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哈伊利先生的妻子派阿里送来野餐剩下的煮鸡蛋、馅饼、西红柿和为我们带来的西瓜。她为丈夫的事业感到忧心,也同样为我们感到难过。
“我们送你回家。”说着,他们把阿里也带上车。一时间,就只剩下我和师傅。我们久久地望着车厢里回身向我们挥手的阿里。我又一次领略了世间的沉寂。听不到伊斯坦布尔的呼啸,只有知了没完没了的鸣叫。
下午没有开工。我懒懒地躺在核桃树下进入梦乡。脑子里闪过一些念头,像是红发女人、成为剧作家、回家的时光以及白西克塔什的朋友们等等。傍晚,我在黑莓树丛包围的水泥炮台入口观察一个蚂蚁窝打发时间,师傅走了过来。
“孩子,我们还得继续干一个礼拜,”马哈茂德师傅说,“我先欠着你的……但愿下个周三我们结束一切收工。到那天,我们还能拿赏钱。”
“师傅,要是这糟糕的土壤没完没了,出不了水呢?”
“相信师傅,听我说,后面的事交给我。”师傅看着我的眼睛说。他先抚摸我的头发,又搂住我的肩膀:“你将来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我知道。”
我已拿不出丝毫力气对他说不。这让我暗自气恼和沮丧。记得最后我还是想:“只有一个礼拜。”我当然也想到在这一个礼拜里见红发女人和看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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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糕的土壤并未在此后的三天改变颜色。鉴于我独自一人摇辘轳吃力,马哈茂德师傅不把桶填满,这也大大降低了我们的速度。土壤过于松软,逐渐下潜的师傅并没有太多活要干。我放入井下的桶,他三五铲就填满了,立刻喊:“拉!”
我抓着辘轳的一只摇臂把半满的桶拉上来,把土倒入车里,很是花工夫。师傅在下面等得不耐烦,有时嘟囔,有时还会喊叫。有时我推着车奔跑或是倾倒灰土时精疲力竭,便坐在地上休息。回到井边,就听到师傅更大嗓门的抱怨。有时,速度实在太慢,他就让我拉他上来,喘口气,问我为什么这么磨蹭。用辘轳拉他上来最是困难,看到我因此筋疲力尽,他觉得不好再责备:“我的孩子,你累了。”说完他就坐在橄榄树下抽烟,默默地等着。“我的孩子”这个称呼深深地触动我,让我的大脑一片茫然。我也走向核桃树躺下。没过多久,我就听到师傅半劝导半命令的声音。我们继续挖了起来。
每晚,我们一起去恩格然。每次,我都会从鲁米利亚咖啡馆摆在人行道上的桌子旁离开,在恩格然的街道上来来回回地溜达,期盼与红发女人相遇,或是溜进剧场的帐篷。黄色剧场帐篷还在那里,但头两个晚上我却没能遇到他们。
第三天晚上,我正走在木匠铺的那条街道,红发女人的弟弟图尔加伊从后面追上来。
“挖井徒弟,你有心事啊!”
“你让我进剧场,”我说,“我买票进。”
“跟我去饭馆。”
我们一起走进挂着纱帘的解放饭店,坐到演员那桌。“看戏之前,你得学会按规矩喝拉克酒。”图尔加伊说。
其实他看起来比我大五六岁。他打趣地在我面前放了一杯加冰的拉克酒,我照旧大口喝着,此时图尔加伊和桌旁的人窃窃私语了片刻。我是不是晚了?马哈茂德师傅在等我吗?如果今晚他们让我进剧场,我就不管马哈茂德师傅了。
“改天晚上,还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图尔加伊说,“也带上你师傅。”
“马哈茂德师傅不喜欢酒馆和剧场。”
“我们叫他。星期日晚上,还是这个时间来这里。我父亲会带你进剧场帐篷。不用买票,不用给钱。”
没坐多久,我回到马哈茂德师傅身边。回去的路上,马哈茂德师傅讲着过去找到水时的幸福回忆。有一回,一个土地主在井边不远处设宴款待百十来人,宰了四只羊。水会在出人意料的时候突然从地下冒出来,让你大吃一惊。就像是真主把水喷在虔诚的挖井人脸上。开始的瞬间,水像小婴儿尿尿似的喷涌而出。挖井人看到水,笑得如同幸福地看着自己孩子的父亲。有一次,下面的挖井人看到有水出来,高兴得在原地欢呼雀跃,上面的人一慌,石头落入井中砸伤他的肩膀。还有一位老派地主,找到水后高兴得不知所措,每天去井边一遍又一遍让两个徒弟讲找到水的那一瞬间。每次去,他都会给讲故事的徒弟每人两张旧版的大纸币。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地主和绅士了:早年间,一个土地主绝不会对兢兢业业的挖井师傅说:“我不干了,你愿意的话带着自己的人和钱挖吧!”