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文学疆域之“无题”——庄学化境管窥
最贴近文学源头的前议题文学或曰前文学,莫过于《荷马史诗》。最让文学议题众语喧哗的是希腊古典思想家。最把历史文学化的跨历史文学是司马迁的《史记》。最凸显文学多元化的书写当推《庄子》。 3在这种意义上,研究《庄子》无异于体悟文学非文学的“无待”,审视庄学也等于领略文学化境的“无题”。
若以解疆化域的标准衡量,《庄子》是无与伦比的杰作,是任何学科都无法牢笼的自然人文,是任何文体都无法套接的文学变数,是任何理论都无法切割的行云流水。用议题性的文学思想来勘对,《庄子》是“无题”的极品,是思想的灵台,是学术的化境,是遁逸议题的神游。
本书不打算凿混沌,逐鲲鹏,齐万物,掬秋水;也不准备解蜗战,析妙语,探寓言,穷文体,区区用心,一如本节小标题所示,通过观照庄学长河的博大气象,领悟文学疆域之无题深旨。换言之,品味庄学研究之精粗,管窥庄文庄思之化境,顺流达观,逆势折冲,方内方外,或可不滞而化感,神思神游,体悟通天下一气。
庄周学高行远,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史书有载。一部《庄子》,优渥华夏灵气,荟萃天地神采,凝聚人文奇观,堪称三才合一之生机渊薮。作为一种罕见的巨型叙述,其通梼杌,涵哲理,孕诗思,博大精深,几近可学而不可治之境界。故学庄者大都沾其灵气,治庄者往往迷于阡陌。
虽然治庄不易得手,但是学庄仍不可怠慢。庄周后学勤于补苴,外篇杂篇赓续;魏晋哲人长于遐想,玄言玄诗衍生。唐人悟庄以畅神,宋人解庄以得理,元人凭庄以持教,明人依庄以化性,清人叩庄以通灵,近人治庄以类比,今人整庄以成科。然长于玄者匮于神,得于神者乏于理,精于理者昧于艺,持于教者忽于性,化于性者略于理,通于灵者困于学,强于比者固于类,执于科者迷于界。可以说,治庄学者代有其人,且不乏大家,但是能入庄、出庄、通庄、彻庄、化庄、超庄者,古来寥寥。
庄思绵渺,庄学浩瀚,如何学庄思而从庄游,笔者非常看好“与《庄》俱化”的研究方法。“与《庄》俱化”,概括起来讲,就是以庄解庄以入庄,疏庄离庄以定庄,在庄非庄以化庄。
以庄解庄是期望近庄入庄,这是读《庄子》者起码的功夫。庄周的高足尚可依庄解庄乃至写庄。至少外、杂篇章与庄旨相通。东汉中晚期以至魏晋南北朝,真儒失落,谶纬公行,世积乱离,生死无常,学子忧命运,士人患人格,于是庄学勃兴,以庄解庄,蔚然成风。注庄者对世道及自身的况味也在其中。后世学庄,解风旨有唐人,释风神有宋士,调风情有明学,摘辞句有清儒。概而论之,唐近南北朝,宋明接魏晋,清人师法汉学。从学理上看,宋人以庄解庄明其理,明人以庄解庄通其艺,清人以庄解庄考其据。我们说的以庄解庄,是就庄子以解其精髓,即缘文本庄子求神思,从文艺庄子入文心,就文道庄子破有待。这是对东汉以来解庄优点的继承。换言之,此举不仅是对庄子文本的亲读深读,而且是对庄学文献的反观逆览,对庄学堆积的透视剖析,其目的是为了向庄子回归,与庄文翕动,随庄思腾飞。常人食果,啖肉弃核,以庄解庄则肉核兼取。破“核”品“心”,由“内”而“杂”,食“肉”得“核”,剖“杂”入“内”。从庄学局限而论,前人以庄解庄,拘泥辞藻章句者,大多胶着于文献考据;迷恋理路巧艺者,往往沉溺于空灵虚妄。今人参照物丰富,往往买椟还珠,似近庄而实远。笔者爱《庄》,不期精粗。以庄解庄地解读庄旨,振叶寻根地剔抉文献,逆流而上地回归“庄点”。举凡精当的《庄子》版本、大家小家注释、相关著作和论文,都得竭尽全力搜罗,逐字逐句推敲,对《庄子》微言大义反复咀嚼,对各家注释和评论仔细甄别,力求在庄学的河谷中披沙拣金,沿波讨源。而解读之余,积压渐轻,擘肌入里,反释重负,破核品心,或得真如。以庄解庄,与庄子亲近且亲切。
