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日暮(5)
摇曳的火焰升到了六英尺高,紧接着,其他的木条也一一被点燃,最后,六根独立的火焰将房间照得通黄。
光线是昏暗的,比微弱的阳光还暗。火苗激烈地翻卷,倒影迷乱而又朦胧。火炬吐出浓烟,闻起来像是在厨房忙活了一整天。但是它们散发着黄色的光芒。
四小时之后,贝塔变得灰暗,黄光发生了变化,连拉蒂默也从书本上抬起了双眼,好奇地向外张望。
谢林凑近烘照着自己的双手,尽管烟灰就在他的面前飞舞,他沉醉地喃喃自语,“太美了,太美了,我以前从没发现黄色是如此得美妙。”
但是塞尔蒙却可疑地打量着火炬,碳焦的气味让他皱了皱鼻子,“这是什么啊?”
“木材。”谢林简洁地说。
“哦不,它们不是。它们不是在燃烧,最上面已经被烧黑了,但是火焰还在上涨,上面什么都没了。”
“这就是它们的美丽之处,它是一台颇有成效的人造发光器。我们造了一百多台,当然大部分都在避难所。”他用手帕擦了擦变黑的双手,“你只要采集点芦苇秆,晒干它们,用动物油脂浸透,然后点上火,油脂就会被一点点引燃。这些火炬将会持续不断地烧上半个多小时,是不是很神奇?这是我们萨罗大学的某个年轻人发明的。”
短暂的祥和之后,周围安静下来了。拉蒂默搬来了椅子,坐在火炬边上继续阅读,嘴唇在群星的预言中一启一阖。比内再一次离开去调整他的摄像机,塞尔蒙也终于有时间为第二天的萨罗市新闻做笔记,经历了两个小时的探讨,他的笔记有条不紊,认真负责,而且标新立异。但在谢林看来,专心做笔记的塞尔蒙还没察觉到,天空正在渐渐转变为一种骇人的紫红色,像是一颗巨大的甜菜刚被剥去皮。现在,它几乎完全被掩盖。
空气让人喘不过气了,暮色像是一团棉状体,涌进了房间。火炬在灰暗中灼射出更耀眼的光辉,烟味弥漫,火把燃烧着发出轻笑。面对变暗的房间,人们吸了口气,试着保持冷静。
塞尔蒙听到了一阵嘈杂,细微的声音在圆顶上回旋,在一片死寂中显得缥缈而混乱。
新闻记者站起身,合上笔记,屏息聆听,轻微的声音在阳台和比内的摄影机之间徘徊,最后在窗外停住了。
“谢林!”瘆人的呼喊声撕破了平静。
所有人停下了工作,谢林立刻来到他身边,阿托恩也过来了。正坐在躺椅上的叶莫特70停下了阅读,向下张望。
窗外,贝塔只是一小颗闷烧着的碎片,在拉伽什上投下了绝望的最后一眼。市中心的方向上,东地平线已消失在黑暗中,萨罗市到天文台的道路变成了一条暗红色的线条,两旁的树林已辨认不清,最后化成了一滩阴影。
但真正引人注意的是高架公路,一浪又一浪的阴影涌动着逼近。
阿托恩失真地喊道:“是城里来的疯子!他们来了!”
“还剩多少时间?”谢林问。
“十五分钟,但……但是他们五分钟内就能到达这里。”
“没关系,让大家继续工作,我们会阻止他们的,这地方就像个堡垒。阿托恩,你盯着这个教徒,塞尔蒙,跟我来!”
