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星野男

星野男住的是一家五星级酒店。在酒店外边的时候沈跃对康如心说：“你先回去吧，我想单独和星野男好好谈谈。”

康如心嘱咐道：“那你得让英杰陪着。”

沈跃笑道：“用不着。在咱们的地盘上难道我还怕他一个日本人不成？而且我并不想和这个人一争高下，大家都是同行，为什么非得争个输赢呢？”

康如心提醒道：“可是，人家不一定会这样想。”

沈跃摇头道：“我和他都是从事心理学研究的，交流起来应该更加容易一些。以前在云中桑的事情上我还是有责任的，说到底就是我和他交流的方式不恰当。现在不会了，我有信心能够和这个星野男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这时候曾英杰跑过来了，他告诉了沈跃星野男所住的房间号。沈跃问道：“那个病人呢？”

曾英杰回答道：“刚刚离开不久，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异常。”

沈跃点头道：“看来这个星野男还是有一定底线的，这就好办了。英杰，你也离开吧，你和如心都是警察，星野男的观察力并不差，万一他发现了你们反倒会影响到我和他之间的沟通。别说了，就这样。”

沈跃说完就直接走进酒店。康如心看着犹豫不定的曾英杰，说道：“我们走吧，我们应该相信他的判断力。”

沈跃从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厅穿过，直接走进电梯。电梯门的两侧是光洁如镜的不锈钢材料，映出沈跃的身影。他发现头发有些乱，用手理了理，顺便也整了整外套的衣领。出了电梯后很快就找到了星野男所住的房间，沈跃轻轻敲了两下门，然后，他对着门微笑。

微笑，是人类特有的表情，同时也是人类最美的语言。对着朋友微笑，是一种热情；对着亲人微笑，是一种挚爱；对着陌生人微笑，是一种善良；对着仇人微笑，那是一种大度。

沈跃可以料定，星野男在听到敲门声后绝不会直接就开门，他定会从猫眼处朝外面看。所以，沈跃的微笑是给星野男的一个见面礼。这是友好和大度的表示。

心理学家比普通人更善于使用各种表情和肢体语言，他们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向对方传达出非语言性信号，以此影响对方心理。而在心理学家之间，这也是相互间更容易沟通的方式。

门，打开了。

虽然沈跃看过星野男的照片，但眼前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却与照片上不大一样。照片是平面的，即使是录像也显得有些抽象。人类是有灵魂的动物，不仅仅有血有肉，还有思维。

不过沈跃从星野男的照片上已经看出，他的名字和相貌给人以日本卡通的感觉：皮肤有一些病态般的白皙，高瘦、长发，眼睛不大但是却很有神采。像这样的人，虽然沉默寡言但内心情感却往往非常丰富，有时候也易于冲动。

忧郁、诗人般的气质，判断一件事情的对与错往往容易感情用事，也许这更符合星野男的性格特征。也正因为如此，沈跃才觉得星野男与云中桑有些不同，或许更加容易沟通一些。更关键的是，他和这个人之间并没有直接冲突。

沈跃知道，二人见面的这一刻，最为难的是星野男。如果他问“你找谁”，那就太虚伪了；如果他直接跟自己打招呼，又似乎有些难开口。所以，当星野男开门之后，沈跃就即刻微笑着对他说道：“你好，我是沈跃。”

正如沈跃分析的那样，当星野男从猫眼看到沈跃的时候，确实感到很意外，而正是沈跃的微笑让他在犹豫之下仍然打开了房门。此时，当他看到沈跃大方、主动地向自己打招呼的时候，禁不住在心里叹息：云中桑和凯文输给他似乎是一种理所当然，眼前这个人对他人心理的精准判断和把握确实已经到了非常优秀的地步。

星野男朝着沈跃鞠了一躬，客气地道：“沈博士，欢迎。”

沈跃当然知道星野男鞠躬是出于日本的礼节，而不是表现谦恭。沈跃也朝他微微躬身，道：“谢谢！打搅你了。”

进入房间后，沈跃微笑着说道：“昨天我们的心理咨询和治疗中心来了一位病人，我们的心理医生处理不了他的情况，当时我正在外边办事，等我回去的时候那位病人已经离开了。不过当我看了病人的病情记录后，就有些怀疑那是星野先生的杰作了。星野先生，最近我手上的琐事实在是太多，而且我并不能完全确定星野先生真的已经来了，以至于今天才来登门拜访，真是对不起。”

