的观念与之对立,而且这种矛盾越来越大,以至于这时的人们不得不说:以后要解决的最大的问题,是要把人类和世界有机地关联起来。正如最开始为实现真理和清晰利益必须在人类与世界设置一道沟壑一样,现在要做的就是,要跨越这道沟壑去与那个曾被人类扭曲和误解的世界交好。人们希望通过这种联系的重新建立,达到对人类生活刺激的目的。当然,期望还不止这些,一种全新生活将展现在人们的面前,有形世界比以往时代发挥着更重要的作用。这种期望一旦实现,世界不仅以一种我们梦想不到的方式发挥它的作用,而且可以把它改造得为我所用。我们对于环境将一改过去的被动,成为适应环境的主动者。我们也会发现曾经是我们不可改变的命运,在这种情况下也会得到改善和转变。无论何时何地有了贫困和灾难、错误与妄想,现代精神就会英勇出击,对它们解救与批判,理性主宰一切,对于非理性进行斗争,这样就出现了无尽无休的问题和可能性。这种新生活的核心就是工作,就是对一个对象按照人们的意愿去改造和重塑它,这种行为从严格的意义来说是行不通的,在严格的现代理念里,除非我们精确地掌握重塑对象的自然规律和法则,并将其全部吸收领悟,否则这个过程就无法顺利实现。所以,无论科技部门还是政治实践领域,工作开始和工作者的观念和偏好分离:建立自己的完整体系,形成自己的规律,从而让工作的人有一个稳固的立足点和可持续性的发展前景。在这样的环境下,如果说生活有意义的话,那就只有一个源泉,从工作中去获得。而工作似乎确实可以提供这种意义:它的组织结构可以使人们工作效率大大提高,最大程度提升了个体的贡献,促进了世界范围内的团结。每个时代,工作作为一项共同去完成的任务,可以有效地把每个体组织起来。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长处,同时也知道自己的局限,今天我们不必为道路前面的障碍而泄气,因为工作给我们开创了一条前所未有的可能性;而且我们与命运较量的过程,足以减轻命运给我们造成的压力。这样,有了一个强有力的、坦率的、富有意义的存在,不需试图逾越自己有限的范畴,而稳妥的规避宗教和形而上学的难题。试问,难道某种形式中真的找不到人类生活的意义和满足吗?我们的答案:是的。也许能够找到,如果你的精神甘愿屈居次要地位,如果我们不再尝试统一我们的精神体验,甚至扼杀掉这种统一愿望的话。不过,由于这种尝试并非易事,我们马上就将会面对各种混乱,让人们对工作的价值产生怀疑,并抗拒着不去接受方案。在刚开始的时候,人们全身心地投入工作,虽然他的生活并不充实,但因为陶醉在取得成绩的幸福中,并不会对眼下的工作产生怀疑。然而随着工作的地位日趋重要,对劳动者越来越多的剥夺,人们就不得不对它产生质疑了。物质的成果和精神的诉求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尖锐化。精神从来不会满足这样的成果,它必须回到内心的生活:内心的精神生活才是它最终的目的。与此相比,其他的东西都不那么重要。另一方面,庞大而繁杂的工作规模,对劳动者的福利漠不关心。劳动者的价值仅仅是他们实现目的的手段,被使用或者丢在一旁;劳动者只是一种工具,一种具有意识属性的工具。但是,我们的心灵能甘心容忍这样的待遇吗?在反抗这种对待的同时,会不会萌生出强烈的愿望,希冀更为快乐和高尚的生活呢?而且人们反抗的原因还不止如此:日趋细化的分工和专业化,让人的能力无法全部发挥出来,只使用了很小的一部分,大部分被闲置,如此之多的能力被压抑、被损失,人们势必不能容忍,为了内心生活幸福,必定要求自己将所有能力得以发挥。另外,精神需要时间去安抚,而工作却挤掉了大量的时间,让生活忙忙碌碌,牺牲掉了休息甚至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因此,精神势必要把工作看成它的敌人,并拿起武器奋勇捍卫权利。我们这个时代的社会运动,暴露出这种敌对引发的纷扰和不安,并不仅限于社会范围:它影响着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这种忧虑随处可见。担心因为过于专一投身工作,虽赢得了世界却丢掉了自我;担心工作的胜利会带来生命力的降低、责任感削弱以及由此导致的精神生活的匮乏。
