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界缘域处的神思
自古以来,人们考察诗歌和诗学都是从有诗歌之时和有诗说之日作为前提,这样的起点当然有实证的依据,如前所述,诗学缘构诸相,就是此类言说。两千多年来的诗学叙述,总让人觉得少了一点什么,少了变革性反思,少了创辟性更新,少了通化性的大气,往往在开篇伊始就抹杀了诗歌的一段造化,放逐了诗性的一片空灵,遮蔽了诗学的一截缘域。在这里我们尝试另一种诗学思索,即领会零界处的缘域性神思。
就起点而论,人文是在智能人脱却畜群意识时便有所萌发,也是原始早期人类濒临灭绝危机时急中生智的火花。无论是为了应对残酷的地球气候巨变,还是出于抗击瘟疫和狼虫虎豹的侵袭,人类的进化,始于从动物也具有的畜群意识中脱胎而出。那种被危机所逼迫的奋起,实际上是一种临界处的挣扎。人类挣扎,自然开恩,人文肇始,天道酬勤。人文,是大自然对“人”群体的考验和放行,也是“人”群体在入世之际的拼搏和解缚。
“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毛泽东)旧石器时代早期,当是诗性的零点。人性缘起,思考爰生。有了敬畏之意,好奇之思,感恩之心,实际上已经开始了在大地上的诗意栖居。那个时代,咿咿呀呀的造语和懵懵懂懂的图画,都包含着诗性的种芽。此处所谓零点,是指零界处的那么一种缘生之域。天造地设,天开地阔,在原始人的眼中,万事万物无不神奇,无不匪夷所思。语言作为原语出现,万物均属有灵的象征。而这道灵光,经新石器时代而蔚为大观。神话、鬼话、巫祷、文字,这些个来自天人之际,石破天惊的自然人文,自可看作诗性智慧地平线上泛起的一片鱼肚白。
从零界看诗学,就是在解析匪夷所思的诗性特点,是在探讨诗性的缘域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讲,神话、鬼话、巫话、文话乃至脚夫牧女的搭讪,渔人樵夫的问答,苟有诗性,均属此类。换言之,诗学所及,非独巫祝的颂赞和诗人的讴歌,举凡有诗性智慧者,都可纳入这一研究。
诗性的渊薮在哪里?在缘域。缘域何指?诗性所由生之契机。天启地孕中有缘域,自然人文间有缘域,人文自然中有缘域,歌谣俚语中也有缘域。就远古上古人类对世界的想象而言,许许多多的故事开显了缘域。盘古化出了宇宙,宙斯统领着众神,伊甸园情窦初开,山海间精灵出没,还有女娲的补天造人,夸父的逐日弃杖,如许神话与巫话,无不蕴含着自然人文里的山林荒诞。《论语》里仁,《诗经》无邪,《楚辞》忧伤,《史记》孤愤,此类古代典籍,见得出人文自然中的社稷史诗。而如《周易》几神,荷马行吟,《老子》无为,《庄子》逍遥,《旧约》创世,《新约》拯救,其中的出神入化,也可看作天地神人间的交相养护。不论是荒诞的神话,社稷的史诗,抑或乾坤的厚爱,宗教的超升,在诗性智慧的意义上,都可以归之于神思。神思与缘域,互为表里。对缘域深入的解析,莫过于对神思的探讨。神思者,神骏、神游和神化之谓也。
缘域的灵感突破点是神骏。神骏,是精神骏爽的体现,也是灵感突发的情状。灵感,就是神妙的缘域之光,祂在缘起性空处不期而遇,使茫茫思绪豁然开朗。陆机在《文赋》中说:“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又说:“咏世德之骏烈,颂先人之清芬。”他用“骏利”、“骏烈”来指称灵感,并认为“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灵感兴发,如天马行空,这个比喻真可谓点化缘域的神来之笔。 12在人类文论史上,这篇文章堪称总结创作经验的杰作,探究灵感启蔽的佳构。作者虽然感喟“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实而论之,他在两千多字的文章中,细致地描述了创作过程中难以捉摸的心灵变化,刻画出了天马神骏般的灵感特征。“骏利”的思想天机,那是创造的火苗,鉴赏的慧眼,在文学活动中举足轻重,在人间万象里神出鬼没。灵感不易捕捉,但是可以通过人品学识的修炼而酝酿,经由体悟春花秋气以感怀。《文赋》的重大贡献还有“诗缘情而绮靡” 13的命题。天机骏利,茅塞顿开,诗思缘域,精微朗畅。“缘情”论是继先秦“言志”说之后,诗学史上又一个奇峰突起。从此而后,伦理思想之“言志”,与爱欲诗学之“缘情”珠联璧合。可以看出,陆机不仅总结了《诗经》以来文学发展的新经验,而且抓住了诗歌创作的核心特征。对于灵感而言,陆机的感应缘情理论开了新诗学的先河。后来刘勰关于“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14的论述,应说是对陆机诗学的继承与发挥。 需要指出的是刘勰的失当之处。他在《文心雕龙·序志篇》中说:“陆赋巧而碎乱。” 15在《文心雕龙·总术篇》中还说:“昔陆氏《文赋》,号为曲尽,然泛论纤细,而实体未赅。” 16这些言辞,是欠妥的评价。陆机的诗赋创作经历多过刘勰,对灵感以及缘情经验的总结相当精彩。即便在《文心雕龙》中,这些成果的影子不时可见。陆机的灵感论,不仅戛戛独造,而且惠及千秋。当我们读到其精辟而且精美的《文赋》之时,一个缘域的亮点扑面而来。天机骏利,自然神用象通,精微朗畅,分明诗思缘域。