星野男没想到沈跃会采取这种直接的方式开场，同时也有些惊讶，问道：“沈博士为何会怀疑那就是我安排的人呢？”

沈跃回答道：“原因很简单，给病人设置催眠密码其实是毫无意义的，除非是为了考验我的能力。当时我不能确定这个出题的人就是星野先生，因为你应该知道我已经找到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一直到今天早上我才想明白，这其实是星野先生发来的通知，以此告诉我你已经到了。所以我就安排人跟踪那个病人，这样才找到了星野先生的住处。对不起，星野先生，我这样做并没有丝毫恶意，只是希望能够与星野先生尽快见面。”

星野男再一次惊讶：他没有想到沈跃会如此坦诚。这一刻，星野男的心里忽然产生出些许感动，说道：“我知道沈博士和警方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可是你并没有让警方直接调查我的下落，虽然这非常容易。所以，我完全相信沈博士刚才所说的话。”

沈跃叹息了一声，说道：“我知道星野先生可能对我有些误会，这次到中国来或许也是因为一时之愤，不过很显然，现在星野先生已经比较冷静了，这想必是因为星野先生到了中国后得到的关于云中桑和凯文的相关信息更客观的缘故。星野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如实地将云中桑和凯文的事情都告诉你。”

星野站了起来，鞠躬道：“谢谢。”

沈跃也站起身来回礼，随即就将云中桑和凯文的事情详细对他讲述了一遍，最后说道：“如果云中桑和凯文不涉及犯罪，他们的事情也就和我毫无关系。特别是云中桑，一直到现在都让我很伤感，他是我见过的最专业的催眠大师之一，可惜的是……”说到这里，沈跃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因为当时我的诚意不够，作为同行，我们应该是能够找到一个双方都可以接受的切入点的。当然，事情已经过去了，遗憾已经造成，多说无益，但是我不希望我和星野先生之间再出现那样的情况。星野先生，你说是吗？”

星野男不说话，不过刚才沈跃已经注意到他脸上曾经出现过一瞬的尴尬表情。沈跃知道他的尴尬是因为什么，毕竟他曾经帮助过云中桑，准确地讲，是他和云中桑一起完成了那起群体性臆想事件。沈跃微微一笑，说道：“我看得出来，星野先生是一个非常重感情的人。有些事情其实并不能用对或错去衡量，因为我自己曾经也有过感情用事的时候，而且还不止一次。对了星野先生，现在凯文的情况怎么样了？”

沈跃的这番话貌似寻常，其实却隐藏着深意：首先是隐晦地向星野男表达出一切都已经过去，以前的事情不再重要的信息；接下来就马上将话题转移到凯文的事情上，以此警示和打动星野男。沈跃曾经仔细分析过朝冈太郎，他基本上可以肯定，以朝冈太郎的极度自负，必定会尝试着用各种办法去解开凯文意识中的那几道密码，可是那样做的最终结果只能造成凯文的悲剧。

星野男叹息着说道：“他的精神分裂了。”

果然是这样的结果。沈跃顿时就有些难受起来，也叹息着说道：“我当时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为了保护好那种新型材料的工艺流程和核心数据，所以才用多层错误信息覆盖了凯文最原始的记忆，同时设置了多层密码。星野先生，你的导师应该是对催眠和意识密码最有研究的人，他应该明白这种类型密码的设置完全是随机的，要破解它非常困难，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别去管它，因为那些密码锁住的只是凯文记忆中非常小的一个片段，根本就不会影响到他的正常生活。凯文的行为已经触犯了法律，而朝冈先生的做法其实是在帮助他犯罪。当然，我知道他的根本目的并非如此，他只不过是不甘心败在我这样一个晚辈手上罢了。”

星野男忽然激动起来：“沈博士，请不要这样评价我的导师！”

沈跃当然理解他此时的这种激动心情，歉意地说道：“对不起，我只是站在我的角度评论这件事情。我现在的专业水平和能力可是比朝冈先生差远了，朝冈先生完全用不着和我这样一个晚辈较劲。佛曰：不争就是慈悲，不辩就是智慧，不贪就是布施，断恶就是行善，改过就是忏悔，谦卑就是礼佛，守礼就是持戒，原谅就是解脱，知足便是放下，利人就是利己。所以，不争才是人生至境啊。星野先生，你说是不是这样？”

