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周二和周五早上会有老师来阿米特拉纳学校指导,点评一下学生的画作。在法国,画家是个挣钱不多的职业,只有那些得到有钱的美国佬赞助的肖像画家除外。这里有无数个教人画画的画室,一些有声誉的画家也都乐意挑上一家,每周花一两个小时指导学生,以此多挣点钱来贴补生活。周二来的老师叫米歇尔·罗林。他是位老先生,胡子花白但气色不错。他给政府画过很多装饰画,而这些现在却成为了手下学生的笑柄。他师承安格尔,在不断发展的艺术潮流中不为所动,对马奈、德加、莫奈和西思利这些跳梁小丑很不耐烦,一听到他们的名字就气不打一处来。罗林先生是位不可多得的好老师,非常有礼貌,对学生帮助很大。然而,周五来的福瓦内老师可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物。他又矮又干瘪,一口烂牙、一头乱发让人多一眼都不愿意看。脸上蓄着脏乎乎的灰白色胡子,目露凶光。他说话时嗓门很尖,总是带着讥讽的语调。福瓦内二十五岁时作品就被卢森堡公园买去了,当时也算是前途不可限量。但他的才华来源于他的年纪轻轻而并非个人特点。所以之后的二十年时间里他只是在不停重复当年使他一举成名的风景画罢了。有人指责他的画千篇一律、毫无新意,他反驳道:
“柯罗[115]不也只画风景嘛。我为什么不行?”
别人一成功,他就眼红。尤其是印象主义流派更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把自己的失败全归咎于社会的喜新厌旧:这群人——让人作呕的畜生——都跑去一股脑地推崇印象主义了。米歇尔·罗林也看不惯印象主义,但只是温和地责备他们是“骗子”,但福瓦内的语言要激烈得多。骂个“淫棍”“流氓”都算是轻的。他以谩骂诋毁印象主义画家的私生活为乐趣,极尽讽刺之能,言语下流地骂他们是私生子,说不光他们整天乱搞,连老婆都红杏出墙给他们戴绿帽子。为了让这些污言秽语更难以入耳,还用上一些东方文学里常见的比喻和强调。检查学生画作时,他也丝毫懒得隐藏自己的轻蔑之情。学生都对他又恨又怕,一些女孩子被他讽刺得呜呜直哭,他看见了反而更变本加厉地数落一通。虽然被他打击过的学生都一致反对让他继续留在画室执教,可他还是在这儿待得好好的,因为毫无疑问,他是巴黎最好的画师之一。有时候在学校待了好多年,一向遵规守矩的模特也会壮着胆子和他争论几句,但是在这个傲慢无礼的画家面前也都很快败下阵来,最后只能低声下气地赔礼道歉。
菲利普在画室认识的第一个老师就是福瓦内。那天他还没到画室呢,福瓦内就已经挨个检查学生的画作了。奥特夫人陪着他一个画架一个画架地仔细看过,要是学生听不懂法语,奥特夫人就会把他的话翻译成英语再说一遍。范宁·普里斯坐在菲利普旁边卖力挥舞着画笔。她小脸蜡黄,不时把紧张到发热出汗的双手往衣服上蹭一下。忽然她转过头来,严肃皱眉的表情掩饰不住脸上写满的焦虑。
“你觉得我画得好吗?”她点头示意菲利普看一下自己的画。
菲利普站起来看了看,一下子惊住了。难道普里斯小姐没长眼?这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能叫画?
“我要是能画得有你一半好就好了。”他尴尬地应付道。
“你想得也太多了,毕竟才刚刚来这儿。现在就想画得和我一样还太早啦,我都在这儿学了两年了。”
范宁·普里斯这番话把菲利普都给说糊涂了。她未免太过自负。菲利普已经感觉到画室里其他人都发自内心地嫌弃她。也难怪,她为人处事太伤人感情。
“我曾经跟奥特夫人抱怨过福瓦内,”她说,“上两个礼拜他都没瞧过我的画。他每次都要在奥特夫人身边指导半个钟头,就因为她是管账的。可是我学费一分都没少交,谁的钱不是钱啊?凭什么他在我身上花的时间比别人少,对吧?”
