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狂欢(菲利普·罗斯全集)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3章 1976年1月11日,纽约(2)

“伊娃爱上了一位波拉克先生,还为了他和丈夫离婚。现在,如果你是波拉克先生的情人,”西索夫斯基说,“他们就不会让你舒坦地过日子了。这位波拉克先生有很多情人,而他们可没有放过其中任何一个。伊娃·卡莉诺娃本来嫁给了一位捷克斯洛伐克的荣誉艺术家,但她却抛弃他,和一个犹太复国主义特工来往,对方同时还是一个资产阶级,人民的敌人。所以他们才会在剧院的外墙上写‘犹太人的婊子’,还写诗寄给她大骂她不道德,还给那位波拉克先生的画像上添了一个巨大的犹太人鼻子。所以他们才会给文化部写信谴责她,要求她从此不准上台演出。所以她才应招晋见文化部副部长。伊娃离开像彼得·卡利纳这样伟大的荣誉艺术家和无聊、敏感的自大狂,选择了一个像帕维尔·波拉克那样寄生虫一般的犹太人,她这样做比犹太人好不了多少。”

“拜托,”伊娃忍不住反驳,“别再说这陈年往事了。为了自己的理念,为了自己被禁的书,为了让民主回归捷克斯洛伐克,那么多人在受苦——他们为了自己的原则、自己的人性、对俄国人的痛恨而受苦,而在这可怕的故事里,我竟然还在为爱情备受煎熬!”

“‘你知道吗,’我们开明的文化部副部长这么对她说,‘你知道吗,卡莉诺娃夫人,’”西索夫斯基继续说道,“‘我们的同胞有一半人相信你是真正的骨子里的犹太人?’伊娃告诉他,用非常冷冰冰的语气——当伊娃没有生气也没有被吓坏的时候,她可以是个非常冷冰冰、非常美丽又非常聪明的女性——她冷冰冰地说,‘我亲爱的副部长大人,十六世纪时我的家族在波希米亚被当成新教徒而遭到迫害。’但这并没有阻止他——这点他早就知道了。他说:‘告诉我——为什么你在年仅十九岁的时候就在舞台上扮演犹太人安妮·弗兰克?’伊娃回答,‘我扮演这个角色,是因为我是从十个年轻的女演员中被选中。她们之中任何一个都宁可抛弃一切也要获得这个角色。’‘年轻的女演员,’他问,‘还是年轻的女犹太人?’”

“我求你了,兹德内克,我实在听不得自己的荒谬事!我听不下去你这荒谬的故事!我已经彻底厌倦了听我们的故事,我已经彻底厌倦了拥有这样的故事!那是欧洲,这是美国!一想到我曾经是那个女人,我就会恐惧得颤抖!”