星野男不禁动容。他曾经在中国留学近三年，自以为对中国文化已经有了足够了解，可刚才沈跃的那番话却让他在猛然间发现了自己的浅薄。不争就是慈悲，不争才是人生至境……难道我一直都错了？

不过沈跃却并没有想要马上说服他。一个人的文化背景和固有观念是很难改变的，只要能够稍微撼动一下他的内心就已经足够。沈跃见星野男依然不说话，看了看时间，笑道：“星野先生是我的贵客，我想请你吃顿饭，不知道星野先生愿不愿赏光？”

星野男见沈跃并没有继续谈刚才那个问题，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说道：“沈博士，我正想和你探讨一些问题，既然沈博士热情邀请，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沈跃特地请星野男去了江边一家酒楼，点的都是本地最有特色的菜品，还要了一瓶好酒。在沈跃的引导下，星野男高兴地谈起自己当时在中国留学时一些有趣的事情。二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气氛倒也不错。星野男的酒量并不大，沈跃也是如此，酒过三巡后两个人都变得有些兴奋起来，话题也就自然而然转到了他们共同的专业上。

而且，这个话题是由星野男开始的。星野男问道：“沈博士，我的导师在催眠了凯文之后才知道你是用药物破解了催眠密码，可是无论是导师还是我都不知道，你究竟是如何破解后面那道密码的？沈博士可以把这个秘密告诉我吗？”

沈跃微微一笑，说道：“我当然愿意和星野先生交流了。其实我的办法很简单，就是用杜凯旋教授真正的工艺流程和核心数据去融合凯文的记忆，这样就完全避开了朝冈先生设置的密码。”

星野男思索了片刻后才恍然大悟，大声道：“真是天才般的思维！沈跃君，我敬你一杯。”

日本人称呼对方的时候用这个“君”字，代表着的是真正意义上的尊敬。沈跃朝星野男举杯，客气地说道：“星野君谬赞了，我也是没办法才不得已而为之。”

星野男却更加好奇，又问道：“沈跃君，那位吴某意识中的密码你又是如何破解掉的呢？”

沈跃回答道：“首先我从吴某的红颜知己那里得到了一些信息，然后分析到了云博士给他设置的催眠密码。那位吴某并不是你们以为的一般的黑道人物，而是一个大毒枭，他的那个催眠密码虽然是云博士给他设置的，但指令的具体内容却是吴某自己想的。一个大毒枭将‘Ice’作为催眠密码也就比较容易被分析出来了。当我得知吴某去了日本后即刻就意识到他是去向朝冈先生求助的，通过对朝冈先生的仔细分析后我认为，朝冈先生不大可能改变云博士设置的那个催眠密码。毕竟云博士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之一，而且那时候云博士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朝冈先生也不忍去改动云博士设置的那个密码。可是你也知道，密码的设置往往具有随机性，但是我对朝冈先生的了解毕竟有限，于是我就用朝冈先生和你的声音重新给吴某下达了指令，这样一来朝冈先生前面的那个指令也就作废了。”

听了这个答案，星野男更是激动，再次朝沈跃举杯道：“沈跃君，现在我才知道自己远不如你啊，在下敬佩不已！”

沈跃却摇头说道：“星野君，其实我很不喜欢这样的方式。无论是心理分析也好，催眠术也罢，我们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治疗心理或者精神上有问题的病人，所以在任何人的意识中设置密码都是不应该的，除非是为了某种必需的、特殊的需要，比如防止机密被盗取，或者是为了将病人阴暗的记忆密封在他的意识中。星野君，我们都是心理学家，我们触及的是他人内心最深处、最隐秘的事情，所以就特别应该注重职业伦理，必须坚守住我们最后的底线。星野君，你说是吗？”

星野男猛地将杯中的酒喝下，摇头叹息着，却没有回答沈跃的这个问题。沈跃知道，其实他已经默认了自己刚才的话，于是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即，沈跃朝星野男摆手道：“这些事情都过去了，我们就不要继续讨论下去了。星野君，你是知道的，自从回国后我就一直在协助警方侦破一些案件，可是最近我遇到了一个难题，希望星野君能够帮我分析一下。”

星野男见沈跃又一次放弃了那个让他尴尬和难以评论的话题，而且还是如此诚恳、谦逊地向他求助，心里顿时感动不已，即刻坐直了身体，克制住醉意，道：“沈跃君请讲。”