有了这个裂痕贯穿我们的生活,生活价值问题的解决便显得十分渺茫。在一个时期里我们可以通过工作来压制我们的思想,但无法无限期地压制下去。虽然伏尔泰给了我们“工作秘方”①。但如果他的“秘方”用于我们的工作,我们就只能做牛做马。假如最终通过工作无法改变我们的善,它对我们又有什么益处呢?更何况,我们非常明白现在的地位,它无法帮助我们获取个体的真实,无法让精神和现实世界完美地结合成一个生命的统一体。精神也不能作为一个整体去接受现实世界的挑战,通过较量将它完全征服。相反,现实世界对于精神来说,依旧是遥远和陌生的,尽管它是那样充满生机。但我们试图让生活内容更丰富的努力仍是失败的,尤其是那些与宗教、艺术和哲学等精神性的创造力相关的能力,更是惨遭阻碍和打击。
因此,在这场工作和精神矛盾冲突中,我们的生活被撕裂开来,令我们处于无法掌控的境地。走出这种境地的路有很多,最吸引我们的方法就是现代运动主流所倡导的,我们所指的,是那些试图局限生命的尝试,他们比主张工作的人所规划的范畴更苛刻,在这个范畴之内,有一套完整的体系来组织生活,并使其接受一种主要目标的控制,这场运动的领导者,将我们生活中的混乱困境归咎于旧体系对我们的影响,继而造成了它们与现代精神矛盾和生活的冲突。他们要求将所有的旧体系全部从自身清除,不留丝毫痕迹。由感官经验来提供生活内容。
这种要求首先令我们的精神变得紧迫,让我们必须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它有一个最强有力、最典型的论点,就是通过它我们有可能会找到一种生活的意义与价值,不必通过诉诸于另一个世界来完成,也没必要假设一个虚幻的王国,我们所追求的善也不需要去其他世界寻求,这个论点对象被建立在统一的稳定的基础之上,在这个“好之不如乐之”②的世界上,无数的个体被共同的兴趣和希望联系在了一起;在这里,灵感是至高无上的源泉,是现代运动改革和发展的力量之所在。这是一项决心很大的尝试,我们将生活根植于现实世界的同时,又不放弃对生活意义与价值的追求。这项尝试无论是成功或者触礁毁灭,只能由我们这种包容性的生活来决定。作为人类的一项重大课题,它的一切都存在着悬念。如果这种尝试被证明不能成功,那么我们要么放弃寻找生命的意义和价值的幻想,要么继续探索出一条新的、可以超越经验主义的道路。这个问题显然需要谨慎和公正地去考虑,因为它不仅是个体的利益,而且关乎人类整体的利益。我们如今面对的,不是变化多端的时尚思潮,而是历史潮流不可抗拒的压力,它不属于任何时代或任何个体,也无关任何观点或任何倾向,过去的唯心论的解决方案已失去了确定性和直接性,不承认这一点是件愚蠢的事情。从现在的平常人所处的观念体系中,即新旧观念相互冲突所造成的混乱环境中,我们无法找到一种人生的意义,这一点人们都非常清楚。于是,若是实现我们的目标,采用一种一贯和统一现实主义的途径,看起来具有正当而充分的历史理由。至于它能否获得成功,则另当别论了。
实在论的人生设计
实在论的观点是按照最直接的人生经验来统一生活立场,并尽可能地赋予它一种意义。特别是要超越无法接受的主体和客体的二元论。现代思想探讨这个问题是按两条不同的路径。一条是寻找一种世界性的超越纯粹主体的生活,即主体没有丝毫的独立性,生活完全彻底地把人包括在其中;另一条是让主体成为具有控制作用的元素,世界只是提供环境来服务和保证人类的幸福。我们看到这里面的每一种选择都可能细分出很多的种类,每个种类都可以描绘出各自的蓝图。同时,所有的描绘的图式中没有一种是只靠反思理论得到的,相反,它们无一不是那些轰轰烈烈的历史运动的结果。
自然主义和理智主义对生命问题的解答