倘若不给在自己土地上挖井的师傅提供饮食、花销、礼物和不论能不能找到水都要给的赏钱,土地主就会觉得很没面子。不过哈伊利先生是个非常好的人,我不应该误会他。等找到水,他一定会像过去的绅士们那样付给我们报酬,给我们许许多多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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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从井里挖出的土壤更黄,更轻。拉桶时我感到干燥松散的土像稻草一样没有分量。带着粉尘的沙土里有薄膜般破烂不堪的皮;贝壳颜色的易碎物——仿佛我儿时玩过的塑料兵;皮肤颜色的上百万年的石头;看似透明的壳;鸵鸟蛋大小的奇怪岩石;还有如浮石般轻,放在水里能漂起来的石块。马哈茂德师傅越挖越感到离水渐行渐远。我们俩一句话也不说。
知道第二天晚上终于要进入剧场,我满心欢喜,以至于那天我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师傅吩咐的每件事都超额完成。晚上我疲惫得难以站立。实际上,那晚我们也不需要去恩格然。吃过晚饭,我在帐篷一角躺下,看着星星睡去。
后半夜,我猛然惊醒,发现马哈茂德师傅不见了。我走出帐篷,在漆黑的夜里惊恐地游荡。仿佛整个世界都空空荡荡,宇宙中除了我没有任何其他生命。这种幻觉就像若有若无的风,令人毛骨悚然。不过每样事物都有着魔幻的美。我感觉头顶的星星正向我靠近,我面前有着非常美好的人生。会不会是红发女人请求图尔加伊明晚带我进剧场?马哈茂德师傅这个时间会去哪儿呢?
一股风猛烈地吹来,我钻进帐篷。
早上醒来,我看到马哈茂德师傅已经回来,旁边还有一包新的香烟。这天我们一直干到晚上,然而并没有太大进展。井底已经相当深,并常常被灰尘包围。小憩之后,我和马哈茂德师傅彼此浇水冲洗。我已经能够更加从容地面对他赤裸的身体。看着他身上的诸多瘀青和伤疤,看似魁梧实则瘦骨嶙峋的身躯,黯哑且布满褶皱的皮肤,我想我们是找不到水的。
那天晚上,我不想让马哈茂德师傅去恩格然,这样我就可以从容进入剧场帐篷。可时间一到,师傅说“我们去买烟”,便先行上路了。坐在鲁米利亚咖啡馆的老位置,我紧张不已。时间来到八点半,我一句话没说就站起身,走到饭馆街,幻想看剧之前能够跟红发女人在小酒馆说说话。然而,那里既没有红发女人也没有她的弟弟。一个人从他们惯坐的桌旁向我招了招手。
“九点五分,去帐篷后面,”他说,“他们今晚不在。”
起初,我把这句话理解为“他们今晚也不在剧场”,失望极了。我往面前的一个空酒杯里放入冰块——好像这是我和朋友们吃饭的桌子似的——斟满拉克酒,做贼般迅速一饮而尽。
出了饭馆,我从后面的街道走向帐篷,以免被马哈茂德师傅看到。九点过五分,我正在黄色帐篷后等着,里面出来一人立刻把我领进帐篷。
戏已经开演,帐篷内不满三十人。也许更多。我无法辨认黑暗角落的影子。顶部被裸灯泡照得通明,这也给上演“警世传说”的帐篷增添了神秘的气氛。帐篷内侧是黑夜般的深蓝,上面画着巨大的黄色星星。有些星星的后面拖着尾巴,有些则非常渺小和遥远。后来很多年的记忆当中,我们帐篷外的星空和“警世传说”帐篷里的天空将彼此更迭交错。
我醉意正浓,拉克酒已经充分融入血液。不承想,那晚在帐篷度过的一个小时中的某些见闻,如同我随意读过并记得的俄狄浦斯的故事一样,将昭示我的人生。我脑子里想的都是见到红发女人,而非去理解舞台上所表现的内容。因此,我将尽量结合多年后所做研究和书中所学,把那晚以混沌大脑所记忆的叙述出来:
警世传说剧场,努力延续着20世纪70年代中期至1980年军事政变期间,在安纳托利亚地区表演革命题材民间戏剧的巡回剧团的传统。不过剧目里也有很多非常古老的爱情故事、传统神话和史诗,伊斯兰教和苏非派故事多于反资本主义的片段。其中一些我完全不懂。我进去时,看到两段短剧,戏谑地模仿电视上某些受欢迎的广告。第一幕,穿着短裤、留着胡子的一个男孩手拿存钱罐走上舞台,问弯腰驼背的奶奶,他能用这些钱做些什么。老奶奶(我想是红发女人的母亲)则开了个让人捧腹的低俗玩笑,从而调侃了银行广告。
