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本於《易》道的“明堂”之政
迥異於楊復之約簡,惠棟考論“明堂”趨於繁富,視之爲古代聖王法天而贊化育的“大教之宫”,包羅種種政教功能,成爲表徵大道運行的神聖空間。這樣的“明堂”禮制,乃其《易》學體系的一個環節,引經據典、尋索古義的形式之下,其實並不滿足於歷史的或文獻的考古,最終寓寄著“天下爲公”,臻於“大同”的政治理想。
惠棟經學以《易》學爲軸心,有一系列的《易》學著述。《周易本義辨證》殆最早成書,針砭朱熹,旁及宋《易》之缺失[25]。此外,補輯《鄭玄周易注》,撰《周易古義》與《易漢學》等古義之作,致力於表彰漢儒之學。晚年尤專注於《周易述》系列,藉以重新解釋經典,闡述己見。依其哲嗣惠承緒、承萼《周易述題識》所述,惠棟生前“手定爲四十卷”的《周易述》系列,包括解釋上下經與十翼的經傳注疏二十一卷,輔以《易微言》二卷、《易大義》三卷、《易例》二卷、《易法》一卷、《易正訛》一卷、《明堂大道録》八卷、《禘説》二卷等七種,其中,唯《明堂大道録》、《禘説》兩種已脱稿撰定[26]。《明堂大道録》八卷,作爲第一部探討“明堂”議題的專書,跟惠棟《易》學的整體思想密不可分。
《周易述》四十卷系列,不斷重申聖人致中和而贊化育之大義[27],而其布政施教的空間就是“明堂”,這是王者法天行道的“大教之宫”,“明堂”之政關乎治天下之大法。惠棟在書首的《明堂總論》綜述大要曰:
明堂爲天子大廟,禘祭、宗祀、朝覲、耕籍、養老、尊賢、鄉射、獻俘、治曆、望氣、告朔、行政,皆行于於其中,故爲大教之宫。其中有五寢、五廟、左右个,前堂後室,室以祭天,堂以布政。上有靈臺,東有大學,外有四門。四門之外,有辟雍,有四郊,及四郊迎氣之兆。中爲方澤,又有圜丘。主四門者有四嶽,外薄四海,有四極。權輿于伏羲之《易》,刱始于神農之制,自黄帝、堯、舜、夏、商、周皆遵而行之。而行之者以天下至誠貫三才之道,施之春秋冬夏,是爲七始。始于盡性,終於盡人性、盡物性,贊化育而成《既濟》定者也。三代以前,其法大備,詳於《周禮》之《冬官》,《冬官》亡而明堂之法遂不可考,略見于《六經》,而不得聞其詳。説經者異同閒岀,惟前漢之戴德、戴聖、韓嬰、孔牢、馬宫、劉歆,後漢之賈逵、許慎、服虔、盧植、潁容、蔡邕、高誘諸儒,猶能識其制度。惜爲孔安國、鄭康成、王肅、袁準四人所亂。……兹故纂集《六經》之文,輔以諸儒之説,以表明列聖治天下之大耑,名爲《明堂大道録》。“大道”皆取諸《禮運》(詳〈明堂象魏〉),蓋其道本乎《易》,而制寓于明堂,故以著其篇云。[28]
依惠氏之見,“明堂”爲天子太廟,其中有五寢、五廟,包括靈臺、太學、辟雍等,舉凡禘祭、宗祀、朝覲、耕籍、養老、尊賢、鄉射、獻俘、治曆、望氣、告朔、行政等,諸多政教活動,都在此施行,所以稱爲“大教之宫”。《明堂大道録》八卷,有系統地探討三代以上的“明堂”之政,旨在“表明列聖治天下之大耑”。除纂集經傳注疏之文外,並輔以諸儒舊説,主要依據蔡邕《明堂月令論》,並參戴德、戴聖、韓嬰、孔牢、馬宫、劉歆、賈逵、許慎、服虔、盧植、潁容、蔡邕、高誘等兩漢儒者之説,間或採取魏晉人議論[29],鮮少及於唐、宋以降,遑論折衷於朱熹。這樣,惠氏正式與“宋學”分道掦鑣,標榜以“漢學”治經考禮。他考論此一聚訟千古的議題,最大的特點還在於將“明堂”之法與《易》道結合,認爲“其道本乎《易》,而制寓于明堂”,故結合二者而特以“明堂大道”爲書題。他根據《周易·説卦傳》“帝出乎震”推演其義,曰:
帝,上帝也。上帝、五帝在太微之中,迭生子孫,更王天下,故四時之序,五德相次,聖人法之以立明堂,爲治天下之大法也。[30]
聖人法天以治天下,設立“明堂”,依惠氏之見,“明堂”創始于神農,三代以前皆遵而行之,乃黄帝、堯、舜、禹、湯、文、武及周公等古代聖王贊化育、治天下之大法[31]。這樣,“明堂”遂由宫室建築、祭祀典禮,擴而大之,成爲代表王者施行政教的場所,從而進入經學論域的核心。
