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5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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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3)

“我还是不明白这些资料和这个案件有什么关联。”骆明的心情略微有些烦躁,“我总觉得现场还有一些信息是我们没有注意到的。”

“我这里存有事发现场完整的扫描记录。”艾德蒙说道。

“或许……”骆明沉吟道,“问题并不只是出在培育舱内。”

“你指什么?”

“你还记得报案人和‘亚当’管理人员争执的焦点吗?”骆明说道。

艾德蒙回答道:“医院的信息显示林可女士的心脏订单被取消了,而‘亚当’监控平台却显示一切正常。”

“没错,就是这一点。”骆明说道,“按理说,‘亚当’的安全级别应当远比医院要高,但为什么培育舱的管理人员反而不知道35号舱内的真实情况?”

“会不会是他们有意隐瞒?”艾德蒙问道。

“或许是这样……但目前我们也无法排除另一种可能,就是这些所谓的管理者——大副也好,培育舱管理员和研究员也好,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骆明把屏幕上的画面切换为报案人林可与管理者争执的录像,“注意他的表情,他脸上的惊诧是真实的。”

“的确,我的微表情分析也证实了这一点。”艾德蒙说。

骆明说道:“不管怎样,从事发现场来看,这种状况最近很有可能发生了不止一次,但只有这位林女士情绪激动地报了警,还打开了35号舱的舱门——这一条虽然写在合约里,但好像只有大家上船的头几年才有人来看。”

“你是说,事发地那些内脏都是被取消的订单?”

骆明眼前一亮,“我们不妨从这一点来查查看。艾德蒙,你能不能够侵入培育舱和医院这两个信息平台,然后调出相关记录?很有可能两份记录间有出入的订单,就是我们在35号舱看到的那些器官。”

“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艾德蒙虽然这样说着,声音听起来却兴奋雀跃,“让我来试试看吧。”

3.提丰(Typhon)

他所有可怕的脑袋发出各种不可名状的声音;这些声音有时神灵能理解,有时则如公牛在怒不可遏时的大声鸣叫,有时又如猛狮的吼声,有时也如怪异难听的狗吠,有时如回荡山间的嘘嘘声。

——《神谱》赫西俄德

时隔九年,我再次踏入她的实验室。艾德蒙已经从本科生变成了博士生,看我的眼神倒是丝毫未变,就像任何一个克制的乐迷。“李先生,教授在动物室等您。”

“谢谢你,艾德蒙。”

当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她没有注意到我。她正蹲在一头足有半米高的猪身边,专注而温柔地笑着,然后她把手机放在播放器上,音乐响起,竟然是我的《雷火》:

当我把它握在手中。

日月颠倒,星辰陨落。

战斗吧,破坏吧,

众神之王不息的欲望,就在我手中。

那头猪随着音乐用后腿站立起来,笨拙地摇摆着扭动着,竟慢慢跟上了节拍。她同它一起站起来,身子靠在书桌上,笑得几乎喘不过气。猪仰头看向她,跳得更起劲了些,节拍也踩得愈发准确。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因为这是一首快歌,而那头猪显然是在跳舞。

大约是华彩段切换了节拍的缘故,那头猪突然身子一歪,摔倒在地。她被吓了一跳,立刻跪在它身边问道:“天哪!你还好吗?”

猪哼哼了一声,像是在回答。她略带嗔怒地用手戳了一下它的头,然后用我听过最轻柔的语调说道:“坏家伙,不要吓我。”

于是,那猪的哼哼声听起来又带了委屈了。她揉了揉它的背脊,“好了好了,你没事就好。”

眼前的一切实在有些古怪。我咳嗽了一声,她和那头猪一起回过头来看我,那一幕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怎么了,伊文?”她站起来。

——它长着托尼的眼睛。

她从未见过托尼,所以或许她不知道这件事。但是这头一岁半的猪,长着托尼的眼睛:浅棕色的瞳孔,混杂着一点点灰。或许还不止是眼睛,还有它目光深处别的什么东西。它看得我背脊发凉,让我一下子忘记了自己来此的目的。那感觉就像是有一次我站在舞台中央,却发现自己突然忘记了关于歌曲的一切。电吉他的前奏变成了毫无规律的噪音,闪烁的镁光灯让我双腿发抖。

“你需要喝杯咖啡吗?”她担忧地看着我,“你的脸色不太好。”

“我们可以……单独……谈谈吗?”就算连着唱三场演唱会,我的嗓子都不会发出现在这个调子。

“可我正想让你见见我们的猪。”她柔声说道,“它很健康,这真是太神奇太棒了,不是吗?”

