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船長的故事

船長的故事由此開始

從前有個商人住在聖但尼城，[190]

他有錢，所以人家認為他聰明；

他家裡的妻子長得非常美麗，

這位妻子愛尋歡作樂愛交際。

但是有這種愛好花錢得大方，

比起男人在宴席或者舞會上

奉承女人，這可就要花大本錢——

那一套點頭哈腰或擠眉弄眼

只像是墻上一掠而過的黑影，

苦的是得付所有賬單的老公。

這種可憐的丈夫總是得付賬，

他得經常給妻子買漂亮衣裳；

妻子穿戴得華麗是他的體面，

而大家跳舞就跳得喜地歡天。

丈夫若不肯幹這種付賬差事，

或者他受不了這樣一筆開支，

認為花這錢是浪費，毫無必要，

就自有別的男人給女的報銷，

或者借錢給她，這可就危險啦。

這富商有一個非常氣派的家；

他這家裡頭每天是高朋滿座，

因為他妻子美麗，他出手闊綽——

那局面叫人稱奇；且聽我故事。

他的各種客人中有個修道士，

這修道士長得神氣，膽子也大，

依我看，年紀大概在三十上下。

這位年輕的修道士相貌又俊，

是這富商家的一位經常來賓。

自從他開始同這好主人交往，

他們的交情現在已非同尋常，

要說他同這家庭的關係之密，

那麼朋友間最多就如此而已。

且說這一位慷慨闊綽的富商

同我剛剛說到的修道士一樣，

居然都是出生在一個村子裡，

於是修道士同他攀上了親戚。

而他對修道士非但計從言聽，

這樣的關係更使他心裡高興，

那種高興勁有如清晨的小鳥。

於是他們倆決定要終生交好，

彼此都向對方作莊嚴的保證：

要把這兄弟的情分維持一生。

這一位約翰先生花錢很大方，

特別是住在這裡，就更加豪爽；

他大筆花錢，努力使大家滿意，

就連卑下的童僕，他也不忘記。

但他送東西，得看對方的身分，

當然先是主人，然後才其他人。

每次他一來，大家總有些收獲，

所以人人都歡迎他常來做客；

那心情就像小鳥等日出一般——

這種事說夠了，暫且擱下不談。

且說這商人有一天做出決定，

要打點行裝出門作一次旅行——

去的地方是比利時的布魯日，

為了在那裡把商品採購一批。

與此同時，他派人去巴黎送信，

向那位約翰先生發出了邀請：

希望這修士無論如何要賞光，

趁他在家，來聖但尼城走一趟，

這樣，在他出發去布魯日之前，

他夫婦可以陪他玩上一兩天。

這修士隨時可得到院長批准

離開修道院外出，因為他謹慎

而且有一定職務，他的工作是

騎著馬去各處農莊糧倉巡視。

所以他很快就來到了聖但尼。

除了約翰這樣殷勤的好親戚，

還有什麼人能比他更受歡迎？

他帶來珍貴的馬姆齊酒一瓶，

再加上一瓶意大利陳年名酒——

同往常一樣，還帶野味來下酒。

所以我讓他在那裡這樣消遣，

讓他同商人一起吃喝了兩天。

到了第三天，那位商人起了床，

想要好好地算一算自己的賬，

於是走進自己的那個賬房間，

準備獨自一個人細細算一遍，

看看一年來經濟收入怎麼樣，

看看一年來家裡開支的情況——

究竟他財產是增加還是減少。

他把所有的賬本、所有的錢包

全都放在面前的那個賬臺上。

他可真是個家產殷實的富商，

所以他把賬房間的門上了閂；

他還吩咐過，叫人家別來擾亂，

免得他在算賬的時候分了心。

就這樣他算著算著，中午已近。

卻說約翰先生在早上起床後，

就去花園裡隨意地到處走走——

當然這時已虔誠地念了禱詞。

就當他在那個花園裡散步時，

商人的妻子也輕輕走進花園，

像往常一樣對他道了聲早安。

同她一起走來的是個小丫頭，

她年紀很小，免不了挨打挨揍，

所以女主人要她怎樣就怎樣。

“親愛的好表親約翰先生，”她講，

“你有什麼不舒服，起來這麼早？”

“親愛的妹子，”那位修道士說道，

“晚上睡覺，睡上五小時就足夠，

除非是一些身體衰弱的老頭，

他們像結了婚的人，不愛起床——

就像被狗群追過的野兔那樣，

累壞了身子，只能趴倒在窩裡。

你怎麼這樣蒼白，親愛的妹子？

我相信，準是你的那位好丈夫，

從昨晚開始，叫你一整夜辛苦。

依我看，你得趕快去休息一會。”