她拾起炭笔,但很快就又重新放下了,接着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我现在没法继续画了。太紧张了。”
她看着福瓦内和奥特夫人一起朝这边走过来。奥特夫人看上去是个长相普普通通、脾气很好的女人,但周身带着一股自以为是的气质。福瓦内在一个邋遢的英国女人的画架旁坐了下来。这人叫露丝·查理斯,她的眼睛乌黑漂亮,乍一看好像没精打采的,细看却暗暗闪着热情的光芒。查理斯消瘦的脸上硬邦邦的,没有表情,但竟别有一番性感韵味。她的肤色像是放旧了的象牙,这正是在伯恩·琼斯[116]影响下,切尔西的年轻女子竞相追求的肤色。福瓦内似乎心情不错,没跟露丝说太多话,只是拿过她的炭笔把画上的几处错误干脆利索地圈出来。他起身的时候,查理斯一脸喜笑颜开。下一个要检查的是克拉顿,菲利普现在也感到特别紧张,但奥特夫人说老师会对他宽松一点的。福瓦内在克拉顿的画前站了一会儿,静静地咬着大拇指,然后心不在焉地把啃下来的一小块死皮吐在画布上。
“线条不错,”他用拇指在几个满意的地方上比划,说,“开始像样了。”
克拉顿没说话,用他那种一贯玩世不恭的神态看了看老师,好像对他的意见毫不在意。
“我才发觉你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才华。”
一直不喜欢克拉顿的奥特夫人不满地噘起嘴唇。她一点也没从克拉顿的画里看出个所以然。这会儿福瓦内坐下来,开始指导一些技术上的细节,奥特夫人站得腿都僵了。克拉顿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间或点一下头。福瓦内觉得他已经领会了要领和其背后的原因,心里很满意。大部分学生都会乖乖地听他说话,但显然这些人并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福瓦内讲完后站起来往菲利普的画架走。
“他才来两天呢,”奥特夫人忙不迭地解释,“初学者。之前从来没学过。”
“看得出来,”老师说,“看得出来啊。”
他越过菲利普往前走,到了普里斯小姐的画位。奥特夫人朝他小声说:
“这就是我跟您提过的那位姑娘。”
福瓦内打量着她,像在打量一只招人讨厌的动物。他说话的声调也高了几度,变得更加刺耳。
“听说你觉得我对你不够重视啊。你还跟司库小姐抱怨来着。好吧,你想让我关注你哪幅画?拿出来吧。”
范宁·普里斯的脸一下变了颜色。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原本病怏怏的、苍白的皮肤胀成紫红色。她没有答话,用手指了指眼前这幅画了整个礼拜的作品。福瓦内坐了下来。
“呃,你想让我说什么呢?你想让我告诉你这幅画很棒吗?还是想让我夸你画得不错?告诉你吧,这幅画烂透了。你想让我点出这幅画的优点?我看没什么优点。你想让我给你指出哪里画得不好?哪里都不好。你想让我告诉你怎么修改?撕了重画吧。你满意了吗?”
普里斯小姐脸色煞白,气得浑身发抖。福瓦内竟敢在奥特夫人面前这样羞辱自己。尽管她已经在法国待了很久,也能听懂法语,但不怎么会说。
“他没有权利这样对待我。我交的钱也是钱啊。我是花钱让他来教我的。这可不是教我!”
“她说什么呢?她说什么呢?”福瓦内一个劲儿地问。
奥特夫人犹豫着没有翻译,普里斯小姐又用磕磕巴巴的法语说了一遍。
“我是花钱让你来教我的。”
福瓦内眼里喷火,提了提嗓门,挥着拳头说:
“以上帝的名义发誓,我教不了你。我宁愿去教一头骆驼。”
他对奥特夫人说:“问问她,她是学着玩儿还是将来想吃这口饭?”
“我将来要靠艺术养家糊口。”普里斯小姐回答。
“那我有责任告诉你,你这是在白白浪费时间。没天赋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现在这个社会不是人人都有天赋的。可是你压根儿连一点艺术细胞都没有。你在这儿已经待了多久了?五岁小孩上两节课都能画得比你好。我只跟你说一句话,听着:趁早拉倒吧,别做无用功。想吃艺术这口饭,还不如去当个全职女佣呢。看好了。”
他拿过一块炭笔,刚往纸上一放,笔就断了。他咒骂一声,用剩下的一小段示范着画了几条流畅的粗线条,下手很快,一边画一边破口大骂。
“看着,这些胳膊都不一样长。那个膝盖……都变形了。我告诉你,五岁大的孩子都画得比你强。看你画的腿,让她怎么能站住?还有那只脚!”
每说一个字,他就使劲拿铅笔在纸上画个符号。很快,范宁·普里斯好不容易完成的画就被涂画得面目全非了。整张纸上全是一条条的线和一块块的黑印。末了,福瓦内扔下炭笔站起身来。
“听我一句劝吧,小姐。去学学怎么缝裙子好了。”他看了眼手表说,“十二点了。咱们下周见吧,先生们。”
普里斯小姐慢吞吞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菲利普有意等别人都走光了再去安慰她几句。他想了大半天:
“唉,真替你难过。他简直不是人!”
普里斯小姐转过身来恶狠狠地朝他吼道:
“你在这迟迟不走就为了给我说这些?我又不是没长嘴,需要同情的话,难道还不会跟你说吗?快别在这碍事了!”
她从他身边径直走出了画室。菲利普无奈地耸耸肩,然后自己一瘸一拐地去格拉维尔吃午饭了。
“她就是活该,”听完菲利普的复述后,劳森说,“吃了戗药的贱女人。”
劳森对别人的批评很敏感,每次福瓦内来画室的时候他都刻意躲着。
“我才不想让别人对我的画说东道西呢。画得怎么样我自有分寸。”
“你只是不想让别人说你的画不好吧。”克拉顿冷冷地说。
菲利普下午想去卢森堡公园看画,他穿过公园的时候正好看见范宁·普里斯坐在她的老位子上。菲利普现在还因为上午的事气鼓鼓的呢,假装没看见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但普里斯小姐却立刻起身朝他走了过来。
“你在装没看见我?”她问。
“不,当然没有啊。我觉得也许你想一个人静静吧。”
“你这是要去哪?”
