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药蛊断魂
夜色下,一个白色的身影漫无目的的飞掠在苏州城的深巷之中。
这一片深巷出去便是一条长长的运河,此刻夜色将倾,黎明将至,大地陷入了最为沉寂的时刻。
飞掠在这深巷之中的白色影子正是阿瑞,她从相以身边抢出房门,一路行来,自己却也不知要走到哪里去。
她既伤心又气愤,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郁结在她的心底。
她掠出深巷,停在运河前面,手中还握着那颗铁珠,等反应过来了,便将珠子一下子打入水中,水面起了一点涟漪,又归于平静。
阿瑞之所以从这铁珠猜出抓她之人是相以,乃是因为当日柳州城中相以救她脱险之时,使用的是同样的暗器。要知这样纯铁的珠子制成的暗器并不多见,而每一种暗器的破空之声又都不同,阿瑞的听觉本就比常人灵敏,是以刚开始听到铁珠破空之声时心中就已经惊疑不定。
等到她面对黑衣女子时试探的喊了一声“相以”,两个黑衣女子没半点反应,她才将心中的疑惧抛开。她没有想到,相以本不是真名,所以那两个女子才对这名字毫无反应。
她后来叫那女子将地上的暗器捡来给她,倒不是为了试探,只是为了拖延时间想计策,没想到这次却使她确认了幕后之人便是相以。当初在柳州破庙之时,她也是无意中捡了那铁珠子来玩,是以对这暗器极为熟悉,当那女子将暗器放到她手里时,她一瞬间就察觉这铁珠子和相以当日所用想同。
她口中呼出的一声“楚南”不过是再次试探那两个女子,因为对于相以她所知道的便只有“楚南,相以”这四个字。
那两个黑衣女子之所以回头是以为阿瑞口中呼出的是“楚南王”三个字,实则阿瑞仅只知道楚南二字。
阿瑞还不知道自己凭着这铁珠猜出幕后之人是相以,完全是个巧合,因为今日相以从头到尾除了替阿瑞解开穴道外并没出手。上次在破庙出手的也不是他,而是他的属下,这个属下正好也在这次夺取玫瑰琉璃珠的计划之中,在门外看着阿瑞要窜出门去就使出了暗器,没想到阿瑞在破庙时就已经留意过这暗器,而且因为她不知道属下的存在,所以已将这暗器和相以联系在了一起,虽然相以没有出手,但是阿瑞终究还是凭借着这颗铁珠确认了他的身份。
阿瑞此刻心中百般感情同时交杂在一起,难受非常,她此番出入江湖之中,并非没有遇到过危险,却没有哪一次让她如此不知所措。她以前所遇到的,如黑店老板柳三里、鬼谷老人之流,虽不不怀好心,但是情况与这次大不相同。
在阿瑞心中,相以如同一位大哥哥一般,也早已是一位朋友,何况那一次晚阳普照的湖面上她的心还曾为了那温暖的手掌起了些微波澜。他和柳三里鬼谷老人不同,所以她无法接受今晚要拿她玫瑰琉璃珠的人竟然是他。
阿瑞的眼中涌上一阵酸楚,两行泪水顺着面颊滑落下来,只是那轻轻的抽噎又被极力的忍住。
“小姑娘,你哭什么?”
身后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阿瑞心中一惊,回头之时鼻头一阵甜香,也忘了伤心,心中暗道一声糟糕,身子已经动弹不得。
她转动着眼睛,只见面前一个躬腰驼背的老人,手中拄着一根拐杖,眼睛半眯,正是鬼谷老人。
鬼谷老人口中道,“小姑娘,好久不见了。”
老人边说边挥手,阿瑞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不由自主的便跟在老人身后走去,口中也说不出半个字。
鬼谷老人一路行去,早又远离了运河边,尽走一些无人问津的深巷或小道,阿瑞神智虽还清醒,身子却被药力控制,跟着老人七拐八弯下来,早已出了苏州城。
夜色已尽,城郊外荒草满径,老人领着阿瑞进到一所破庙之中,与当初在柳州何其相似。
这破庙荒颓已久,屋檐上也生着三尺多高的青草,庙内连佛像也没有一尊,一张四条桌腿都已腐朽的供桌摇摇欲坠,左右两边各一根红漆剥落的大柱子,年深日久仿佛早已支撑不起破庙的重量,随时都可能倾颓。
破庙虽然破,倒也还整洁,这原是鬼谷老人一处落脚之所。
阿瑞不知鬼谷老人此番用的是什么迷药,当真古怪的很,她直到此刻身体依然不能自主。她虽用毒不多,但是各种毒药却总逃不过她的眼底,她两次都落入这老人手中,按说该是十分气愤,此刻更该忧心自己的安危才是,可实际上她这时候心中却在暗暗佩服这位老人用毒的手法厉害。