他說完這句話，自己回味回味，

臉倒也紅了，但還是哈哈一笑。

那位美貌的女人把頭搖了搖，

說道：“上帝知道所有的情況，

我的表親啊，事情並不是這樣。

因為給我生命的上帝能作證：

在整個法蘭西，沒有一個女人

比我更不愛這種沒趣的事情。

而且，如果我想要嘆一嘆苦經，

說我命苦，也沒人願意聽我講，

我又不敢對人家說這種情況。

所以我常常想要離開這國家，

或者乾脆就自己了結自己吧。

我可真有滿腔的擔心和煩惱。”

修道士盯看著那個女人，說道：

“妹子，不管你怎麼煩惱和擔心，

說到要自殺，上帝可不會答應。

倒不妨把你的煩惱給我講講，

說不定，對你的擔心或者悲傷

我還能給點忠告或幫助，所以，

把煩惱統統告訴我，我會保密。

現在我憑手邊的祈禱書起誓，

不管今後會發生什麼樣的事，

我也決不會透露出你的秘密。”

那婦人說道：“我也是這樣對你，

憑上帝和這祈禱書，我也起誓，

哪怕人家要殺我，要把我碎屍，

我也決不肯（哪怕我會進地獄）

把你對我說的話透露出一句。

這倒並不是憑我們親戚關係，

而完全是憑彼此關愛的情誼。”

兩人起誓之後又把嘴親了親，

接著把心裡的話講給對方聽。

婦人道：“要是我有機會，表親，

我就把我的生活對你講講明——

可惜沒機會，尤其在這個地方——

我真是想把嫁給他以後的苦況

告訴你，盡管你們兩人是親戚。”

修道士答道：“憑聖馬丁和上帝，

他同我根本什麼親戚都不是——

我同他就像我同樹上的葉子！

我憑聖但尼起誓，我攀這個親，

只是想找個理由能同你親近，

因為我敢保證：所有的女人裡，

我特別愛的一個女人就是你——

我以我信仰的名義向你保證。

趕快把你的煩惱說給我聽聽——

你說好快走，免得他下樓碰上。”

“我最親愛的約翰先生，”她講，

“我倒真希望把話埋藏在心裡，

但藏不住了，我不該守這秘密。

事實上，我那個丈夫對我來說，

是有這世界以來最壞的傢伙。

夫妻間的事，我既然是個妻子，

不管是床上的事還是別的事，

要我說給外人聽就不很妥當，

仁慈的上帝也不會讓我亂講。

我知道妻子不該談論她丈夫，

除非對丈夫的聲望有所幫助。

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這樣一點：

愿上帝原諒我，他在任何方面

都沒有價值，抵不上一隻蒼蠅。

但最使我難過的，是他的慳吝。

你知道，女人天生有六個愿望，

我作為一個女人，自然也一樣；

就是說，女人對丈夫抱有期待，

要他勇敢又聰明，富有而慷慨，

對妻子順從，在床上生龍活虎。

其實，憑著為我們流血的基督，

我穿著打扮也是為他的體面，

但是星期天之前我必須付錢，

付不出一百個法郎，我就完啦！

與其那時丟了臉給人說閑話，

我覺得倒還不如不出世的好。

而如果這件事讓我丈夫知道，

我也同樣完蛋，所以我要求你

借我這筆錢，否則我必死無疑。

請借給我一百法郎，約翰先生，

我一定會感激不盡，這我保證。

我這個要求，如果你能夠答應，

到時候我一定報答你的恩情：

只要我能辦到，你要我怎麼幹

我就怎麼幹，準讓你意足心滿。

如果我食言，上帝會給我報應，

就像他懲處法國那個加涅隆。”[191]

那位文雅的修道士這樣回答：

“我的最最貼心的親愛女士啊，

說真的，我對你的確非常同情，

所以我向你發誓並向你保證：

只要你丈夫出門去了佛蘭德，[192]

我一定來幫你擺脫這種困厄——

那時我會帶一百法郎來給你。”

說完，他一把摟住婦人的腰肢，

把她緊抱在懷裡，吻了好一陣。

“現在去吧，輕輕地，可別出聲！”

他說，“但愿盡快讓我們吃早飯，

看我的袖珍日晷，現在已九點。

去吧，要說話算數，同我一個樣。”

“說話不算數，上帝不容，”她講。

快活得像只喜鵲，她走進屋來，

吩咐廚師們，要他們動作加快，

以便大家都可以早一些用餐。

接著她就去丈夫那個賬房間，

冒冒失失地把門敲得砰砰響。

“誰？”丈夫問。“我的聖彼得，”她講，

“是我。你準備不吃不喝到幾時？

搞這些賬目、賬本這一類東西，

你要為它們把多少時間花費？

恨不得叫你這些混賬去見鬼！

上帝給你的恩典已經夠多啦；

今天快下樓，把你的錢袋放下。

讓約翰先生一整天餓癟肚子，

你這樣虧待客人怎麼好意思？

好啦，我們祈禱後就去進早餐。”

