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书信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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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致德·瓦·格里戈罗维奇[44](1886年3月28日,莫斯科)

我的慈祥和热爱的佳音使者,您的信像闪电一样使我惊愕万分。我非常激动,几乎哭了出来。现在我觉得,这封信在我的心灵中留下了深刻的痕迹。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和做些什么来报答您,但愿上帝安慰您的晚年,就像您抚爱我的青春一样。您知道,普通人是以何种眼光看待像您这种才华超群的人的,因而您就可以设想,您的信对我的自尊心来说意味着什么。它胜过任何奖状,而对一个新手来说,它是对他现在的和未来的工作的酬报。我好像是晕头转向了。我判断不了,我配不配得到如此崇高的奖赏……我只好重复一遍:这奖赏使我惊愕万分。

如果说我有值得尊重的才能的话,那么我要向您的纯洁的心灵忏悔:我迄今一直不尊重这个才能。我感觉到,我是有才能的,但是我已经习惯于把它看作微不足道的。要使一个人对自己不公正,要使他怀疑和不信任自己,只要有一些纯粹的外因就足够了……而在我这个人来说,正如我现在所记得的,这种原因不在少数。我的亲属们对我的写作活动一向故作宽容,他们一向友善地劝说我别把正经事业撇下不干而去糟蹋纸张。在莫斯科我有数百个熟人,其中一二十人是从事写作的,而我却想不起来有谁读过我的作品并认为我是一个艺术家的。莫斯科有一个所谓的“文学小组”:不同年龄的形形色色的才子庸人每周一次聚集在饭店的单间里嚼舌头。如果我到他们那儿去读上哪怕是一段您的信文,他们就都会起来揶揄我。五年来我为许多报刊撰稿,我已经深刻体验到一点共同的看法:在文学上我是微不足道的。我很快就习惯于对自己的作品不求全责备,写到哪儿是哪儿!这是第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我是一个医生,整个儿地忙于给人家治病,所以“一箭双雕”这个成语最妨碍我睡觉,比它对任何一个人的妨碍都大。

我之所以写这一切,只是想在您面前对自己的严重过错哪怕是稍作申辩。从前我对待我的文学工作一向极其轻率、马虎、随便。我不记得,哪一个作品是我花了一昼夜以上的时间写成的。而您喜欢的那篇《猎人》是我在洗澡间里写的!就像采访记者们写简短的火灾报导那样,我机械地迷迷糊糊地写我的短篇小说,丝毫也不关心读者和自己……我写呀写,尽量不把我所珍惜的形象和画面耗费在短篇小说上,也只有老天爷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珍惜和藏匿了这些形象和画面。

最早促使我自我检点的是苏沃林的一封很客气的信,而就我的理解来看,这是一封很真诚的信。我有了写一些有用的东西的打算,但我对自己在文学上是否有用这一点依然没有信心。

现在您的信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请原谅我打一个比方,您的信对我所起的作用就如同省长发出的“必须在24小时内离开本城!”的命令一样,就是说,我突然感到了必须抓紧,尽快从陷下去的地方跳出来。

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您向我指出了作品[45]内容上的污秽之处,这一点当我在刊物上看到《巫婆》时,我自己也已经感觉到了。如果我不是在一昼夜之间写成这个短篇小说,而是花了三四天工夫的话,那么在作品中就不会有这种肮脏东西了……

我一定要避免做急就章,但这不会很快就能做到……现在我还不可能越出已经陷入的常轨。我倒是愿意挨饿的,以前我就曾挨过饿,但问题不在我身上……我只能在闲暇之际进行写作,白天有两三个小时,再加上深夜一小部分时间,就是说,这一点儿时间只能用于写写小东西。夏天,我空闲的时间多一些,花费也会少一些,那时我一定要做严肃的工作。

在我那本小册子[46]上写我的真实姓名是不可能的,因为为时已晚:书已经印好,封面设计也已经做好。在您来信之前,许多彼得堡朋友曾劝我别用笔名去糟蹋一本书,但我没有听从劝告,也许,这是出于自尊心。我很不喜欢这本小册子,这是一锅大杂烩,东拼西凑地把一些大学生式的习作乱放在一起,再说这些习作又都经过了书报检查官和幽默杂志编辑们的删节,我相信,许多人读了这本书后会感到失望。如果我早知道,有人在阅读我的作品,有您在注视着我的写作,那么我就不会去付印这本书了。

我把希望寄托在未来。我还只有26岁,也许,我还来得及做出一些事情来,虽说时光流逝极快。

请您原谅我,给您写了这么一封长信,也请您别责怪这个有生以来第一次胆敢让自己享受一下给格里戈罗维奇写信的欢乐的人。

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寄一张您的相片给我。您如此亲切地对待我,使我如此激动不安,以致我觉得,我想要写给您的不该是一张信纸,而是整整的一令纸。祝您健康和幸福,请相信我的一片真诚,我深深地尊敬您和感激您。

安·契诃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