于是沈跃就将多年前发生的那起案子对星野男讲述了一遍，随后又告诉了他最近的调查情况，当然，沈跃没有告诉他殷凝取向的事情，最后他说道：“到目前为止，我也就大致分析到了作案过程。我再三分析了与这起案件相关的每一个人，可却觉得他们都没有犯罪的心理动机。”

星野男一边听着，一边眼神越来越亮，似乎醉意已经完全被沈跃讲述的案情赶跑了。当沈跃讲完了之后，他忽然问了一句：“死者和她的老板之间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沈跃愣了一下，问道：“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星野男道：“死者是一个白领，又是那个女老板的助理，最适合住的地方应该是在距离公司不远的某一栋公寓，可是她却选择了那样一个地方，给人的感觉好像是她在逃避着什么。”

沈跃道：“好吧，假如那个女老板和死者的关系比较特别……对不起，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也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表达。如果真的是那样的情况，你认为作案者最可能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星野男点了点头，表示他能够理解沈跃为什么要隐瞒这个情况。他一边思索着一边说道：“我对中国的一些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你们这一代大多是独生子女，想必那个女老板也应该是这样。如果她继承的是父亲的产业，然而她的性取向却存在着问题，那么她的父亲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我知道，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非常强，特别是在财产继承的问题上，如今这个父亲将公司交给了女儿，那么今后呢？这样的一个女儿又会将财产交给谁？”

沈跃的眼睛一亮，大喜道：“有道理！星野君，太谢谢你啦。来，我敬你一杯。”

星野男也非常激动，此时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分析很有道理，而且瞬间就仿佛发现自己眼前还有着一条如此光明而宽敞的道路，心情豁然开朗。他举起酒杯，真诚地对沈跃说道：“沈跃君，应该是我谢谢你，现在我才发现自己以前实在是活得太狭隘了。你说得对，不争才是人生至境，我的才华本可以大有用处，结果却被我自己封闭在了一个狭小的圈子里面，大大地浪费了它。沈跃君，谢谢你！”

沈跃见他终于醒悟了，心里也感到非常高兴，举杯对他说道：“星野君，我们一起加油！”

“加油！”星野男一口将酒喝下，却即刻向沈跃提出了一个请求，“沈跃君，接下来我可以和你一起分析这个案子吗？我非常希望知道这起案子的最后结果是什么。沈跃君，请你一定答应我。拜托了！”

沈跃只是犹豫了一瞬，即刻说道：“好，明天我们一起去拜访那个女老板的父亲。”

星野男惊讶地问道：“拜访？”

沈跃点头：“对，是拜访。我们只是心理学家，不是警察，而且目前我们以为的情况都还只是心理分析的结果，是推论，所以这只是一次拜访。”

星野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沈跃鞠了一躬，真挚地道：“沈跃君，受教了！”

沈跃将拜访殷凝父亲的事情放在第二天的原因是，他知道此时他和星野男还要继续喝下去。日本人喜欢喝酒，喜欢酒醉后的感觉，特别是在心情不大好的时候。沈跃知道，星野男这次的中国之行与他以往的完全不同，这一次他内心所受到的冲击前所未有，以至于让他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的过去与未来。

康如心和曾英杰当时虽然离开了，但心里还是一直担忧着。相信沈跃的判断力是一回事，担忧是另一回事，这样的担忧完全源于亲人本能的关怀。康如心等到下午四点多却还是没有沈跃的消息，忍不住就给他打了电话，结果电话却一直没人接听。康如心一下子就着急了，急忙去找曾英杰，问道：“你说他会不会出事？”

曾英杰也有些着急，嘴里却说道：“既然电话能够打通，那就说明应该没有出什么事情。你别着急，我们去星野男住的那家酒店问问。”

二人匆忙去了酒店，酒店的服务员说她看到星野男和沈跃一起回来了，二人醉得不成样子，还是酒店的服务员送他们去房间的。康如心和曾英杰都很惊讶，可是康如心很快就又开始担忧起来，问曾英杰道：“你说那个日本人会不会借机催眠了他？”

曾英杰安慰道：“不可能。他对我说过，他早就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即使是被催眠也是星野男被催眠。没事，我们就在这里等，等他们醒来。”

结果这一等就等了近两个小时。康如心正坐在酒店大堂沙发里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听到电话响，拿起一看，果然是沈跃打来的：“如心，对不起，中午喝多了点。”

康如心有些生气，责怪道：“喝多了给我打个电话啊，急死我了！”

