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噩梦君

真的不应该，周末父亲和儿子在家里一块看了一部恐怖片。儿子只有十岁，他对那些镜头和情节感到害怕，却禁不住好奇，蜷缩在父亲身边，把片子看完了。

“会不会做噩梦呢？”睡觉时，儿子问。

“哈，不会，你这小脑瓜里还盛不下呢，”父亲说，“最好你挨着爸爸睡，这样噩梦君就更不会找你啦。”

“……好吧，虽然听上去像骗人，但这样似乎更放心……”

儿子钻到了爸爸的被窝。他的小脚碰着爸爸的腿，像两只不安的小老鼠。

偶尔有一次，儿子还真做了噩梦呢，说是有一头大鳄鱼在追赶他，醒来的时候，小脸蛋通红，头发都粘在汗水里，似乎跑了很长的路。那是因为他看了电视上小角马在迁徙中路过水塘，被鳄鱼咬住的纪录片。

儿子很快睡着，发出轻微的、均匀的呼吸。

父亲说：“噩梦君，我的朋友，请出来吧。”

噩梦君就从窗帘的后边，也许是从衣架后或者空气里，走了出来。

他有一副邋遢的模样，头发蓬乱而又坚硬，胡子拉碴，穿着某种式样看上去历史久远、几乎分辨不出颜色的长长的皮衣，到处开洞，身上的气味仿佛多年没洗澡似的……

父亲对噩梦君并不陌生，在截至目前的一生里，遇到噩梦君也不在少数。

“谢谢老兄，一个人真是孤单呢，”噩梦君说，“见到你很高兴。”

他们握了握手。父亲带噩梦君到客厅坐下，从厨房取出两碟小菜和一瓶酒。

“记得酱牛肉和醋黄瓜是你喜欢的，还有这个，”父亲指了指那瓶二锅头，“都是好东西。”

“啊、啊，”噩梦君叹息着，“好久没有品尝过这玩意儿了，至少有三天了吧，实在感谢，真不好意思，每次来我都拿不出什么礼物……除了送给你一个拥抱，可……这副样子又不好意思拥抱老兄……”

“不客气，来……”父亲给噩梦君斟着酒。

他有点同情眼前这个流浪汉一般的人。噩梦君到处不受欢迎，几乎没有朋友，除了像自己这样的人对他不见外。他其实不算过分，他做的事可以看作醉酒时的恶作剧，并不会真正伤害到任何人……

“伙计，很抱歉有时会打扰你，”吃着喝着，噩梦君十分歉疚，“有些人命定是某种样子，身不由己，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总是想亲近人们却注定造成骚扰或惊吓，真是不可思议……多羡慕你啊，你的小家伙，啊，他睡得多么好，小脸蛋散发着天使的光泽，让我忍不住想给他带一个玩具什么的……”

“哈，谢谢你的玩具……”

“不不，很抱歉很抱歉，记得上次我带的是条鳄鱼……唉，我这个混蛋啊，总是做这种没成色的事，难怪注定没有朋友……”

噩梦君流下了真诚的泪水，大口喝着酒。父亲说：

“别这么说，我就是你的朋友。你这个家伙啊，真的伤害了谁吗？这些噩梦让我每次醒来都感到生活的美好，我们往往会无意中忽略某些美妙的东西……你的鳄鱼玩具也不会真的咬人。你是喜欢孩子，我知道……”

“对，我喜欢他们，不过一般不去打扰，除非实在克制不住想亲吻搂抱几下，你知道我太孤独了。”

“好，你这个家伙，你就看看孩子吧……”

父亲带着噩梦君来到卧室。他们看着那孩子——他呼吸均匀，一只娇嫩的小手放在脸颊下，另一只伸着似乎想抚摸父亲。他的面孔干净清澈得宛若初冬正午晴朗澄碧的天空或雪山下一汪浅浅的湖水。

“不像躺在床上，而是躺在云端里，一个小天使……”噩梦君轻声说，然后好像自惭形秽，赶忙掩住嘴巴，蹑手蹑脚往外走。

“我允许你亲吻他，”父亲说，“不过要轻一点，就一下……”

噩梦君俯身轻轻亲吻了一下孩子的头发，快步走了出去。

夜深，父亲和噩梦君把酒喝完了。噩梦君告辞，他拥抱了一下父亲，“除了拥抱，我现在没有其他的礼物，真是惭愧……”

“寂寞的时候就来找我，别客气，这里有饭菜、不高档却地道的粮食酒，还有真诚接待你的朋友。啊，不过，老兄，记住——亲吻那些孩子的时候，都要像这一次，就一下，轻一点……等到他们长出胡子茬的时候，再和他们亲热吧，或许他们也有款待你的酒呢……拜托啦……”

“嗯嗯，谢谢你的酒菜，以及最真诚的劝诫，我的朋友。我会记下的，我会记下的……”

噩梦君又拥抱了一下父亲，似乎恋恋不舍，又似乎下着决心，忽然消失了，像是消失在窗帘后边、衣架后边或者空气里。

第二天一早，儿子醒了，对父亲说：

“爸爸，昨夜我又做梦了，不过很短，有一朵湿漉漉的乌云飘过来，好像亲了我一下……然后就飘走了……爸爸……外边太阳多亮啊，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