谢林出门,塞尔蒙紧跟着他。楼梯围绕着中心轴循环地向下延伸,伸向阴湿沉闷的灰暗里。
他们一口气冲了五十英尺,门口黯淡闪烁的黄光渐渐消失,黑影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挤压过来。
谢林停下脚步,他用粗胖的手紧抓着胸口。“我不能……呼吸了……你先……下去吧,关上所有的门……”他睁大了双眼干咳道。
塞尔蒙往下走了几层,又回过身。
“等等!你能坚持一会儿吗?”他喘气道。空气像是糖浆一样在他的肺里面进出,一想到他要一个人穿过这神秘的黑暗,恐慌感就开始在他心中滋生。
塞尔蒙,毕竟,他也害怕黑暗。
“待在那儿,我马上就回来。”说着,他两步并作一步地奔上楼,心脏叩击着他,他冲进圆顶,从支架上抓了一根火炬。火炬臭烘烘的,浓烟差点把他的眼睛熏盲,但他仍然紧握着,欣喜地想要亲吻它。他再次冲下楼,火光流向下方。
谢林睁开双眼,塞尔蒙正弯腰对着他,他开始呻吟。塞尔蒙粗鲁地摇着他,“好了好了,坚持一下,我们有光了。”
他一手低举着火炬,另一只手搀扶着蹒跚的心理学家,将下方的道路保持在火炬的照明圈以内。
底楼的办公室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光亮,塞尔蒙感觉到谢林的恐惧缓解了。
“听!”他唐突地说,将火炬递给谢林,“他们就在外面。”
他们听到了嘶哑混乱的叫喊声。
谢林是对的,天文台就像个堡垒。这附近似加伏特风格的建筑建于上个世纪,设计之初就没考虑美观,外表丑陋不堪,但是非常坚固耐用。窗户被一英寸厚的铁栅栏层层保护着,墙壁坚固得连地震都不能撼动,大门是一扇巨大厚实的橡木板,再由钢铁加固。塞尔蒙敲击着门闩,一声沉闷的铿锵声之后,大门关闭。
谢林在走廊的另一侧低声咒骂,他指着后门已被撬坏的锁。
“这一定是拉蒂默进来时干的。”他说。
“喂,别站在那里。”塞尔蒙不耐烦地叫道,“帮忙把家具拖过来,还有把火炬从我眼前挪开,这烟真是呛死人了。”
他抬起笨重的桌子,顶在门后。两分钟之后,凌乱的障碍物堆扎着,毫无美感可言。
他们朦朦胧胧听到了拳头重击在门上的声音,轻轻的,不知源于何处。外面的尖叫和呐喊愈发显得真实。
暴民们离开萨罗市的时候,脑子里只想着两件事:摧毁天文台,得到教会的救赎,恐惧麻痹了他们。他们没时间考虑交通工具、武器、领导者,甚至都没有组织,他们就这样一步步走到天文台,然后赤手空拳地摧毁它。
现在他们就在外面,贝塔的最后一丝光线,最后一点的深红色光辉,都无力的闪烁着。最后给人类留下的,将是无边无际的恐惧。
“快回到圆顶!”塞尔蒙喊道。
那里,只有叶莫特留在原来的位置上,其他人都聚集在摄像机周围,比内紧张地喊出指令,声音嘶哑。
“所有人都让开,我在拍摄日全食之前的贝塔,调整好位置,这样你们每人都能操作一台摄像机,你们都知道……曝光时间吧……”
人群中低语着发出同意声。
比内将手遮住眼睛,“火炬还在燃烧吗?没关系,我看到它们了。”他靠在椅背上,“记住了,别……别试图去取景,不要浪费任何时间,别想着同时拍下两颗星星,一颗就够了。如果……你觉得自己神智开始不清,就离摄像机远点。”
门前,谢林小声对塞尔蒙说道:“带我去见阿托恩,我没看到他。”
新闻记者没有立即回答,天文学家们模糊的身影摇晃着,火炬只剩下点点黄色的火星。
“太暗了。”他抱怨道。
谢林伸出手。“阿托恩……”他摸索着向前,“阿托恩!”
塞尔蒙跟上,抓住他的手臂,“等等,我带你找。”他凭着感觉穿过房间,紧闭着眼睛抵御黑暗,尽量使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
没人注意到他们,谢林摸着墙蹒跚向前,“阿托恩!”