沈跃不住道歉，说道：“没事。这样，晚上把小君他们都叫上，我们一起吃顿饭，让星野男和大家见个面。”

康如心忽然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低声问道：“你不会被那个日本人催眠了吧？怎么对他这么客气？”

沈跃禁不住笑了，也低声说道：“怎么可能？就这样吧，定好了地方马上告诉我，我和星野男一起过去。”

康如心拿着电话愣了好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奇怪，他怎么和那个日本人成了朋友了呢？”

刚才曾英杰大致听明白了康如心和沈跃的通话内容，笑着说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表哥确实厉害，他说服了星野男，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下康如心也仿佛明白了，笑道：“这样倒是很不错，以免让那些无辜的人受到伤害。”

曾英杰点头道：“这下我明白那个病人为什么看上去很正常了，看来是星野男自己解决了那个人的问题。表哥分析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觉得星野男还有着最起码的道德底线，于是才采用了这样的方式。表哥真是无所不能啊，我觉得他在中国传统文化上的造诣并不比那个吴某差，而且相比之下，表哥才是真正领悟到了我们国家传统文化精髓的人。”

曾英杰的话让康如心的心里很高兴，问道：“你为什么这样讲？”

曾英杰道：“以前我听有人讲，说为什么全世界的文明古国中就只有中国的文化能够传承下来？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中国传统文化有巨大的包容性。一直以来我对这样的说法都只是停留在概念上的理解，而现在，我终于真正明白了这种说法确实是很有道理的。表哥这个人其实非常传统，他非常尊重他人的想法，即使是对方的思维和行为有一些问题，他也能通过某种方式去正确地影响他们。这是他独有的人格魅力，更是一种力量。现在我明白了，中国几千年的悠久历史，正是因为有像他这样的一批人一直在传承着，所以才有了中华文明的今天。”

康如心想不到曾英杰对沈跃的评价这么高，心里甜丝丝的，很是高兴。而且她也觉得沈跃确实有着独特的个人魅力，她也因此受到了极大影响，而且也正因此才对他产生出了独有情衷的纯真感情。

晚餐安排在市中心一栋高楼顶层的旋转酒楼里。可以看得出来，康如心和曾英杰在这件事情的安排上非常用心。这家旋转酒楼极具特色，大约一百分钟旋转一圈，在这里就餐可以看到这座城市夜景的全貌。

沈跃将康如心等人一一介绍给星野男，又让侯小君、匡无为和彭庄现场向客人展示了他们的独特才能。星野男对沈跃的这个团队羡慕不已，说道：“沈跃君，现在我都有了想要加入你这个团队的冲动了。”

沈跃笑道：“欢迎啊。”

星野男却摇头道：“不，我也要在日本创立一家像你这样的心理学应用中心。谢谢你，沈跃君，是你让我找到了新的目标和方向。”

沈跃也客气地说道：“我也应该谢谢你，没有你的提示，我很可能一时间还找不到这起案件的方向。”说到这里，他叹息了一声，说道：“曾经有一个案子，当我正在迷茫的时候，也是云博士给了我一个非常重要的提示。唉！他本可以和我成为朋友的，太令人遗憾了。”

星野男站起来朝沈跃深深鞠了一躬，满含歉意地说道：“沈跃君，我也应该向你道歉。当时我并不知道实际情况，所以在一时的激愤之下做了那样的事情。对不起！”

沈跃急忙道：“事情都过去了，请星野先生不要再介怀。”

这时候康如心问道：“沈跃，刚才你说的案子的事情是怎么回事？星野先生提示了你什么？”

沈跃朝康如心投去了赞许的目光。在这种情况下，沈跃并不希望云中桑的事情冲淡了气氛，毕竟事情已经过去，而且那些事情沈跃与星野男早已聊过。沈跃将星野男对童晓案件的分析大概说了一下，不过还是将殷凝的性取向问题说得比较隐晦。

当然，在座的人都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之处，不过他们也意识到，这是沈跃在提醒他们要对殷凝的事情保密。康如心等人这时候才开始对星野男另眼相看，同时也更加理解沈跃不愿意与星野男争斗的原因。确实也是，像星野男这样与云中桑同样专业的心理学家，说服他、团结他可是要比与他为敌人有利得多。

沈跃问曾英杰：“按照你们警察的思维，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是首先要考虑去找盛时光了解当时的具体情况？”

曾英杰点头道：“这是必需的，因为我们必须要让证据链极尽完整。”