丈夫說道：“娘子，吃這生意飯，

你很難想象我們有多麼艱辛。

做生意的人，哪怕有上帝照應——

還有我們稱聖埃夫的保護神——

十二個人裡難得會有兩個人[193]

始終能興旺發達，一直好到老。

我們的臉上雖顯得親切友好，

為迎合世人各種需要而盡力，

也得為自己的業務保守秘密

直到去世，要不然就出去朝聖，

或者乾脆就不幹這一種營生。

所以在這個希奇古怪的世上，

我很有必要了解各方面情況；

因為我們生意人總是在擔心，

生怕錯過了機會或遭到不幸。

“明天一早就去佛蘭德那地方，

我會盡可能快地回到你身旁。

所以親愛的娘子，我要請求你

對隨便什麼人都要謙和客氣，

要對我們的財產好好地守護，

要光鮮體面地管好我們家務。

在任何方面，你什麼也不缺乏，

這真可說是富足又興旺的家：

你不愁吃的，有許多衣服可穿，

你的錢包裡總有足夠的銀錢。”

他說完以後走出賬房間門口，

關上了門，沒再耽擱就下了樓；

接著便急急忙忙做了遍祈禱。

這時餐桌上的東西全已擺好，

他於是同大家趕快吃了早飯——

招待修道士吃了豐盛的一餐。

約翰先生用罷了豐盛的早餐，

一本正經地把商人拉到一邊，

私下說道：“表親，目前這情況，

我看你是要去布魯日走一趟。

主和聖奧古斯丁一路保佑你！

表親啊，請你騎在馬上別大意，

在飲食方面要節制，切莫過度，

特別眼下這麼熱，萬不能疏忽。

我們彼此就不必客套啦，表親，

再見，愿上帝保佑你處處稱心。

無論白天黑夜有什麼事要幹，

只要這事情我有這能力去辦，

那麼只要你設法吩咐我一聲，

我一定完全按你的意思完成。

“有件事請你要在出發前幫忙：

如果方便，請借給我一百法郎；

只要借一兩個星期我就歸還。

因為我們那地方有個牲口欄，

我必須去那裡採購牲口一批。

上帝保佑，但愿那地方屬於你！

到了我說的日期，我一定歸還，

哪怕借一千法郎，也決不食言。

但請你為我這件事保守秘密，

因為買牲口的事今晚就辦理。

再見啦，你是我最親愛的表親！

對你的盛情款待我感激不盡。”

這位高尚的商人謙和地回答：

“我的親愛表親，約翰先生啊，

這樣的事情真是極小的要求。

我的錢就是你的，只要你開口——

不但是錢，我的貨你需要就拿，

要是你客氣，那倒反而見外啦！

“當然你非常清楚這樣的道理：

對於生意人，銀錢就是他的犁。

只要我們有信譽，錢就能借到，

若是一文不名，事情就沒法搞。

你手頭方便的時候還我就行，

只要我有能力，幫助你我高興。”

