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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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在菲利普的所有老师里,最奇怪的要数他的法语老师了。迪克罗先生是日内瓦人。这位高个儿老先生皮肤蜡黄,深深凹陷下去的脸颊上没有一点肉;他花白的头发留得很长,但是稀稀拉拉的没剩多少了。穿着又破又烂的黑色衣裳,外套的手肘破着洞,裤子也早就磨坏了,甚至连内衣都是脏兮兮的。菲利普从来没见他的领子干净过。迪克罗先生不爱言语,讲起课来兢兢业业,只可惜劲头并不高。每次上课、下课都是按着点来,卡着点走。他要的学费很少,也从来不多话,菲利普从别人那里打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事:好像他曾经在反抗罗马教皇的战役里和加里巴尔迪[43]并肩作战。但是等到这场战斗尘埃落定,他发现自己原本想争取自由,建立共和,到头来所有努力却付诸东流,只换来另一副枷锁。于是他带着厌恶之情离开了意大利,后来又因为不知什么的政治原因被逐出日内瓦。菲利普顿时崇拜起迪克罗来,但他既惊讶又不解,因为这个老头看上去可一点都没有革命精神:他做事低调有礼,说话低声慢语;别人没让他坐下,他就一直站着。有时候偶尔在街上撞见菲利普,还会摘下帽子打招呼。他从来不笑,甚至微笑都很罕见。如果有人的想象力比菲利普更丰富,那在他心里年轻时的迪克罗一定是个大有希望的青年。他在1848年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而这一年刚好国王想起远在法国的兄弟,不由感觉如坐针毡。当时在欧洲,对自由的热忱追求横扫了这片大陆,其途经之地,所有1789年法国大革命遗存的、最近又冒头的专制和暴政全部焚烧殆尽,被清得一干二净。每个人心里都剧烈燃烧着自由的火焰。也许在一些人心中,迪克罗还会是这种形象:深谙平等和人权,舌战群雄,更在巴黎的街垒后面英勇作战,在米兰的奥地利骑兵面前飞驰而过。他到处遭到监禁和放逐,可始终没有令他弃掉信念、失掉希望的是那个似乎有魔力的字眼“自由”。只是步入暮年后的他饥寒交迫又病痛缠身,甚至找不到能勉强维生的法子,只能去给穷学生上几节课挣点活命的钱。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小镇,尽管看似规整干净,但却受制于最残酷极端的个人专制,甚至比欧洲所有出现过的专制主义都更惨无人道。也许在他沉默不语的外表下,隐藏着对全人类的轻蔑鄙视。人们啊,早已放弃了他年轻时那股对自由的不懈追求,只顾懒洋洋地享受安乐。又或许,这起起伏伏的三十年革命道路让他知道,人的天性本就与自由不相契合。他的一生都在寻觅那本不值得被寻觅的东西。还有可能他其实只是疲累了,只想冷静甚至冷漠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一天,菲利普凭着其初生牛犊的莽撞,试着向迪克罗求证,是否真的曾和加里巴尔迪并肩作战。老先生似乎没当回事,用惯常的低沉嗓音轻轻回答:

“是,先生。”

“有人说你曾经参加过巴黎公社?”

“是吗?我们可以开始上课了吧?”

他把书翻开,菲利普开始战战兢兢地翻译起预习过的一段课文。

后来有一天迪克罗先生好像害了严重的病。他强撑着上了楼梯,把身子挪到菲利普的卧室。一进门,他就重重往椅子上一坐,想着喘口气。蜡黄的脸皮松松垮垮地塌下来,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

“恐怕您是病了吧。”菲利普说。

“没关系。”

菲利普看他实在遭罪,就在下课前问他是否想等身体好点再继续。

“不用,”老先生的声音又沉又稳,“只要能上课,我就继续上。”

菲利普此刻面红耳赤,每次一提钱的事他就会变得病态般地害羞。

“但您上不上课都一样的,我会照常付您课费。如果您不介意,我想提前把下周的课费先给您。”

迪克罗先生每小时收十八便士的学费。菲利普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十马克的硬币,红着脸放到桌子上。他没法直接把钱递过去,这显得好像把老先生当成乞丐一样打发。

“这样的话我就等身体好点再来上课吧。”迪克罗收下硬币,像往常一样对菲利普深深鞠了一躬,再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祝好,先生。”

菲利普觉得有点儿失望。他自认表现慷慨,理应得到来自迪克罗潮水般的感激。可这老先生却淡定地收下了,好像本来就是应得的。菲利普惊讶不已。他还太年轻,没能意识到比起受惠者,施惠之人反而会有更强的图报心。迪克罗先生五六天后才回来。他的步子还是不太稳当,看上去也依然虚弱,但总算是从鬼门关绕了回来。他还像之前一样神秘、冷漠、邋里邋遢。一直到课上完,他才提到自己的病情,在马上就要出门的时候,他停了下来,犹豫片刻,好像开不了口:

“要是没有你给的钱,我可能已经饿死了。这几天就靠这糊口了。”

他郑重其事、几近谄媚地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走出门。菲利普觉得嗓子哽住了。他好像忽然之间理解了这位老先生无力而苦涩的挣扎,在他觉得自己的生活一片明媚的同时,迪克罗先生的生活是多么阴暗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