其实她第一次落入鬼谷老人手中,纯属自己好奇的性子使然,与其说是老人用毒厉害,倒不如说老人计策使得好。而今天落入老人手中,更是因为正处于毫无防备的时刻。
但也正是因为身涉险境,才使阿瑞暂时忘了相以的欺骗,忘了玫瑰琉璃珠被抢,忘了伤心与烦忧。
就在此时,鬼谷老人从右边一根大柱子后抽出一张木凳,指挥着阿瑞过去坐下,等阿瑞坐好后他回过身走到供桌旁,仿佛不堪长时间走路的劳累一手撑在桌面上,这一撑真是让人心忧那张供桌会随着这残年的老者一起倒地不起。
供桌没有倒,供桌地下却传出嘎吱声,一只木箱晃悠悠慢吞吞从一堆败草中伸出地面一尺多高,原来老人手掌所按的地方正是机关所在。老人背对着阿瑞,阿瑞只听得声音,也看不清供桌下的状况。老人弯腰在木箱中摸索一阵,拿出一根红色泛黑的蜡烛插在桌面的烛台上点燃。
此刻外面黎明前最后的一丝黑暗也已褪去,阿瑞心中正纳闷为何老人大白天还要点着一根蜡烛时,鼻头就闻到若有若无的一股清气,她之前脑中虽还清醒,但因身子不由自主便如处云雾之中,而此刻这清气一到,身子还没能动弹,脑海中已陡然一片清明,口中也终于可以发出声音。
老人点完了蜡烛,转过身对着阿瑞道,“小姑娘,能说话了吧!”
老人说话时,脸上带着笑容,笑容配上他的苍老之态正是岁月予以的慈祥之感,在旁人看来,他便果真是一位普普通通的温和老人。
“老爷爷,你这次用的毒又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我像一个木偶一样?”阿瑞之前看过木偶戏,她这次被鬼谷老人抓住,感觉自己正像是一个身上缠着丝线的木偶。她先前在柳州闹花舫之时也曾用毒使得老鸨及其手下人听她指挥,但那毒药会迷人心智,几人头脑早已不知自我,所以才听她摆弄。她这次中了毒,意识明明还清醒,身体却不得自主,她实在想不到世上竟有毒药是这般效用。
她能说话后既不哭也不闹,开口第一句竟然是好奇鬼谷老人使得是什么毒药,真是让旁人哭笑不得。好在鬼谷老人早已见识过这小姑娘的性子,知她天性如此,此刻也不那么惊讶,反而因为她问的正是他的得意之作,心中还十分欢喜。
鬼谷老人在江湖中行走,虽然以医道出名,但毕竟是江湖中人,除了救人这点本事,如何用药杀人伤人也是本事。老人很久以前便跟着阿瑞,自然知道阿瑞识毒厉害之处,否则以她一个小姑娘初入这江湖早不知吃了多少亏。阿瑞既然是个行家,那么阿瑞都不知道他这毒是什么,老人心中自然欢喜。何况阿瑞又心性纯真,她这般问话便的确是因为她不知道老人用的是什么药,而她语气中的好奇与佩服也绝对不掺假。
老人欢喜虽没摆在脸上,但是一向眯缝着的一双眼睛却微微睁开,里面闪现着得意的光芒。
他清了清嗓子,回答阿瑞道,“这次用的既是毒,也不是毒。”
阿瑞眼睛中的疑惑更加重,而好奇也更加浓厚,老人看了阿瑞这反应继续道,“小姑娘可曾听说过蛊?”
阿瑞眨眨眼睛,想了片刻道,“老爷爷,你是来自很远的西边还是南边?”
老人心中暗叹一声这小姑娘还知道不少,武林中善于使用蛊毒的便是西边巴人后裔以及偏居南隅的滇南方民,只是这些使用蛊毒的民族都少有涉及中原,所以武林中人虽有听闻,也都是及其遥远的传闻。
老人摇摇头道,“我既不是来自西边也不是来自南边,不过我用的这毒同西南盛行的蛊确有几分相似,你可知道在滇南有种应声虫,应声虫一次产卵两粒,炼蛊之人在卵还未孵化之前,将其中一粒给人服下,虫卵一入人体即刻孵化,然后蛊虫顺着人头中关窍爬入脑中,这人便成了中蛊之人,而那留下的应声虫虫卵孵化之后一旦叫唤,人虽听不见虫声,呆在人脑海中的应声虫却会循声而去,中蛊之人就自此不受自己控制……”
老人话还没说完,阿瑞脸色忽然一变,眼中倒有些骇然,“难道老爷爷你用的是蛊毒,那……那岂不是说我身体里爬了小虫子进去。”
对于蛇虫鼠蚁的惧怕是大多数女孩子都克服不得的,老人口中虽然说爬入人体内的只有一只虫子,可是阿瑞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虫子,想到虫子黑压压一片待在自己体内,她只觉头皮发麻,心中恶心,疼痛性命倒在其次,那腾起的让人抓狂的感觉已是无法压制。
老人看着阿瑞的样子,也并不想唬弄她,随即道,“我用的并不是蛊,只是极其相似。”
阿瑞如蒙大赦一般,眼睛中亮光一闪忙问道,“那么也要用虫子吗?”