我的目光再次与它相触,转瞬间我就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扯碎了。

“上帝啊……”

那头猪用一种了然的目光看着我,就像它知道自己的命运。那是对痛苦无言的屈服与顺从,带着宿命般的悲剧感,托尼在最近几次去做透析之前也这样看过我。

“好吧,亲爱的。”她走上前握住我颤抖的手,“我们换个地方。”

在前往她办公室的路上,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那是一个宽敞的房间,午后的阳光让一切阴暗都不见踪影。艾德蒙端了两只小小的圆杯子进来,她简单地说了一句“谢谢”。但即便是他离开之后,她都没有对我开口。桌上的树影被一点点拉长,我把已经变得冰凉苦涩的咖啡喝到嘴里,然后,她终于打破了一个下午的沉默。

“我以为你会想看看猪的资料。”

那个厚厚的文件夹就在我面前。我僵着手臂打开它,里面是与猪相关的实验记录,从胚胎开始,一直到今天。我只能看懂那些照片。它起初总是对着镜头笑——如果那样愉悦与依恋的表情可以被称为“笑”的话,但近一个月来,它却不再笑了。最后一页是它眼睛的特写,我翻开之后几乎难忍胃里的不适,猛地把那个文件夹摔到地上。

她起身把文件夹捡起来,淡淡地笑道:“还好我没有给你看电子文件,不然这会儿就得填写器材损失报告了。”

“怎么会这样……”我喃喃道。

“伊文,我们得面对现实。”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恐怕是最好的情况了,猪目前完全符合移植所需要的条件。如果你让我说实话,我得说这次实验出奇的顺利,我们从一开始就找到了正确的道路,所有的一切都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了,你就算翻看科学史恐怕也找不到一条这么平顺的路……”

“你——”我打断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已经联系了我的朋友桑格医生,他是州立医院最好的肾外科大夫。”她的语调平稳而冷静,“我已经把猪的资料发给了他,他在仔细研究之后,认为手术的风险与常规的移植手术相仿。伊文,我不明白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只有最后这一句透露出她压抑的愤怒,但只是这一丁点儿,就彻底挑起了我的恐惧和怒火。我把手机打开,桌面上的图片就是托尼的脸,他正无辜地看着我。

“够了。”我掀开文件夹,把手机放在那张特写照片上面,“我们都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对吗?那头猪的眼睛,和托尼——”

“一模一样。”她接了下去,“当然,我知道。那就是托尼的眼睛,那个部位的细胞是人类细胞。”

“……还有别的地方?”我震惊地看着她,这是我从她脸上读出来的信息。

“目前的结果略微有点尴尬,它的神经系统几乎都是人类细胞。”她无奈地耸了耸肩,“不过拜托,别天真了,伊文,从一开始我们就都知道嵌合程度是不可控的,但是谁都没有把它当一回事。”

“神经系统?”

“大脑、小脑和脊髓,绝大部分。”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仿佛用这样的语气就可以把她内心的毒液刻在我心上似的,“简而言之,那具猪肉外壳里面就是我们的儿子。”

就算是看见托尼被卷进车轮底下的时候,我都没有像此刻这样害怕过。因为在那个时刻我只是个父亲,而此刻我却即将成为一个罪人——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啊!我们把自己的儿子和猪融合在一起,现在我们却要亲手去杀死它!

见我没有说话,她放缓了语气,“当然,只要我不说,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这些记录都不会出现在我的论文里。神经系统并不是这个实验关注的重点,也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它的肾脏非常完美,伊文,这一点你绝对不用担心。”

“我不是在担心这个!”我无法容忍她虚伪的平静,“杀死它是残忍的——是不道德的!你难道没有注意到,那头猪知道这件事情吗?”

她无声地笑起来,“伊文,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

“你知道吗?已经快半个月了,我无法入睡。”她低声说道,“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想用这头猪来报复我,因为我抛弃了托尼,所以你要用这样一种最残忍的方式,来重新唤醒我心中作为母亲的天性?我一直在试图告诉自己,这不是托尼,这不是我儿子,我甚至拒绝给它起名字,就是怕自己会把它当成一个人。可它永远超乎我的想象,在所有的研究员里它只同我亲近,在所有的音乐里它只喜欢你的曲子。”

托尼也是如此,他从小只要一听到《雷火》,就会手舞足蹈。

她继续说道:“我曾经想过,是不是我们应该停下,让托尼去承担他命中注定的痛苦,让猪生存下去。但当我见到你,我知道了,我们根本没有退路。”她的目光几乎穿透了我,也让我终于看到她克制的战栗。她的恐惧和痛苦毫无疑问要比我深切得多,大约是因为经历太多次,才能够把它们深埋在平静的语调之下。毕竟我所做的只是看了那头猪一眼,而把它从一枚细胞养大的那个人是她。