沈跃笑道：“是的。不过我的方式不一样，我只需要从殷凝的父亲那里得到答案就可以了。当然，从案件本身来讲，证据链是必须要完整才可以。英杰，明天你去一趟沿海吧，盛时光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这天晚上，星野男又是大醉，不过沈跃在曾英杰他们的保护下一直保持着清醒。

在回家的路上，康如心问沈跃：“你真的就不担心被星野男催眠了？”

沈跃微微一笑，说道：“我早就做好了各种防范准备。你想，我会拿自己的安全做赌注吗？当然，我也相信星野男是可以被说服的。”

康如心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防范的？”

沈跃回答道：“我给自己设置了催眠密码，即使是在酒醉和药物的情况下对方也无法进入到我的意识之中去。”

康如心又问道：“如果这次来的人不是星野男，而是他的导师朝冈太郎呢？”

沈跃很自信地说道：“像朝冈太郎那样的人，虽然我不大可能说服他——他毕竟是大师级人物，要改变他对某些事情的看法非常不容易——但是他想要催眠我也不大可能。我就是针对他设置的密码，这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听沈跃这么一说，康如心顿时放心了许多，不过她还是有些担心，道：“万一……”

沈跃明白她现在担忧的是什么，说道：“像朝冈太郎这种大师级的人物，他不可能向我身边的人下手，那样只会自贬身份。如果他真的要报复的话，必定只是针对我。”

康如心问道：“你就真的这么肯定？你要知道，朝冈太郎好像也是没有什么底线的人啊。”

沈跃摇头道：“不。朝冈太郎还是有着最起码的底线的。他毕竟是世界级的心理学家，无论是帮助吴某，还是试图去成功催眠凯文，他真正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学生，而不是刻意去犯罪，而且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败在像我这样一个晚辈手上。”

康如心挽住了沈跃的胳膊，欣慰地说了一句：“幸好这个朝冈太郎在日本，不然的话我还真是担心。”

沈跃微微一笑，却并没有说什么。康如心说得对，像朝冈太郎那样的人，他是不大可能千里迢迢跑到中国来和自己一较高低的，像这种自失身份的事情朝冈太郎根本就不会去考虑。

第二天上午，沈跃和星野男一起去了殷凝父亲家。由康如心驾车，要敲开殷凝父亲的门还需要康如心的警察身份。

殷凝的父亲住在城南一处高档小区的别墅里。这地方本来是双拼别墅，将中间打通后就变成了独栋，价格比独栋便宜了许多，大小也刚合适。由此可见，殷凝的父亲是一个很会精打细算的人，而且充分考虑了自己的身份，还考虑到房子太大会出现心理上的孤独感和寂寞感的问题。

康如心敲门后，来开门的是一位老太太。康如心将警官证朝她递过去，说道：“我们有几个问题想问一下殷先生。”

老太太的神色有些诧异，说道：“你们请进来坐，我这就去叫他。”

不多久殷凝的父亲就从楼上下来了，沈跃发现殷凝长得酷似眼前这位老人。沈跃对他说：“我们是为了一起案子来的，一起十多年前的案子。”

老人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即刻对老太太说道：“你去买菜吧，给殷凝打个电话，让她中午回来吃饭。”

看来殷凝的母亲什么都不知道，而且眼前的这个老人很可能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沈跃心里瞬间就有了这样的判断，也没有阻止老太太离开，只是朝着她微微一笑。

老太太离开后，沈跃才开始问话：“殷先生是不是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老人却摇头说道：“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嗯，他仍然抱有侥幸心理。沈跃没有理会他刚才的话，自顾自说道：“一个马上要当父亲的人，从二十六岁起就因为一起冤案开始坐牢，直到现在仍在狱中。这十多年来，他的妻子独自抚养孩子长大，孩子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因为孩子的妈妈不敢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一名‘杀人犯’。这个含冤坐牢的人如今已年过四十，即使他现在从监狱里面出来，他也是一位不合格的父亲，更是一位悲情的丈夫。殷先生，想必你应该知道我说这些话的意思吧。”

殷凝的父亲不说话。然而，沈跃分明看到了他脸上刚刚出现过的丰富表情变化，其中愧疚的表情持续了较长时间。

沈跃看着他，叹息着说道：“自私是人的本性，也是本能。作为人，犯罪是可怕的，但更可怕的是丧失了作为人最起码的良知。”

