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死生契阔君休问
捕藻的经历使杨伟意识到,要死随时可以。但他多次去死,均未能办到。这好像也不是他可以自己说了算的。
在死前,他先要找到治疗过他的万古教授。这位大夫一定知道医院船的真相。别的病人没有想到要去找医生打探。他们活着或死了,都缺乏好奇心。这或许因为死期是计划中的,也就不多想了。但为何只有杨伟特殊呢?
他害怕这些念头被算法知晓。据说司命分分秒秒扫描病人的大脑神经活动,甚至进入他们的潜意识窥视。但它也许把杨伟的死期漏登了。
死神却似乎并不把医疗机器放在眼里。它像从失物招领处取东西一样,随时把生命拿回去。杨伟怀疑,死神会不会与司命暗中做了交易。
死神之手这回伸向了疣啶。疣啶是强悍霸气的病人,能用拳脚把病友活活打死,但自己说死也就死了。
这天夜里,疣啶植入皮下的无线电装置发出报警信号。他的智能病床立即活动起来,调动资源进行急救。医疗机器人也赶来了,心脏起搏,吸痰,上呼吸机。病人喉咙中发出嘶鸣。机器怪叫。病友们无法入睡。神奇病人又拉响小提琴,招呼人聚在床上,打起牌来。只有杨伟忍不住去看离水鱼一般挣翻的疣啶,心想这家伙也有今天哪。杨伟曾多次受他殴打,甚至差点被他扔进海里。
机器人玩了一小会儿就收工了,若无其事撤离病房。舱室里只剩下打牌者的吆喝。
杨伟感到了死亡的征服力。它像磁铁一样,无声无息在每一个活物头顶上方悬浮。这仿佛宣告,活是暂时的,死才是永恒。没有什么力量能对这种力量进行反征服。
疣啶嘴鼻中流出一摊黑糊糊的液体,让人觉得死人的身体深处还有一片盎然生机。病床自动翻卷开来,弹出一层黄色塑料布,把尸体连头带脚包裹住,整理成异物。
小提琴止声。病人入睡了。疣啶将与大家相伴度过长夜,等待被收尸机器人取走。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杨伟走到疣啶床边,揭开塑料布一角,像看阴鬼般察看死人。
疣啶还睁着眼。他老得像要化掉,死后更为狰狞。他没来得及蜕变为儿童。所幸病人死时,身边并无女人。
所有的死都是孤独的。它只属于死者自己,不会被旁人分享。
杨伟观摩死去的疣啶,不仅怀着报复的心意,也是看镜子般识别自己是谁。
他凝视疣啶变形的身体,心想这怪物怎会来到世上。在其生时,将它维护住要耗费大量物质财富,这甚至促使人类发明了智能医疗机器。但它却说翻脸便翻脸,眨眼间背叛维护者,甩甩手扬长而去。这就像水性杨花的女人。
被称作“人”的这件行李,仿佛是为“死”这个虚荣而挑剔的女人服务,才暂时寄存于世的吧。杨伟想。
他伸手擦拭掉疣啶口鼻上的黑血,又摸了摸他的脚心。那儿滚烫。
他忽然好像看到死者坐起,冲他大叫:“别打扰我行走黄泉路啊!”
杨伟却不哀伤。医院船上无论死什么人,都不是亲人。无人能有亲人可死。这减轻了死的压力。
疝噻也走来,吃吃笑着,手握水龙,猛冲疣啶。他嘟囔:“消消毒,消消毒。”病房又发洪水了。
一夜间老年内科病房死掉十人。早上,杨伟随病人列队来到甲板,想到自己还活着,深觉羞惭。
各病房皆送来尸体,这个五具,那个七具,堆成小山。不知怎么的,疣啶的脑袋已经不翼而飞。
神奇病人让疝噻带人,把疣啶的无头尸取来,塞进病人的队伍站好。待会儿医疗机器人点名时,就可以报数了。病房总要维持住长寿的表面形态。
神奇病人又拉响小提琴,率病众诵读《医院工程学原理》,为死者送行:“长生不老,是病人的基本权利,神圣不可侵犯,依法受到保障……”
雍雅乐声中,杨伟觉得自己飘荡起来,离开甲板,飞升上天。他见到许多穿黄金甲的异人,在云端愁目观看。
司命的画像边贴满标语,是从《医院工程学原理》中摘录的语句,描述未来十年内,病人平均寿命将达到一千二百岁。
几个医生佝腰曲身,戴着无嘴面具悄然走来,把肉多的尸体取走。他们做贼一般,让病人看了难受而鄙夷。
随后机器人才来,把剩下的尸体投入海里。死人溅起小朵浪花,便了无踪迹。海葬是医院船的传统风俗。
杨伟问:“是大海中永生吗?”
瘘吡说:“人类起源于腐水。”
疣啶的死不属意外,同样符合电子显示牌上的安排。
瘘吡夸耀地说:“连我都知道——这家伙很嚣张,个人主义膨胀,纠集了打架团伙,制造计划外骚乱。他已经打死打伤好几个新来的病人,还把他们的财物私吞了。他连神奇病人的话也不听了。病人自治委员会受到警告。再这样下去,所有的病人会被停药。是可忍孰不可忍呀。”
由于疣啶极难控制,神奇病人便趁他睡着,让疝噻为他注射过量胰岛素。神奇病人把能搜集到的胰岛素都掌握在手里,用来处理他讨厌的病友。这是为了病房的公共利益和病友的集体福利。附带效应便是,由于缺少胰岛素的治疗,一些糖尿病人也死了。
杨伟说:“这不是谋杀吗?”
瘘吡说:“不。是治疗啊。”
杨伟说:“司命知不知道?”
瘘吡说:“司命无所不知。”
他解释,让有的病人先死,属于高级套餐。死亡,也是一剂良药。如生一样,不是每个病人都有幸享用。
杨伟说:“啊,司命真的太有品位了。”
瘘吡说:“它完全为病人着想。这么做,是为了让优秀病人比如你我有富裕空间活下去并收获长寿果实。”
杨伟说:“噢,司命真要让人做上帝。”
瘘吡说:“你很着急吗,沉住气。人类或病人,只需悉听遵命,加以落实。”
杨伟才知,神奇病人只是执行者。终究还是“老干部局长”一手遮天。医生也不可能反攻倒算杀回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