如今我们当然没有退路,托尼的状况越来越糟糕,她的实验室在这头猪身上的巨大投入也不可能瞒过所有赞助人。一开始让她越过雷池的人就是我,那么这沉重的十字架也理应由我们一起来背负。

“……对。”我强迫自己忘记那头猪,“托尼最近的状况不太好,我会尽快把他接来,不要错过手术的最佳时期。”“看来我们终于达成了共识。”她脸上新的笑容抹去了神情中所有的不快。然后她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用柔和的语调告诉了我桑格医生的联系方式,并仔细向我介绍了他的背景和资历,接着说起她自己对于移植手术的一些看法和建议。等天色彻底暗下来,她才停住了话头。“你得走了。”她微笑着提醒我,“现在出发还能赶得上飞机。”

我看了一下时间,果真如此。起身的时候我犹豫了一瞬,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和她握手表达友好和感谢,但她把双手抱在胸前,看上去完全没有这个想法。

“那我先走了,谢谢你。”我干巴巴地说道。

她笑着摇了摇头,“伊文,亲爱的,托尼也是我的儿子,你为什么要说谢谢?”

“是啊。”我也笑起来。

我们一起走到实验室外,树影昏暗,把世界都罩在静夜里。我正要道别,她却先开口了:“我最初遇见你好像就是在那里吧……”她轻声说道,“那天你弹了一段很温和的旋律,但是没想到最后录出来的歌却是那么疯狂。”

我知道她说的是《泰坦》。第一个乐句的灵感正是我在这所学校演出时想到的。夜里我竟如同毒瘾发作一般急切地需要一台钢琴,只求让音符从脑海中流淌出来凝为真实。于是,我跳窗子摸回大门紧锁的礼堂,却没想到外面竟有另一个人在倾听:

我们被父辈憎恨,

深埋地下,不见天日,

以镰刀夺位,身负诅咒骂名。

……

我们注定要反叛,

击碎藩篱,不惜代价,

让浓烟弥漫,让地火沸腾!

她唱着,忘了一段歌词,并且完全不在调子上,可我却无法像以前一样哈哈大笑。

她转过头看向我,“现在想起来,真像是一个奇妙的预言啊。”

后来她没有出现在州立医院,也没有参加托尼的康复派对。整整五年,她把自己埋葬在实验室里,与所有朋友都不再联系,彻底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所以在接到她的电话那天,我是极为吃惊的。她希望我能够以托尼的名义建立一个慈善基金会,用于对儿童器官移植的资助,而这恰恰是我先前给她发了许多次以“投递失败”告终的邮件中提出的请求。

我当即应承下来,在基金会的构架基本完成之后,我又联系了她。

“我感觉你打算做一件大事。”我说。

“的确。”她回答说,“我重新编程和设计了嵌合体细胞的基因调控网络,把它变成一个巨大的类囊胚……”

“抱歉,”我温和地打断她,“你知道我听不懂。”

“就是说……”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从科学家切换到普通人的语言模式,“我们现在已经可以在实验室里量产人体器官了。我用现有的嵌合体做了一个比较稳定的构架,只要加入新的人类细胞,就可以长出相应的器官来。”

“这真是不可思议!”

“伊文,你知道的,我再也不会让它看起来像一个人类。”她的声音里透着疲惫。

在基金会成立的同时,她终于在《细胞》杂志上发表了嵌合体实验的系列论文。从最初的“人-猪嵌合体”,到后期的再生医学实验室,她几乎在一夜之间撼动了人们对“生命”的认知。我购买了那一期杂志,评论文章给予她夸张的赞美:“这是再生医学革命性的一步,它意味着在不久的将来,人类或许就可以像更换零件那样替换自己的器官,从而获得更长的生命,甚至永生。”

批评与争议随之而来。尽管人们都谅解了她作为一个母亲想要拯救儿子生命的迫切心情,但使用人类细胞来做实验,毫无疑问是跨入了科学的禁忌之门。然而,第三篇论文的发表有力地回应了铺天盖地的攻击。她向人们展示了器官生长的模具,她称之为“亚当”。它看上去就是一个内里长了黏膜的小方盒子,完全脱离了生物形态。“‘亚当’不会碰触到任何科学伦理问题,”在一次访谈中,她这样说道,“它不会长出人的大脑,它不会思考,它没有感觉,因为我们没有给它设计感觉和思考的器官。它会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用自己的‘肋骨’去拯救需要它的人类。”

C.船长

骆明没想到他真的能够凭借一封邮件踏进“伊甸号”的船长室——尽管这正是他发信的初衷。

面前的女士已然白发苍苍,她皮肤松弛,背脊佝偻,甚至连坐到沙发上这样简单的事情都显得十分吃力。骆明对船长的外表感到些许惊奇,因为他平日所见的女性,似乎都会把与外在美相关的一切列在器官订单的前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