殷凝的父亲终于说话了：“你什么都不要说了，现在我只有一个请求，给我点时间，让我今天中午和家里人一起吃顿饭，然后我自己去投案自首。可以吗？”

沈跃摇头道：“你想和家人一起吃这最后一顿饭可以，但是投案自首不行。你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说着，他对康如心说道：“给龙警官打电话吧，让警察到这里来等候，等殷先生一家人吃完饭就带他走。”

康如心即刻拿出了电话。星野男低声问沈跃：“为什么不问他作案的过程？还有，他为什么非得要采用那样的方式？”

沈跃朝他微微一笑，说道：“其实我已经分析到其中的原因了，不过你现在可以问他。”

星野男想了想，对殷凝的父亲说道：“那天晚上你去找童晓，告诉她说你是殷凝的父亲，童晓也就对你没有了任何防备。可是你却用乙醚之类的东西让她昏迷，然后用那条毒蛇杀害了她，并将武大海的精液灌入到她的阴道里。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的吧？”

殷凝的父亲不说话。沈跃在旁边说道：“他的表情告诉我了，星野君的分析是正确的。”

星野男点头，又问道：“可是我不能理解，你完全可以像对待盛时光一样，给童晓一笔钱，让她离开你的女儿啊。你为什么非得要杀害她呢？难道童晓不同意？不，这不大可能。”

星野男果然是一名出色的心理学家，他早已分析到了盛时光当时追求童晓的真相。人群中真正能够做到白手起家的人毕竟是少数，盛时光在短期内的发达当然也不应该是出于偶然，而更合理的解释就是，当时是殷凝的父亲给了他一笔启动资金。不过星野男的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因为这个问题确实是这起案件中最让人无法理解的地方。

殷凝的父亲依然不说话。沈跃看着他，叹息着说道：“也许你觉得我不让你去投案自首对你很不公平，可是你想过没有，你为什么不在今天之前主动去投案？你想过那个被你陷害的人和他的家庭没有？你想想，人这一辈子究竟有多少个十几年？”

殷凝的父亲终于说话了：“她是一个害人的妖精，她该死。”

这是标准的极度自私的思维方式。沈跃叹息着对星野男说道：“这下你明白了吧，他的女儿从小被他当成男孩子养大，所以才造成了他女儿取向的问题。但是他却从来没有过自责，而是将所有的罪责都归于童晓。其实人群中像这样的人很多，在心理学上被称为‘旁观者效应’，也被称为‘责任分散效应’，只不过他表现得非常突出、极致罢了。说到底这还是极度自私和自卑的表现。”

没过多久，龙华闽派来的警察就到了，沈跃对他们说道：“让他和一家人好好在一起吃顿饭吧，接下来就是你们的事情了。”

沈跃和星野男出去的时候刚好碰上殷凝，她在接到母亲的电话后急匆匆赶了回来，还不知道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一见到沈跃就急忙问道：“你们怎么跑到我父母家里来了？”

沈跃看着她，道：“童晓是你父亲杀害的，你应该知道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殷凝一下子惊呆在原地。

两天后星野男离开了，直飞日本。

童晓的案子真相大白，法院已经启动对武大海的无罪判决程序，武大海同时申请了国家赔偿。与此同时，当年参与办案的肖雄和他的另一位同事随即以滥用职权罪被逮捕。

自从阚四通车祸案后，“沈跃”这个名字就在警察队伍和民众中声名鹊起，等童晓案真相大白后，沈跃更是被民众称为“心理神探”“当代福尔摩斯”。然而，在警方内部却也有个别人因此对沈跃产生出敌视情绪，毕竟肖雄是一位英雄。

龙华闽担心沈跃因此而背负心理包袱，特地请他到家里喝酒。沈跃却不以为然地说道：“龙警官，你不用多说什么，肖雄是一位英雄不假，但他同时也是一个法律的破坏者。你们内部有的人因为这件事情对我有看法，这本身就说明你们内部存在问题，执法者的法律意识不强，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龙真真如今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工作，再次成为新闻频道的主播。她完全赞同沈跃的观点，说道：“就是。老爸，你们应该通过这起案件加强对每一位警察的法制教育才是。”

沈跃正色道：“龙警官，我始终相信一点，民主、自由和法制，永远都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主旋律。当今的中国正在朝这个方向发展，而且随着互联网的兴起，民众对执法者的监督作用也越来越强，所以对执法者的教育也显得更加迫切和重要。你是警界的中级官员，更应该意识到法制教育的紧迫性，你要知道，这才是你们对每一位警员真正的爱护。”