“想去看看马奈的画。常听别人说起。”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卢森堡公园我熟得很。可以带你去看点好的。”
菲利普大抵能猜到她的心思。她不好意思直截了当地道歉,所以只能这样迂回着弥补上午的过失。
“你真是太好了。我很乐意和你一起去。”
“你要是想自己一个人就不要勉强。”她有点怀疑。
“不会的。”
菲利普和普里斯小姐一起往画廊走。卡耶博特[117]的画近日在展出,学生们第一次有机会能随心所欲地欣赏印象派画家的画作。之前想要看画都只能去拉菲特街杜兰·鲁埃[118]的商店(其他英国的画店老板都很傲慢,自以为比画家高一等,可这家店的老板不一样,他总是乐意把店里的画展示给穷学生看,想看哪幅看哪幅),或者去杜兰·鲁埃家。每周二他家都会办画展,展出一些世界顶级作品,想搞到门票并不是什么难事。普里斯小姐直接带菲利普去看了马奈的《奥林匹亚》。他站在这幅画前,心里惊愕不已,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喜欢吗?”普里斯小姐问他。
“我不知道。”他感到很茫然。
“要我说,这间画廊里也就只有惠斯勒的《母亲》能和它相提并论了。”
她给菲利普留了点时间,让他好好欣赏一下这幅画,然后又领着他去看一幅关于火车站的油画。
“瞧,这就是莫奈,”她说,“《圣拉扎尔火车站》。”
“怎么铁轨不是平行的?”菲利普问。
“这有什么关系?”她一脸傲慢地反问。
菲利普觉得自己好丢脸。范宁·普里斯把各个画室里争论不休的话题重新评价一番,轻而易举地就让菲利普对她广博的见识敬佩不已。她接着解读起画廊里的作品,神态虽高高在上,但确实说出了自己的不少见解。她告诉菲利普作者画画的时候是想表达什么思想,以及应该怎么欣赏这些画。她一边说,一边伸着大拇指比比划划,菲利普对她说的所有内容都觉得新鲜。他听得津津有味,既入神又困惑。他现在最崇拜沃茨和伯恩·琼斯。前者色彩明朗鲜丽,后者则情意浓浓,菲利普挑剔敏感的审美得到了极大满足。这些画作里体现出的朦胧的理想主义,和它们标题里暗含的哲学思想与菲利普正在苦读的罗斯金作品中写到的艺术功能不期而合。但有一点不同:这些人的画里均没有道德诉求。观赏这些画作也不能让人上升到更纯洁、更高尚的境地。菲利普有点不解。
最后他说:“你知道吗,我的脑子已经转不动了。现在看再多也没什么用。咱们去长凳上坐会儿,休息一下吧。”
他们从画廊出来,菲利普对普里斯小姐不辞辛劳陪自己参观表达谢意。
“没什么,”普里斯小姐大大咧咧地说,“我陪你逛是因为自己也挺喜欢。要是你愿意,明天咱们可以去卢浮宫,然后我再带你去杜兰·鲁埃商店。”
“你对我太好了。”
“别人都觉得我很招人讨厌,你不这么想吗?”
“不啊。”菲利普微微一笑。
“他们都觉得能把我赶出画室,可想错了。我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上午的事是露西·奥特搞的鬼,我心里有数。她一直都不喜欢我,还以为羞辱我一顿我就会卷铺盖走人呢。我敢说她巴不得我走,是怕我比她画得好。”
普里斯小姐给菲利普讲了个故事,情节冗长又复杂,大致内容是奥特夫人这个看似古板、体面的小人儿其实干了很多伤风败俗的事。她又说起露丝·查理斯,就是那个上午被福瓦内表扬了的女学生。
“她和画室的每个人都有一腿,和站街女没什么两样。她还很窝囊,一个月都没洗澡了,这是真的。”
菲利普听了这些话心里很不得劲。他确实听了些关于查理斯小姐的流言蜚语,但是和母亲住在一起的奥特小姐怎么会到处乱来呢,这简直太可笑了。想到走在身边的姑娘竟然恶意造谣中伤别人,这让他觉得心寒。
“我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我会坚持下去。我知道自己有画画的天赋,是个天生的艺术家。我说什么都不会放弃的。在学校里遭到同学们嘲笑的人往往最后会脱颖而出成为天才。艺术是我唯一在乎的事,我要为它奉献出自己的生命。只要坚持不懈、永不放弃就行。”
她觉得每个质疑自己的人都有不可告人的邪恶动机。她恨死克拉顿了,还跟菲利普说他的这个朋友一点才华都没有,只会摆花架子糊弄人,一辈子也画不出一幅像样的作品。至于劳森:
“看他那头红发和一脸雀斑吧,和动物有什么区别?他害怕福瓦内,不敢让他检查自己的画。但起码我不怵他,对吧?福瓦内的话对我就是耳旁风,我知道自己是个名副其实的艺术家。”
一直走到普里斯家那条街,总算能摆脱她了,菲利普长长地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