以“明堂”爲“大教之宫”,承自漢儒,而典據出於《禮記·祭義》。惠棟曰:
蔡氏以明堂爲大教之宫。《祭義》曰:“祀乎明堂,所以教諸侯之孝也;食三老五更於大學,所以教諸侯之弟也;祀先賢於西學,所以教諸侯之德也;耕藉,所以教諸侯之養也;朝覲,所以教諸侯之臣也。五者,天下之大教也。”蓋五者皆明堂之事,故蔡氏以爲大教之宫。[32]
教之以孝、教之以弟、教之以德、教之以養、教之以臣,種種禮儀教化,不外乎日用人倫,王者施政,總以德教爲主要内涵,故蔡邕謂之“大教之宫”。此一政教制度,適用的層級自天子達於諸侯,徧及於天下,惠氏推論説:
自天子達於諸侯以下皆同制,而有等殺。(《祭義》大教有五,而皆云“教諸侯”,故知明堂之政,達於諸侯,而及於天下也。)[33]
“明堂”之所以兼具各種教化功能,乃統攝諸宫室而言:
潁容《春秋釋例》曰:“大廟有八名,其體一也。肅然清静謂之清廟,行禘祫、叙昭穆謂之大廟,告朔行政謂之明堂,行饗射養國老謂之辟雍,占雲物望氛祥謂之靈臺,其四門之學謂之大學,其中室謂之大室,總謂之宫。”(《詩·靈臺·正義》)[34]
惠氏依潁容之説,認爲明堂與清廟、太廟、辟雍、靈臺、大學、大室或宫,各有取義,分爲八名,而“其體一也”。另外,依《考工記》,夏曰世室,殷曰重屋,周人始謂之明堂,名稱不同,其實則一;宫室之中,東曰青陽、南曰明堂、西曰總章、北曰玄堂、中央曰大室;五室異名,而以“明堂”爲主,據《周易·説卦傳》:“離也者,明也,萬物皆相見,南方之卦也。聖人南面而聽天下,嚮明而治,蓋取諸此也。”蔡邕引申其義曰:“人君之位,莫正於此焉,故雖有五名,而主以明堂。”準此而言,“明堂”也是宫室的總名,取義於“聖人南面而聽,嚮明而治”[35]。惠棟認爲:
古之帝王擇天下之中而立國,擇國之中而立宫,擇宫之中而立廟(見《吕氏春秋·慎勢篇》),取八卦之地謂之明堂。位四正(東青陽、南明堂、西總章、北元[玄]堂),用四面,關四門,被四表,致四靈。修禮以達義,體信以達順,而王道成矣。[36]
古代聖王法天而立“明堂”,體信、修禮,進而布政施教,以行王道,達到參贊天地之化育的境界。
如上所述,朱熹、楊復論“明堂”之禮,只限於饗帝而以文王配祀,並推斷此禮非古,起自周公;相對的,惠棟追溯其起源,認爲“明堂始於神農”,但“春秋以後,古制已亡”[37]。古制既已不存,《左傳》、《周禮》、《禮記》、《孟子》、《吕氏春秋》、《淮南子》等先秦兩漢文獻,間或論及“明堂”,往往語焉不詳,遂導致歷代學者争議不休。惠棟撰《明堂大道録》,博考古義,區分門類而條舉衆説,大抵以詳述漢儒爲主,魏晉儒者之説有足資參證者也略取一二,間或加以辨析;至於宋明儒者之説,則鮮少採録;漢以降歷代禮典,明顯違反古制者,也一概不取。舉要而言,依《孟子》,以明堂爲“王者之堂”;參《周易》,認爲王者法天,“順時行令”以贊化育[38];又據《月令》,主張王者居明堂[39];且由《逸周書·明堂》述其四門,認爲這是天子之常居[40];復兼綜經傳古籍,指王者於明堂頒朔、聽朔,舉行禘祖宗等大饗之禮,朝諸侯、養三老而出教令等等,採取蔡邕“大教之宫”的定位。同樣依經考據,博採諸家,惠棟結合《易》道以論“明堂”,尤其注重兩漢諸儒之説;相對的,楊復《祭禮》中的“明堂禮”,斟酌歷代禮議,尤關注當朝儒者之奏議,與居今行禮之宜,往往折衷於朱子。兩相比較,形成鮮明的對照。“明堂”究竟是諸多宫室之總稱,抑或特定的禮儀建築,尤爲惠、楊兩家考論“明堂”的重大分歧點,種種差異大抵由此衍生。至於明堂配侑,以牛羊饗,或五室、九室之辨等,在惠棟以“明堂”爲大教之宫的系統中,竟顯得枝節而無關緊要。
再就“明堂”禮制衍生的政教義涵而言,宋儒多依《孝經》、《樂記》申論以孝治天下之義,而無論嚴父或尊祖,其實都未跳脱三代以降“天下爲家”之思維。惠棟則不然,他追溯“明堂”之制始於神農,這固然無從核實,有意義的是,溯源至夏商周三代以前,乃結合《禮記·禮運》,取其“大道之行”之義。不僅書題特稱“明堂大道”,書中並詳録《禮運》之大同、小康章,進而發揮説:
明堂始于神農,當大道之行,遵于夏、商、周,爲三代之英,春秋之時,明堂之書猶在(孔子之時冬官尚存),故云“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未之逮黄、農、虞、夏,不可復追,亦是嘆息之意也。明堂之制本於《易》。乾變坤化,故云“大道”;乾升坤降,壹尚乎德,故“天下爲公”。乾、坤之次屯,“利建侯”,明諸侯不世,賢則建之,故“選賢與能”。自此至外户而不閉,皆五帝之事,然三代明堂之政猶有其遺意也。夏后氏以後,大道既隱,尚能修禮以達義,體信以達順,始以天地爲本,終之四靈以爲畜,可謂盛矣,而僅謂之小康,此道之所以大也。[41]
夏、商、周三代,“大道既隱”,形成家天下的世襲王朝,僅屬“小康”,而“大道之行”的時代,理當“天下爲公”,純任德教而“選賢與能”,所謂“諸侯不世,賢則建之”,這樣的“大同”盛世,才是儒家政治的最高理境。《周易》六十四卦中,屯卦緊次於乾坤兩卦,其卦辭曰:“元亨利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惠氏《周易述》也援據《禮運》疏解其義,曰:
《禮運》:“孔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爲公,選賢與能。’”天下爲公,如二升五之類也;選賢與能,如“利建候”之類也。是説古侯不世,賢則建之之義也。[42]
以“選賢與能”詮釋“利建候”之義,認爲“古侯不世,賢則建之”,連諸侯都唯求賢者而立之,超越血緣世襲的模式,如此才真正顯示出公天下之心。惠氏結合《易》與禮,考“明堂”而稱“大道”,其理想中“明堂”之政,是以“大道之行也,天下爲公”爲最高境界。尚德、任賢是“明堂”之政的重要指標,推其極,則隱含著世襲、家天下的政治現實,早已悖離儒者之終極理想,且漸行漸遠。而這樣理想的政治必須期待“大儒”來推行,惠氏曰:
明堂之政與大學相關,非大儒不能行也。自古爲大儒者二人:周公、孔子。故孟子陳湯、文之事,云:“以德服人者,中心説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43]
所謂“大儒”,取義於《荀子·儒效》,惠氏在《荀子微言》中發揮説:
然則明堂之政非大儒不能行也。自古爲大儒者二人:周公、孔子是也。……蓋明堂爲大教之宫,四學具焉,官司備焉,政教之所由生,變化之所來,非得人師如周公、孔子者不能。通神明而光四海,使近者歌謳而樂之,遠者竭蹶而趨之,中心悦而誠服,若是之盛也。[44]
唯其“四學具焉,官司備焉,政教之所由生”,《明堂大道録》立有“明堂建官”、“明堂行政”、“明堂治歷”、“明堂靈臺”、“明堂大學、四學”、“明堂設四輔三公”、“明堂朝覲”、“明堂耕籍”、“明堂養老”諸節,有意詳加考索,謂之“明堂”之政。依惠氏之見,自古以來只有周公、孔子堪稱“大儒”,而“明堂”教化理應由這樣的“大儒”來施行,乃能“以德服人”,使人心悦其教而循其政令。然而,若自古“大儒”唯有周公、孔子二人,孔子尚且有德無位,無緣居明堂而行大道;縱使周公曾居攝輔成王,制禮作樂,也只是“小康”,並非天下爲公的“大同”之境。由此觀之,惠棟理想中“明堂”之政,在歷史上顯然没有實行過,其所代表的政治理想與歷史上的政治現實,竟有著極大的反差。
對於惠棟以“明堂”之法包羅種種政教制度,有學者指出:《明堂大道録》“與其説是客觀的‘考録’,毋寧説是主觀的‘設計’。”[45]相對於朱熹、楊復等宋儒注重居今行禮之宜,惠棟乃將理想寄託於遠古,或者,也投射於將來,雖屬理想性的構設,清代“漢學”家的政治寄託、經世懷抱,可以由此略窺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