第二幕我没能全然领会,因为红发女人上场了:她身着迷你裙,露出美丽的大长腿,脖子和臂膀袒露。舞台上的她神秘、令人惊艳。她的眼睛上画着浓浓的眼线,美丽圆润的双唇涂成红色。口红在灯光下闪耀。此时,她拿了一箱洗衣液,说了些拿电视广告开涮的话。舞台上一只黄绿色的鹦鹉跟她一唱一和。鹦鹉是填充的道具,后台有人给它配音。这可能是家杂货铺,鹦鹉跟光顾小店的客人打趣,说一些关于生活、爱情、金钱等令人发笑的内容。忽然间,我以为红发女人在看我,心怦怦直跳。她笑容甜美,一双小手快速地移动。我坠入了她的情网,在拉克酒的作用下,完全不明白舞台上发生的一切。
每个短剧持续几分钟,一出接着一出。多年之后,我在书和电影里找到了其中一些的出处。其中一幕,我以为是红发女人父亲的男人戴着胡萝卜似的长鼻子登场。开始,我以为他演的是匹诺曹,若干年后才明白,男人念的是《大鼻子情圣》里一段长长的台词。那段短剧旨在表达“重要的并非外在美,而是心灵美”。
舞台上又上演了《哈姆雷特》里的一幕:哈姆雷特手持骷髅头和书,说着“生存还是毁灭”。这个片段之后,演员们集体唱了一首民歌,大意是说爱情不可靠,金钱才现实。这时,红发女人显然刻意地与我眼神交汇,让我意乱情迷。尽管被爱情和拉克酒冲昏头脑的我没能完全明白他们的台词、对白以及所表现的故事和场景,但我所看到的画面,就像红发女人的眼神一样令我刻骨铭心。
所有短剧中,我只看懂了《先知易卜拉欣》。因为这个宰牲节背后的故事,学校教过,父亲也给我讲过一次。膝下无子的先知易卜拉欣,由那个在帐篷前打发我的演员扮演。易卜拉欣久久地祈求真主赐给自己一个儿子。后来,他有了儿子(一个布娃娃)。转眼间,儿子长大了,先知易卜拉欣把一个小孩子演员——他的儿子——摁倒在地,用刀抵住他的咽喉。其间,他说了一些关于父亲、儿子和忠诚的深刻话语。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沉默被红发女人的出现打破。她穿了一袭新衣,旁边有只玩具羊。现在她是一个天使,纸板做的翅膀和新妆容很适合她。我也和大家一起为她鼓掌。
最后,也是最动人的一幕,像一幅画令人难忘。观看的过程中我就知道,这一幕必将令我震撼,不过我还无法完全理解整个故事。
舞台上出现身披战甲、头戴铁面具、手持宝剑和盾牌的两名古代武士。两人拔出塑料宝剑交锋时,喇叭里传来宝剑和盾牌敲击的声音。然后他们交谈了几句,又斗在一处。我以为,盔甲下面是图尔加伊和红发女人的父亲。两人掐脖子,抵胸膛,在地上翻滚又分开。
我也和其他观众一起捏了把汗。突然,年长的武士把年轻武士推翻,骑在身下,一剑刺入年轻人的心脏,了断了他的性命。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一时间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全然忘了宝剑是塑料的,这只是戏。
年轻武士尖叫一声,但并未立刻死去。他还有话要说。年长的武士靠近正在死去的年轻人。他带着战胜对手的武士的自信摘下铁面具(是那个我认为是红发女人父亲的男人),看到奄奄一息的年轻人手腕上的手链顿时乱了手脚,甚至陷入惶恐。随后,他摘下年轻人脸上的面具(不是图尔加伊,是另一个演员),痛苦地倒退几步,做着表明这是个错误的夸张姿势。他感到痛苦万分。这群观众刚刚还在笑他们模仿电视广告,此时却都敬畏地凝神屏息,因为红发女人也在为年轻武士落泪。
年长的武士坐在地上,把奄奄垂绝的年轻武士搂入怀中开始哭泣。他的哭泣发自肺腑,剧场里的每个人都始料未及地被感动了。年长的武士懊悔地哭着。
这种懊悔的情绪也传染给我。我从没见过这种感觉在电影、连环画里被表现得如此直白。那一时刻之前,懊悔对我而言还只是用语言表达的东西。此时,仅仅是观看舞台上的懊悔,我就感到痛苦。我所看到的,仿佛是自己所经历却忘记的一种记忆。
红发女人从两名武士的身后看着他们,痛心疾首,如同企图杀死彼此的两个男人一样后悔。她开始更加泪水汹涌地哭泣。或许两个男人也是一家人,如同红发女人和她周围的人一样。剧场帐篷里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红发女人的哭泣变成了悲叹,转而成为一首诗。这诗长如故事,摄人心魄。我听着红发女人在最后一段长长的独白中愤怒地讲述着两个男人,以及和他们在一起的生活,不过黑暗中她很难辨认出我。仿佛如果不能与她四目相对,我便无法理解并记住她讲的一切。我感觉到一种势不可挡的欲望,想跟她说话,想亲近她。随着红发女人诗一般的大段独白结束,演出也到达尾声,为数不多的观众瞬间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