老人摇头道,“不用”。
阿瑞明显松了口气,老人还没来得及接着往下说,她又问道,“那你又是用的什么毒,竟然让人变成被你操纵的木偶,这么厉害。”这语气好奇至极,疑惑至极,仿佛方才害怕的骇然的小姑娘并不是她。只是她这转折又是那般自然,竟让旁人也忘了方才的情形,只想和她一起听听鬼谷老人到底是用的何种毒药。
老人抚了抚颌下白须,此刻才是他这毒药的正题所在,“我这毒药乃是两方,一方用在你身上,一方拿在我自己手中,你体内药气让你不能动弹,却又受制于我手中的引子,你不能随自己意识而动,只能随着我这引子的指引而走,看似是我在指挥着你走,其实是两方药物配合的功劳。”
老人这番话在外行人耳中,那是完全摸不着头脑,毒药或能毒死毒伤人,或能迷晕人,或让人动弹不得,却没听说过还能用来控制人的。可是在阿瑞听来这番道理却是奇之又奇,真之又真,绝非谬论,默了一会儿,她双颊溢上光彩,眼睛里也融入笑意,喜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暝寂姐姐教我时曾说过以毒攻毒,许多毒药是毒药,可是在某一时却也能变成解药。你虽不用两种相互克制的毒药,却用着两种相互倚赖的药物,那么我既已种了其中一种毒药,自然不由自主随着你手中的另一种药物而来。”
鬼谷老人不禁连连点头,他不过稍加点拨而已,没想到这小姑娘如此聪敏灵慧,只不过片刻功夫便已悟透。这番道理乃是他行医解毒之时偶然悟得,而将药练成更是花费了他数十年的功夫,这药物原料极为难得,这也是他练成后第一次使用。
“可是虽然是这样,老爷爷你要去哪儿找这相互倚赖的药物?”阿瑞虽在问话,自己却也陷入思考,仿佛此刻她正帮着老人炼药一般。
老人没有想到阿瑞悟透这番道理之后还能看到背后的难题,心中着实佩服起这小姑娘来,若是他有这么个孙女,必定将毕生心血全传授给她。
老人之所以欣赏阿瑞,乃是因为常人以为悟透了道理便一切都简单了,实则非也。要知道天下药性相互倚赖的药物虽多,但是真正要找到能练成这奇特迷药的两位药物却是难之又难。
老人看着阿瑞迷惑的神色,慢慢道,“蜀中峨眉山山中险处开有白色曼陀花,这白色曼陀花春夏秋皆不见,只开于冬日。曼陀花花开之日,花下必有断魂蝶。蝴蝶一物,本应生于暖阳普照之下,长于百花盛开之时,可是这断魂蝶却独爱曼陀花发出的摄魂之芳,它既不采食花蜜,也不蘸食花粉,凛凛冬日只在白色曼陀花下曼舞一天,逐芳而逝。”
老人缓慢的语气使他口中的断魂蝶,染上一层悲寂却壮烈的味道,连他自己说到此处也不禁停下来,似是又看到了那至死还绕花而舞的执着精灵。
“我身上所中之毒必定是从断魂蝶身上采得,而老爷爷你手中的引子自然是从曼陀花中练出。”阿瑞沉默了一会儿方说道。
老人默然不语,只是微微点点头。蜀中凶险,峨眉山更是峻岭遮罩,万壑争险,那白色曼陀花无一不长于沟壑深处,他历经险难采得百朵,也不过练出黄豆般大小的一粒曼陀花引子,虽然一次所用分量极少便奏效,仍是极为珍贵难得。而阿瑞身上所中的断魂蝶之毒,乃是自蝶翅根部以针尖蘸取的浅色粉末,断魂蝶难得,这粉末就更难得,老人最后所得也不过绿豆般大小一点。
不过断魂蝶粉药效极烈,阿瑞所中只一星半点,却到此刻仍然凑效。
“蝶恋花,蝶恋花……”阿瑞突然开口呼道。
鬼谷老人面现惊讶问道,“你说什么?”
阿瑞答道,“我说这药的名字便叫做蝶恋花,对吗?”
鬼谷老人虽然炼制了这毒药,却从未给这毒药取过名字,此刻阿瑞说出的这个名称听到他耳中,让他恍然叹息,“对,便该叫做蝶恋花。”
这一老一小,一个忘了自己本是抓人而怀着恶意者,一个忘了自己是被抓且身陷险境的人。他们此刻便如同一对炼药的祖孙,长者老练深沉,孙女聪明伶俐,而这毒药不仅不再那么可怖可憎,反而成了浇筑着汗水的果实,凝结了他们二人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