龙华闽苦笑道：“本来我是准备安慰你的，这下倒好，反而被你教育了一顿。不过你说得很对，看来我们内部的法制教育确实是时候增强一下了。”

龙真真撒娇道：“老爸，我和沈大哥的观点可是一致的，你怎么不表扬我？”

龙华闽爱怜地看了女儿一眼，笑道：“不要调皮。对了小沈，今天欧阳局长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问你最近有没有时间，说有件事情想请你再次帮忙。”

龙真真诧异地问道：“奇怪，这个人为什么不直接给沈大哥打电话？”

沈跃笑了笑，说道：“他是不想让我觉得这是命令。他通过龙警官来告诉我这件事情其实是带着征求我意见的意思。”

龙华闽点头道：“正是如此。”

龙真真噘着嘴说道：“一件事情居然要绕这么大一个弯。沈大哥，我越来越觉得你这个人很了不起，甚至，甚至有些可怕，别人的心思在你这里好像是透明的。”

沈跃有些尴尬起来，龙华闽大笑着说道：“不然的话，他怎么可能是当今最优秀的心理学家之一呢？”

沈跃问道：“他说了没有，究竟是什么事情？”

龙华闽摇头道：“他没有告诉我，想必这件事情的保密程度很高。”说着，他拿出手机拨打过去：“欧阳局长，我是龙华闽。嗯，沈博士就在我身边。”

沈跃接过电话后就听到欧阳林在电话里面说道：“杜凯旋教授受邀参加在英国举行的一个世界性学术会议，我们必须要保证他的科研成果不被他人窃取。”

沈跃诧异地问道：“凯文不是已经精神崩溃了吗？”

欧阳林说道：“据我们目前掌握到的信息，因为凯文上次的失败，朝冈太郎将派出另外一名弟子前往英国。朝冈太郎的弟子遍及很多国家，我们并不知道他派出的这个人是谁，而且到目前为止我们也没有拿到他门下所有弟子的资料。”

沈跃喃喃道：“他这是为了治好凯文的病。是的，一定是这样，只有恢复了凯文最原始的那段记忆，他才能够反向冲破我给凯文设置的密码，这样才有让凯文变成正常人的机会。”

欧阳林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朝冈太郎并没有意识到这是犯罪？不会吧？”

沈跃回答道：“‘犯罪’这个词在一个心胸狭隘且偏执的心理学家面前当然就变得非常微不足道了。欧阳局长，你说是不是这样？”

欧阳林沉默着。沈跃继续说道：“朝冈太郎是世界级的心理学大师，而且这个人一贯孤傲，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加不能忍受败在我这样一个晚辈手上。可是凯文毕竟是他的弟子，而且还因为他的缘故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所以他答应那家公司并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他在学界的地位和名誉。”

欧阳林说道：“不管是什么情况，我们都必须保证杜凯旋教授的科研成果绝对安全。沈博士，我们希望你能够协助我们。你的任务就是确保杜教授不被别人催眠。”

沈跃想了想，道：“好吧。”

欧阳林大喜，即刻说道：“明天上午我会乘坐军用飞机到你那里，麻烦你准备一下。谢谢你，沈博士。”

龙真真非要送沈跃出门，到了楼下后龙真真问沈跃：“沈大哥，最近央视要举办全国优秀主持人大赛，你觉得我应不应该去参加？”

沈跃诧异地回道：“这样的事情你干吗来问我？如果你对自己有信心的话，当然应该去参加了。”

龙真真道：“这不是信心的问题，我是担心上次的事情……”

沈跃顿时明白了，说道：“如果你真的想去参加，就应该将那件事情放在一边，而且在心理上也千万不要受到那件事情的影响。这是证明你能力的一次机会，即使最后的结果真的因为上次那件事情受到了影响，那也与你的能力无关。你说是不是这样？”

龙真真顿时就笑了，说道：“沈大哥果然是一位出色的心理学家，简单几句话就打消了我心里的顾虑。嗯，我听你的。”

而此时，沈跃禁不住替匡无为担忧起来，忍不住就问了她一句：“你觉得匡无为这个人怎么样？”

龙真真是一个聪明的女孩，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沈大哥，今后我的男朋友也必须像你一样优秀。”

沈跃一下子怔住了。龙真真忽然走到他面前，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转身咯咯地笑着跑了，边跑边说：“谢谢你，沈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