疏庄离庄是对历史《庄子》的造访,疏离似远而实近。疏庄离庄,是对《庄子》历史的反照,是对庄学史上定格庄子的松绑释缚。历史《庄子》是原典文本的自在,《庄子》历史是后来庄学的演绎。历史《庄子》需要稀释澄明,这就是“疏庄”。“疏庄”是对《庄子》历史的疏证散观,是对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网罟的破解逃逸。《庄子》历史有待去伪,更需要揭蔽,这就是“离庄”。“离庄”是对《庄子》历史的离今复原,是对“主客观逻辑相统一”之类教条的自然化。疏离的过程,必然见出庄子之为庄子的生态环境、历史背景以及庄学变数,有如考古学家从层叠的历史堆积中发现彼时彼地此物成为“这一个”的原因。表面上看,这是庄子研究在重新洗牌,其实是化解庄子后学固化庄子的生态反还。对庄子其人其思而言,一如远行归来之回返,对庄学庄论来说,则如棋史迷局之别解。这个向度,应说是国内外庄学研究的广阔天地。疏庄离庄,有助于探求《庄子》与“巫”、“祝”、“史”、“宗”的牵连,逼近《庄子》思想的原生诸态;有助于分解《庄子》与“圣”、“经”、“道”、“气”的关系,寻绎《庄子》的思想张力;有助于揭示《庄子》与“虚”、“待”、“美”、“丑”的盘桓,阐发《庄子》的独特价值。可以说,疏庄离庄是为了把《庄子》从学科史中解放出来,让庄学在学术天地中重新放飞。
在庄非庄以化庄,是研究《庄子》的要津。只有在庄,方可与庄共生;只有非庄,庶几排解庄蔽;只有在庄非庄,才能进入化境。《庄子》问世后的两千多年里,人们欣欣于“逍遥”之游,蒙蒙于“大块”之巨,津津于“汪洋”之叹,常常得之于心旷,或乏神会。两千多年来,人们谆谆于“言意之辨”,恂恂于“言思之合”,汲汲于“言象之通”,大都精于学庄,而未透于学庄。两千多年来,人们源源于“自然而然”,隐隐于“自然其然”,惚惚于“自然不然”,往往随于顺庄,而未逆庄。透视“死生”者多,分说“文体”者众,玩味“三言”者伙,精到的理解和深刻的表述异彩纷呈。此所谓“在庄”者。“入庄”尚待“出庄”,“在庄”还须“非庄”。非庄不是批庄灭庄,而是得其精神,遗其形具,于技艺超脱时冥会道气,从言意双遣中暗合庄心,在庄语的潜隐处覆发“他指”。对于一个不朽的经典文本如《庄子》,入之不易,出之更难,研习既久,常常为其所笼罩,难免是其所是,非其所非。而“非庄”则是与庄俱化的出庄,这是更高层次的要求,也是《庄子》对后人最大的启迪。对于庄学,踏入了“在庄”的第一步,还应迈出“非庄”的第二步,舍此不能进入“化庄”的更高境界。
一部《庄子》,三个字—“然”、“静”、“化”—与天地人生密切相关。从庄学研究的角度讲,“然”、“静”、“化”是《庄子》一书的户牖,也是内、外、杂篇的通衢。《庄子》有意孕育、催生、培养矛盾,不断开启,又不断闭合,而且旋开旋合,甚至开合双兼,此即笔者所说的启蔽,也即后面要论述的辟思。启蔽双管齐下,成毁逃却死生,坐忘一举两得,心斋神游化境,瞬间永恒,目击道存,从而保持其本真所是之生态、静态、动态,化解其思想被网罟的可言、难言、无言。其伟大,就在于既透明,又模糊,既开放,又不易得手的始源混沌与原发生态。其原生态自然和非文明思维与同一律和矛盾律的思想圆凿方枘,与古希腊的逻各斯旨趣迥异,与西式辩证逻辑大相径庭,对于化解逻各斯和辩证法的戾气大有裨益,对于人类走向未来的思想造化也是得天独厚的资源。“然”是大道之基础和母胎,是自然去“否”和文明去“戾”之前提;“静”是亲“然”入道之内涵外养,是心斋坐忘之修炼功夫;“化”是道气运行之方法和过程,是庄思与庄行之最高境界。深入“然”、“静”、“化”的研讨,的确是很有意义的话题。
一部《庄子》,俨然一部“天论”。《庄子》混沌之翕动和非文明之自然,形成了非文明和非逻辑的天运智慧,与权利话语的抗衡构成了庄思与所有体系化、固态化思想的相反相对。这是原始意义上的“和而不流”,“流而不派”。人们常讲庄子提倡天人合一,见“齐物”而想“一致”,望“道气”而骛“整体”,实际上庄子的思想极致,恰恰在“天论”之“合一”不一,“齐物”不齐,“整体”不整。其“天论”端在“天倪”,几在“天钧”,化在“天府”。笼统讲其天人浑然一体当然可以,但不是所谓“一致百虑”,也有别于“以他平他”。《庄子》“天论”,既非同一性,也非差异性,而是超乎“通天下一气”的更高追求,也是天地精神的进一步升华。《庄子》“天论”为神话开户,也为道教奠基;替诗学张目,也给哲理门径;既给人文提挈,也向科技留白。只有开放性的圆观宏照和全方位的权衡斟酌,才有望体察其高下精粗,把握其成败利钝。文字学、文献学、文艺学以及哲学等方面的“在庄”,还有待“文史哲学”之“非庄”,也期盼群科变通之“化庄”。
再回到习见的文学思想和文学规范中来吧!《庄子》究竟是什么学科的著述?文乎?诗乎?史乎?哲乎?仿佛皆是,但似乎又都不是。笔者的管窥,自然是行色匆匆,挂一漏万。然而面对如此光明俊伟之大块文章,如此天马行空之无待挥洒,怎能不让人叹为观止:庄周已周,后来者安得重为天籁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