心理学家感到一双颤抖的手触碰到了他,接着,一个声音呢喃道:“是你吗,谢林?”
“阿托恩!”他努力平抚呼吸,“别担心那些暴徒,这地方能阻挡他们的。”
拉蒂默,这个教会的信徒,他站起了身,脸因绝望而扭曲。他发过誓了,打破誓言意味着他将失去灵魂。然而那誓言是被强迫说出口的,并不是出于他的自由意志。群星将至,他不能傻站着,目前为止,他遵守着誓言。
比内的脸依稀显露出激动,他仰望着贝塔最后的光线。拉蒂默,看着蜷在摄影机前的比内,终于下了决定,他绷紧了神经,指甲嵌进了手掌肉里。
他往前冲去,身体不安地摇晃。前面除了黑影之外一无所有,脚下的地板像在融解。突然,有人扑向了他,他跌倒,一只手紧攥着他的喉咙。
他挣扎着双膝,试图将突袭者推开,“让我起来,不然我就杀了你!”
塞尔蒙大喊,“你这只不守信的耗子!”隐约的疼痛感也使他呻吟。
新闻记者总能敏锐地察觉到所有事情,他听到比内的呼喊,“我看到了,伙计们,准备好!”然后最后一线阳光逝去并熄灭。
同时,他听到比内最后一声哽塞的喘息,以及谢林的怪叫,歇斯底里的笑声突然中断。世界安静了,出奇的、死一般的寂静。
他松开了手,拉蒂默一瘸一拐地走开。塞尔蒙凝视他的双眼,他仰望着,目光空洞,眼神中反射出火炬微弱的黄光。他看到拉蒂默的嘴唇边满是唾沫,听到拉蒂默的喉咙中发出动物般的呜咽。
恐惧在渐渐侵蚀着他,他转头望向窗外,那里是毛骨悚然的一片漆黑。
透过窗户,是闪耀的群星!
不是地球上肉眼可见的三千六百颗星星,拉伽什位于一个巨大星团的中心。三万颗壮丽的太阳洒下灼人灵魂的光辉,比这荒凉、阴冷的世界中的苦涩寒风更为骇人和冷漠。
塞尔蒙蹒跚地爬起身,紧缩的喉咙压迫得他难以呼吸,全身肌肉因恐惧而颤抖。他知道自己要疯了,仅存的理智在他内心深处呐喊,挣扎着想要击退绝望的洪流和黑色的恐怖。意识到自己正在疯狂的边缘,这太可怕了,几分钟后,留在这里的就只剩下身体,而意识即将死亡,被黑暗的疯狂淹没。这就是黑暗——黑暗,冰冷以及宿命。明亮的宇宙之墙破碎了,可怕的黑色碎片陨落,他将任其碾压、粉碎、最后被完全摧毁。
他推挤着跪在地上爬行的人,但却被他们绊倒。他摸着自己备受煎熬的喉咙,在他疯狂的视线里只有火炬的火焰,他蹒跚地向火炬靠近。
“光啊!”他尖叫。
阿托恩在某处哭泣,像个被吓坏了的孩子呜咽着,“群星——所有的恒星——我们完全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以为宇宙中只有六颗恒星,我们从没见过群星我们从没见过黑暗,墙正在倒塌,我们不知道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有人伸手去够火炬,却不慎跌落,火光熄灭。一瞬间,群星骇人的光辉向他们更加逼近了。
窗外的地平线上,在塞罗市的方向,深红色的光开始升起,越来越强烈,但那并非太阳的光辉。
长夜再度降临。
注释
[1]理想气体(perfect gas)又称‘完全气体’。是理论上假想的一种把实际气体性质加以简化的气体。——译者注
[2]绝对零度(absolute zero)是热力学的最低温度,但此为仅存于理论的下限值。——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