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朱勒·帕斯金。帕斯金画的多是单独或成对的女人，但也曾描绘她们的群像（《几个美国小姑娘》[1916]、《捉虱子》[1924]、《古巴女人》[1924]），这在他来说也许不太重要，却有助于我们理解帕斯金的女人主要属于社会上怎样一个群体。我们看到在黯淡、污秽、凌乱的画面上，那些女人只是憧憧影子，似蠢蠢欲动，又似惊慌失措，又似醉生梦死。这使人联想到鲁奥的画。帕斯金画的大多也是妓女，境遇与鲁奥的女人差不多。但我们只能感到所处环境对她们的压迫，而感觉不到她们对所处环境的占有和控制。值得留意的是《风流的女人们》（约1911），这幅可能没有完成的作品具有帕斯金笔下少有的象征意义。画中远处的几个女人还是素描画法，其中有一个肌肤着了色，另一个衣服着了色；近处的三个女人都是完全着色的，两个是裸体，一个穿着很暴露的衣服，一律形容疲惫，身材都不大像样。给我们的感觉这正是人生的序列：她们正渐渐走上一条不归之路。
然而当这样的女人单独或成对地回到个人的天地里——虽然环境同样乱七八糟，才成为真正的帕斯金的女人。这时就更与鲁奥的画不同了：无论如何，鲁奥的女人还代表着些什么，而帕斯金的女人只是她们自己——一些微小的、可怜的，然而又是确实的存在。帕斯金的女人总是笼罩在一种朦胧、柔和的氛围中，让人感到既有点冷，又有点暖，二者都不过分，但又不会相互抵消。这氛围来自人物的心境与画家对她们隐约的同情的交汇融合。帕斯金的画内容不很复杂——女人在乱七八糟的环境里，或忙些事情，或什么也不做；或着衣，或裸体；或坐，或躺，而更喜欢取的是面对观者不很安稳地坐着的姿势。她们通常在画家的俯视之下，两条腿因而显得短小。这仿佛体现了她们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以及这个世界对待她们的态度。但这种画法丝毫也没有抹杀女人的美，帕斯金是很清楚美的分量并着意予以表现的画家，可以说一切都恰到好处。帕森的女人非常性感，画面那种氛围其实也是她们性感的外化。她们的性感与美也许只有克里姆特和莫迪里阿尼的女人才能相比，然而现在她们却并不因此而兴奋，似乎反倒成了沉重的负担。帕斯金的女人不是在生活中，而是在状态中，更多是在自己内心的状态中。这些女人是羸弱的，胆怯的，伤感的，懵懂的，好像总在自省似的，然而头脑恐怕只是一片空白。她们对个人境遇的体会似乎不无暧昧之处。她们显得有些消沉沮丧，但没准儿只是劳顿之后的小憩，偶尔甚至还流露出怡然自得之色。她们有点少不更事，但又好像已经筋疲力尽，快要被无法承受的生活给压垮了。
朱勒·帕斯金
《风流的女人们》
约1911年
布面油画
38cm×46cm
私人收藏
在《戴着头巾的女士》（1907）、《坐着的女人》（1912）、《帕斯金夫人（埃尔米娜·达维德）的画像》（1915—1916）、《戴绿帽子的裸体女人》（约1925）、《红衣女人》（1928）、《穿白衬衣的小姑娘》（1929）等作品中，她们或闭着眼睛，或目光低垂，甚至打起瞌睡，回避了与观者之间可能的交流，这是帕斯金的女人最常见的模样。在《坐着的裸体女人》（约1923）、《躺着的裸体女人》（1927）、《从背后看的维纳斯》（1925—1928）中，则干脆背过身去。这时我们发现，她们已经体态臃肿，青春一去而不复返。在《埃尔米娜·达维德和朋友》（1914）、《克拉拉与热纳维耶芙》（1925）、《两个瑞士姑娘》（1925）、《两个朋友》（1928）中，女人成对出现，但无论并排而坐，还是一立一躺，或躺在一起，只是两个各自黯然神伤的女人，甚至比独自一人时还要孤独。而在《埃尔米娜·达维德和朋友》（1909）、《坐着的小姑娘》（1911）、《漂亮的英国女孩》（1916）、《波斯公主》（1923—1924）、《来自卡西斯的小娜娜》（1925）中，她们对着观者睁大眼睛，眼神却是迷蒙的，失魂落魄的。正因为帕斯金的女人无法与人交流，她们葆有了自己完整的情感世界。她们简直是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的一无所有。帕斯金的女人最具忧郁的美，而真正的忧郁是这样的：无法与人共享，以致不可能得到抚慰。她们的美是令自身与观者都感到无可奈何的美。她们摆脱不了她们的忧郁，一直沉溺到底，忧郁是她们的肉体发出的叹息。
世间没有一位画家比帕斯金更能体现人生悲伤，困苦，孤立无援，然而一直又在勉力支撑的处境，更能揭示人的内心近乎绝望与残存的微弱希望并存的状态，而这都触及人性的最深之处。帕斯金甚至连表达自己的同情与怜悯都那么谨慎而有分寸，似乎生怕使对象感到丝毫惊扰与难堪。这种同情与怜悯与他常常采用的俯视角度并无冲突，倒是相反相成。帕斯金表现情感之细腻动人，唯有莫里索可以相提并论。但莫里索多少还有点孤芳自赏，帕斯金则说得上是悲天悯人。我曾向一位朋友推荐帕斯金的画，他问这种忧郁是否嫌沾了些浪漫主义味道，我说忧郁到绝望的程度就不是浪漫主义了。虽然相对于莫迪里阿尼那种非人间性的终极画法来说，帕斯金画中所体现的人间关怀的确是非终极性的，但唯其如此，才特别值得珍惜。
我在谈论绘画作品时，向不牵涉画家的经历，但这里打算破一个例，因为不免想到帕斯金四十五岁时，正当巴黎乔治·帕蒂画廊他的个人画展开幕前夕，他却偿还了所有债务，在蒙马特自己的画室里割腕上吊而死。也许就像他笔下的那些女人，帕斯金此前一直在努力活下去，但的确已经到了承受不起任何进一步的变化——无论变好，抑或变得更糟，而后者是完全可能的——的时候了。我觉得帕斯金的女人身上还是有画家自己的影子。
朱勒·帕斯金
《从背后看的维纳斯》
1925年—1928年
布面油画
81cm×65cm
巴黎市立现代美术馆藏
法国
朱勒·帕斯金
《两个瑞士姑娘》
1925年
布面油画
92cm×73cm
巴黎市立现代美术馆藏
法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