作为解决人生问题的方案,宗教和内在论唯心主义逐渐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对于人们来说,自然变得越来越重要,成为人们的整体世界和个体的构成。这里所说的自然并非自然,现代思想的自然是莫名的、不可思议的神秘之物;这里所说的自然即是机械因果论所表述的观点——在人类面前呈现的自然事物。虽然自然科学并不赞同世界与自然画等号——这种主张不是科学结论,而是自然主义哲学的信条——但这种主张仍来源于科学的依据,用自然主义阐释科学理念正在成为趋势。它开始于启蒙运动的现代,起点是自然与精神的分离,没有精神依附的自然变得更纯粹。人们认为,这种观念下的精神对自然的要求越迫切,精神渴望生存的权利就越强烈。当然,辽阔无边的自然从一开始就占据着绝对优势,分散的个体在它面前显得非常渺小,而且随着自然疆域不断被开发,精神不可避免被融入和包围。但生存的经验越来越清楚地表明,自然的条件是精神的家园,精神有不断侵略它并最终把它全部纳入自然主义框架的野心。目前这种企图仍在膨胀,要把科学和自然科学画等号,把现实等同于自然。如果现在仍觉得两者有差异的话,那么这种差异会在机械进化论的发展中,伴随着种种疑惑一起消失。机械进化论观点认为人势必要与自然融合在一起,不具备凝聚力和自发性的自然将被人类逐步同化。因此,人类作为自然的组成部分,试图证明它生活的意义,是符合逻辑规律的,也是件不可避免的事情。
然而,尽管我们用历史发展来论证这种可能性,也必然会冒犯一些天生的具有内在倾向的人。人们综合了诸多因素才在自然与人之间设置了一条鸿沟,这其中不仅有人类自身的天然——即使是不正当的——动机,也有提高和激发人的能动性、实现人生崇高目标的目的。事实上,凸显人的地位本身就证明了他的尊严与高贵。与此相反,把人当做自然的附属,把人生当做一次自然进化的过程,这种人则必须克服由于人对其独特性珍视而造成的敌意:他为证明自己的正确性,还必须说服自己,这种敌意不过是在进行最后筋疲力尽的挣扎,消除敌意和承受损失才会有最后的收获。当然,这种说法必须有正确的论点去支撑。如果这种论点是正确的,它就会有很强的说服力,能够压倒自然学说的偏见。
但是它经得住真理性的质疑吗?这种体系能给人性的权利和经验留下空间,并全部包容它们吗?自然主义,构想宽容宏大,无疑具有诸多的优点,对现代思想有着强有力的吸引力。至少它的出现,解决了二元论带来的一切困惑,并让生活变得简单直接。人们被纳入这个庞大的体系,分享着人类特有的权利。于是,人们生活的安全性得到保障,并听从于不可避免的必然性,过去四分五裂的生活图式像笼罩的薄雾一样消散,人们又重新看到了前景。此外,这种新的体系可以激发我们的力量和斗志,它要求我们用最激烈的斗争,打败我们意识里来世学说的幻想和愚昧。因为这种来世学说曾被广泛认同和接受,它呼吁我们把这种幻想从根基和生活的一切领域驱除掉,并按新思维模式重建新生活。我们清楚地知道,这样的体系对于那些为生活所迫的人们来说,具有着怎样的召唤力和吸引力。让这种尚在模糊中的体系成为一种信仰,符合人类的本性。
但当我们开始详细规划这种自然主义的体系时,便发现实现它面临着诸多的困难。很快我们发现,它所代表的生活是一种有限方式,它丢弃了以前生活里的许多东西——过时的信仰、愚昧、幻想和迷信。人们被置身于一种毫无关联的孤立状态,完全是按自然规律的要求机械地进行生活。人与自然只有加法和并列的联系,丝毫没有半点内在的联系。个体之间为生存而进行的竞争只是生物进化的程序,而生活本身就是由这种竞争构建的一个整体系统。系统里的个体谁也无法走出他的位置,因此人们的生活只有依赖,缺乏独立创新。体系没有给独创、独立和自由预留位置,对于任何发生的事我们只能说:它发生了。我们不可能提出例如“为什么”、“怎么会这样”的问题。也不会有关于善与恶的对立价值观,有的只是能力支出多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