缘域的自由演绎点是神游。灵感是缘域的兴发点,神游则是缘域的创意性展现。关于神游问题,刘勰的《文心雕龙·神思篇》是无与伦比的大手笔。“文之思也,其神远矣。”这是神游的定义。神可远,缘域由之拓展。“‘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这是神思跨时空的特点,缘域由此开光。其中有意象,已包含后来所谓形象思维。“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这是神游的内幕,志气统神情,辞令衔物色,胸臆与耳目贯通,缘域不再笼统。“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这是对神游利钝状况的比较研究,抓枢机,通关键,不使神遁物隐,缘域有了机理可观。“积学以储宝,酌理而富才,研阅以穷照,训致以怿词。”这是神游的学养准备,此等训练可谓扎实。看得出刘勰是教学高手,从而缘域有了教规可依。“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脏,澡雪精神。”这是神游前的临界定力。刘勰的虚静说上接老庄,再连陆机,要义是屏蔽杂念,以便启动神思。这是诗性智慧的通关锁钥。“元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这是神游的心思笔耕,准绳定,声律显,意象通,斧斤动,元解独造,声情并茂,诉诸笔墨,焕乎文采,由此观之,缘域有了要领可循。刘勰称上述论断是“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17,足见他对神思的看重。 这些文字,可以领略刘勰对规范训练的重视。除此之外,他也看到了才思迟速敏钝的差别,但是对灵感的论述,略逊于陆机的天趣英纵。至如“神用象通,情变所孕”,“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等命题18, 都可谓缘域理论之精华,诗学史中之奇构。在诗学神思理论家当中,刘勰出而皓月当空,后来学者无出其右者。
缘域的无待境界点是神化。在缘域问题上涉及“他在”的根本性论述,首推《易经》。这部书虽说是占卜文献,但是其中蕴含丰富的人文智慧。确切些说,这是一部集自然人文与人文自然于一体的宏构伟制。上古元亨利贞的人文理念由此开显,中华众典的根脉由此衍生。天乾地坤,自强且载物,《易经》培育了华夏的心理智基,但是却把高位大位美位留给了天地鬼神,若论人文中华的诗学缘域,其根性品质盖在于此。关于这方面的理解,刘勰堪称高人。其《原道》溯源,既看到了“盖自然耳”之恒资,也深谙“神理设教”的秘辛。19关于神化的这个维度,我们在后面还会进一步阐述。此处仅想说明,对于人性诗学而言,无待境界点上的神化,与缘域智慧的“他辞”密切相关。申述“他辞”与无待境界关系者,高明无过于《老子》。老子打开了“道法自然”的场域,揭示了“无为”的深旨,“无为”非无待,但是离无待不远。其下坠型的文明观念和蛇蜕式的思路语序,处处让开了自我的显位和当下的执着,可谓缘域思想的另一种表达,也是无待境界的逊退式引流。与《易经》相比,《老子》多了点心机,少了点厚道,但是在揭示道德的源深处颇有见地,而且大节不亏。若论缘域思想中“他化”的敞亮性和“无待”的自觉者,应推《庄子》。庄子光明,俊伟,豁达,玄解于坐忘,“他化”于神游,其解域化感,殊堪尊崇。在诸子百家当中,透彻的通和致化者,唯庄子一人。通古尊古不泥古,逍今遥今在化今,这个评价,庄子当之无愧。就缺点而论,庄周确实是少了一点社会责任心,然而他作为战国时代微笑着与死亡博弈的哲人,超脱一点也无可厚非。老庄的学说在后世之所以能演变为道教思想,与他们对无待境界点的神化写意息息相关。
在诗性的缘域方面,神思是天地人三才合一之思,是史语思多声共鸣之思,是阴阳鱼化感通变之思。古谓灵气,无非造化缘域的几神。世说天赋,原本属于因缘的偶合。今称诗性,终究归拢解域的才情。神思无往而不在化境,然而化境不可轻取,无待曷能苟得。化境与无待,只有在舍得处,才有跫跫之空谷足音。这里讲的零界神思,不仅是把诗歌的初始作为起点,而且是以诗歌的零界作为前提;不仅是将有字的诗歌作为根据,而且是把无字的时空也纳入建构;不仅使有声的诗歌作凭证,而且以无声的自然为前奏;不仅将有原始生活的动静作为序曲,而且把天地人神时古老的宇宙观再一次摄入诗学的范畴;不仅以诗骚作为诗学研究的典范,而且以三易古歌作为诗学年轮的上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