很快，他就去拿來了一百法郎，

悄悄地塞進約翰先生的手掌；

世界上沒人知道這借錢的事，

只有他們兩個人你知和我知。

他們喝酒又談話，遊逛了一下，

然後約翰騎馬朝修道院進發。

第二天商人騎了馬登上旅途，

陪他去佛蘭德的是他的學徒。

他們高高興興地到了布魯日；

現在我們這商人忙著在辦事，

因為他既要搞採購又要借款，

所以不跳舞也不擲骰子賭錢。

總之，他過著商人那樣的生活——

我讓他待在那裡，暫且不去說。

商人走後，第一個星期日早上，

約翰先生已光臨聖但尼拜訪，

不但新剃了頭，也新刮了胡子。

那幢屋子裡即使最低的僕役，

反正個個人都顯得非常興奮，

因為再一次來了那約翰先生。

我們就直截了當、長話短說吧。

那位美婦人同意這樣的辦法：

一收到約翰先生的一百法郎，

就在他懷裡陪他玩一個晚上。

對這一協議兩人都忠實履行，

整整一夜兩人忙乎得很盡興。

天亮後，約翰先生告別那家人，

道了早安和再見便踏上歸程。

無論在這個家裡還是在當地，

沒人對約翰先生有任何懷疑。

他騎著馬兒究竟是回修道院

還是去別的地方，我按下不談。

話說那商人把事情辦理完畢，

便動身回到他聖但尼的家裡；

同妻子他一邊吃喝一邊談笑，

說是他現在需要大筆的現鈔，

因為貨物昂貴，他借了很多錢。

現在這筆錢他準備立即歸還，

必須把兩萬克朗的款子籌集。

於是這商人接著就去了巴黎，

因為他自己的錢數目還不夠，

要向他一些朋友借點來湊湊。

就這樣他終於獨自來到巴黎。

出於深厚友誼和親戚的情意，

他首先就去約翰先生那兒玩，

這不是為了向他討錢或借錢，

是想看看他是不是一切都好，

並把自己做生意的情況相告，

就像朋友相聚時常做的那樣。

約翰先生熱情地款待這富商；

於是富商談起了自己的生意，

說是特別要感謝仁慈的上帝，

因為這一次生意做得很不錯，

但眼下他得把一筆款子籌措——

只要能接受，任何方式都可以——

然後他可輕松愉快地去休息。

“我的確很高興，”約翰先生回答，

“因為你已安然無恙地回來啦！

我有錢就好了，可惜沒這福氣，

否則給你這兩萬克朗沒問題。

上回你待我這麼有義又有情，

把錢借給我，我對你感激不盡——

憑上帝也憑聖詹姆斯我起誓！

不過那筆錢我已還給你妻子，

對，就還在你那位太太的手裡，

放在賬臺上，這事她能記得起，

我也能提供些細節證明給她。

現在請你原諒，我可得失陪啦！

我們的修道院長馬上要出城，

我只能陪他一起出去轉一陣。

千萬向尊夫人轉達我的問候；

好表親，下回再見，現在且分手。”

那商人辦起事來精明又能幹，

他在巴黎籌足了這樣一筆錢，

交到幾位倫巴第錢商的手裡，

同時從他們那裡收回了借據。

他回到家裡，快活得像只鸚鵡，

因為他對自己的情況很清楚：

這次為了做生意出門走一趟，

除了開支他凈賺了一千法郎。

他的妻子站在門口的臺階上

迎接著他的歸來，同往常一樣。

那一夜他倆有說不盡的恩愛，

因為賺到了大錢又還清了債。

天亮後做丈夫的又來了興致，

吻著妻子的臉又抱住她身子，

一骨碌地翻身而上，開始蠻幹。

妻子說：“天哪，行啦！你有完沒完？”

說著，自己也忍不住開始放肆。

最後，那丈夫這樣告訴他妻子：

“娘子啊，盡管我不愿生你的氣，

但上帝作證，我確實有點惱你。

你知道為了什麼？因為依我看，

在我和我那表親約翰先生間

你插了一手，使我們有了隔膜，

你應該在我沒走之前告訴我：

他早把一百法郎交還給了你。

我看他好像心裡非常不樂意——

因為向他提到借錢的事情時，

他的臉色給我的印象就如此。

但我們的天國之王上帝知道，

他借的錢我根本沒想到要討。

所以娘子啊，請你今後要注意：

我若不在家，有人把錢還給你，

那就請你千萬要及時告訴我。

免得由於你一時的疏忽，結果，

人家還了錢，我卻還向人家討。”

那妻子並不害怕，更沒嚇一跳，

她非常潑辣，當即破口罵起來：

“這修道士約翰先生真是無賴！

我承認他是給了我一些法郎，

證明不證明的事我沒在心上。

但愿那修道士的嘴臉倒大霉！

因為我原先毫不懷疑地以為：

是由於你的緣故，他給我那錢，

算是為我好並維持我的體面，

又因為我們間有點親戚關係，

他常來這裡享受我們的好意。

我既處在這樣尷尬的位置上，

那就不妨直截了當地對你講：

你的債戶欠你的遠比我厲害！

因為我很樂意每一天還你債，

就算還不出，畢竟是你老婆吧——

就記在我倆之間的賬上好啦——

我一定盡快把我欠你的還你。

說真的，我沒用這錢去買垃圾，

而是把每個子兒都買了衣著——

為你的體面，這錢花得很值得，

所以聽我說：看在上帝的分上，

別生氣，還是開開心心玩一場。

你有我這快活的身子作抵押，

我也只能在床上對你作報答。

原諒我吧，我最親愛的好郎君，

請翻過身來，現在就高興高興。”

見到事已如此，那商人沒辦法——

如果罵老婆一頓，自己就太傻，

因為這於事無補；於是他說道：

“娘子，這一回我就不同你計較，

以後千萬不能再這樣亂花錢——

我給你的財產，你得好好保管。”

我的故事就到此為止，上帝呀，

給我們足夠的故事聽到死吧。阿門！

船長的故事到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