“‘年轻的女演员,’他问,‘还是年轻的女犹太人?’伊娃说,‘这有什么区别?其中有些人可能是犹太人,我想。但我不是。’‘那好吧,’他又对伊娃说,‘如果你不是,至少也是个犹太复国主义的同情者,不然你为什么要在舞台上持续两年扮演犹太人?’伊娃回答,‘我只不过是扮演了契诃夫戏剧《伊万诺夫》里的犹太女人,我只不过是扮演了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里的犹太女人。’但这无法让他信服。伊娃竟然能在契诃夫的戏剧里扮演犹太人,而他的戏剧里鲜少有犹太人,除非仔细寻找,因此,这点在副部长眼中并没有让她的立场有所增强。‘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伊娃向他解释,‘……这些只是角色。就算有一半的国人认为我是犹太人,也不能改变我不是的事实。他们曾经还说过我有一半吉卜赛血统;也许还有很多人仍然相信这点,就因为我和彼得一起拍过那部荒谬的电影。但是,副部长大人,’伊娃说,‘每个人都知道的不容争辩的事实是,我绝不是那样的人:我只是个女演员。’他纠正了她。‘一个女演员,卡莉诺娃夫人,一个喜欢扮演犹太人并且扮演得惟妙惟肖的女演员——这就是大家所知道的一切。每个人都知道,我们国家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像你这样出色地扮演犹太人。’‘那就算这也是真的又怎样?难道在这个国家这也算犯罪?’这时候伊娃已经忍不住开始大喊,并且开始哭泣。她全身颤抖。这让副部长对她的态度突然好转,当然了,比之前要好一点。他给了她一些白兰地让她平静下来,接着对她解释说自己并没有在谈论法律问题,甚至也不是在为他自己说话。他说自己在一九五六年看到伊娃扮演的小安妮·弗兰克时受到了很大的感动。他在那次演出中被感动得泪流满面——这一点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他这番话让伊娃彻底失去了理智。‘那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她问。‘人民的感情,’他回答。‘伟大的捷克人民的感情。抛弃彼得·卡利纳这样一个伟大的荣誉艺术家,却甘愿给犹太复国主义者当情妇,这已经够伤害大家感情的了,而对人民来说,你长期在舞台上扮演犹太女人却更让人无法原谅。’‘这毫无道理,’伊娃对他说。‘不可能是这样的。捷克人民热爱安妮·弗兰克,他们热爱扮演她的我!’这时他从文件夹里取出所有被冒犯的戏院观众写来的伪造信件——伪造的,正如写在剧院外墙上的字一样。这件事就这样结案了。伊娃被国家剧院开除。副部长对自己的表现十分满意,因此四处吹嘘他是如何处置波拉克的婊子,让那个傲慢的犹太混蛋知道是谁在掌管这个国家。他坚信这件事会传到莫斯科,俄国人会授予他一枚勋章以奖励他的残忍和反犹太行为。他们有这类金质勋章。但没想到的是,他却丢掉了饭碗。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听说他在宗教文学的出版社当助理编辑。因为捷克人的确热爱安妮·弗兰克——还因为高层的某些人想摆脱这个愚蠢的副部长——他因为处置伊娃·卡莉诺娃不当而被解了职。当然了,对伊娃来说,与其让副部长被革职,还不如让她自己回到国家剧院继续当女主角的好。但是我们的司法系统还没有那么先进。它只擅长处罚,不擅长复职。”

“他们什么都不擅长,”伊娃说。“关键是我自己太懦弱。我太愚蠢,无法抵抗他们的欺负!我哭泣,我颤抖,我崩溃。我自作自受。在这个世上不管什么事情都要咬牙坚持!他们真应该把我的头砍下来。那才叫正义!”

“而现在,”西索夫斯基继续说,“她又和另一个犹太人在一起了。以她这个年纪。现在伊娃这个人已经彻底地毁了。”

她终于爆发了,激动地用捷克语质问他,而他则用英文回答。“今天是星期天,”他说,“你一个人在家里能做些什么?喝杯酒吧,伊娃兹卡。来点威士忌。要学会享受生活。”

她再度用捷克语向他求情,又或许是苛责,又或许是责骂自己。而男人则再度用英文温柔地回答:“我了解。但是祖克曼很感兴趣。”

“我要走了!”她转头对我说——“我必须走了!”然后从客厅跑了出去。

“喔,但是我要待着……”他嘟囔着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我还没来得及站起来送她出去,大门就已经被重重地关上了。

“既然你很好奇,我就告诉你吧,”在我给他倒酒的时候,西索夫斯基说,“她说她要回家,然后我问她在家里她能做些什么,而她回答说,‘我对你的思想感到厌烦,我对自己的身体感到厌烦,我对这些无聊的故事烦透了!’”

“她想听一个新的故事。”

“她想要的是听一个新的男人说故事。她今天很生气,是因为她说我带她来这里只是为了让你见见她。那我能怎么办呢——把她单独留在我们的房间里,好让她上吊自杀?在星期天?现在在纽约,不论我们去哪里见到了男人,她都会指责我。‘这个男人是做什么用的?’她问。有好多次场面还很戏剧化,她把我说成是个拉皮条的。我之所以是皮条客,是因为她想离开我却又害怕离开我,因为在纽约她一无所是,孤身一人。”

“她不能返回布拉格吗?”

“她在这里当不成伊娃·卡莉诺娃也比回去当不成伊娃·卡莉诺娃要好得多。在布拉格,要是让她看见他们让谁去演阿卡蒂娜夫人[11],她一定会失去理智的。”

“但她在这里卖衣服也是失去理智啊。”

“不,”他说。“问题不是卖衣服,而是星期天。对流亡者来说,每周的星期天不好过。”

“他们为什么放你们两个走?”

“最新的政策是让那些想离开的人离开。那些不想离开的人就必须保持沉默。而那些既不愿意离开又不肯保持沉默的人,就只好进监狱了。”

“我完全没有想到,西索夫斯基,你竟然是个犹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