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騎士的故事
忒修斯同西徐亞人進行了激戰之後[84]
現在乘著凱旋的戰車駛近他的祖國……
斯塔提烏斯《底比斯戰紀》第十二卷519—520[85]
古代的歷史告訴我們一件事,
曾經有一位君主名叫忒修斯,
他統治雅典,是這城邦的主宰,
普天下,在他生活的那個時代,
沒有一個征服者比他更偉大。
他曾經戰勝許多富饒的國家;
憑著他的智慧與強大的武力,
他曾攻佔亞馬孫的全部土地。[86]
這女人國的地域原叫西徐亞,
他娶了那裡的女王希波呂塔。
他把這女王帶回自己的祖國,
那榮耀和隆重儀式難於細說——
而且還帶回女王之妹艾米莉。
在一片慶祝勝利的軍樂聲裡,
我讓這高貴的君王馳向雅典,
讓他的大隊人馬隨同他凱旋。
真的,要不是你們聽起來太長,
我倒真願意源源本本地講講:
忒修斯和他那支驍勇的隊伍
怎樣攻取了亞馬孫人的國土;
講講雅典人和亞馬孫人之間
那一場大戰驚心動魄的場面;
講講西徐亞的女王希波呂塔
美貌膽大卻如何被包圍、捉拿;
還要講講他倆結親時的筵席
以及回國途中遇到的暴風雨。
現在,講這些事情我可得避免,
因為需要翻耕的土地一大片,
但為我拉犁的牛卻並不強壯,
而我故事的其他部分相當長。
再說,我不愿妨礙同行的諸位——
大家該有輪流講故事的機會,
讓眾人看看:誰把那晚餐贏去。
在哪裡扯開,我還在哪裡繼續。
且說我剛才提到的那位君王
感到滿腔的快樂和無限風光,
正朝著他那座城池一路馳來。
朝邊上一望,他覺得有點奇怪,
因為在那大路上有許多婦女;
她們一身黑,前後排得很整齊,
兩個兩個一排地全跪在地上。
她們又是喊又是哭,聲音很響,
像這樣哭哭叫叫的凄慘場面
世界上沒有別人聽見和看見。
她們就這樣哭號著不肯停息,
直鬧到把他的馬韁抓在手裡。
“你們是誰?為什麼這樣哭叫——
把我凱旋而歸的好日子打擾?”
忒修斯說道,“你們是不是妒忌
我的榮譽就這樣來哭哭啼啼?
要是有人欺侮或侵犯了你們,
說出來,讓我看看是否能糾正;
還有,為什麼你們都穿一身黑?”
只見婦女中最最年長的那位
臉色慘白,像剛剛昏死過一樣,
那模樣叫人看了真可憐;她講:
“我的君主,是幸運之神給了你
生為征服者的福分,讓你勝利;
我們決不因你的榮耀而難受,
倒是要懇求你的仁慈和搭救。
可憐可憐我們的痛苦和不幸!
讓我們這些處境悲慘的女性
也能分享你寬厚的點滴雨露。
我的主上啊,因為情況很清楚,
我們個個都曾是貴婦或女王。
可現在我們顯然都處境凄涼:
要多謝命運女神的無常之輪,
她決不會把幸福給定任何人。
我的主上啊,為了要等你來到,
我們在這處仁慈女神的神廟
已經足足地守候了兩個星期。
請幫助我們吧,你有這個能力。
“現在我哭哭啼啼地滿臉悲愁,
從前卻是卡帕努斯王的王后——
他在那可恨之日死於底比斯![87]
我們在這裡都哭得力竭聲嘶,
而且個個都穿著這種黑衣裳,
因為我們的夫君都已經陣亡——
當時那底比斯城正受到圍攻。
可是眼下呀,可恨那老克瑞翁
竟然已做了底比斯城的主宰,
一味地倒行逆施又為非作歹。
他生性暴虐無道又惡毒至極,
竟把所有的屍體全堆在一起;
盡管我們的夫君都已被殺掉,
可他還要對他們的遺體施暴:
怎麼也不肯同意,對這些遺體
用埋葬或者火化的辦法處理,
而且要讓狗來吞吃,算是泄憤。”
她說完這句話,所有那些女人
匍匐在地凄凄惶惶地哭道:
“愿你的心感受到我們的苦惱,
對我們這些可憐女人開恩吧。”
仁厚的國君立刻就翻身下馬。
聽她們這麼說話,他滿心憐憫;
看她們那種可憐可悲的情景,
想到她們以前所享有的高位;
他感到胸中的心難受得要碎。
他伸手把她們一個一個扶起,
說的安慰話出自於真心實意。
作為忠勇的武士他發出誓言,
說是要盡一切力量做到一點:
要為她們向暴君克瑞翁報復,
要讓希臘的全體人民都記住:
克瑞翁的死完全是惡貫滿盈,
而他對待這惡棍正恰如其分。
隨後他立即展開了他的旗幟,
一點也不再耽擱便策馬奔馳,
率領他的大軍朝底比斯殺去。
他不愿再朝雅典邁步或馳驅,
也不愿停下來好好休息半晌,
那晚就扎營在他進軍的路上。
希波呂塔女王和漂亮的妻妹
艾米莉,他派人馬把她們兩位
送到了雅典,並把她們安頓好。
他自己則進軍;這就暫且不表。
瑪斯持槍執盾,他紅色的形象[88]
在忒修斯的白色大旗上發亮,
照得周圍的田野都有如火燎。
在這大旗旁,他的三角旗在飄——
這富麗的金色旗上繡有怪獸,
那是他在克裡特殺的彌諾牛。[89]
這位常勝的君王就這樣進軍,
軍中有的是武士之中的精英。
他威風凜凜殺到底比斯城外,
下馬選好了戰場便扎下營寨。
但這裡我們還是長話短說吧。
反正那底比斯王敗在他手下:
堂堂正正地他同克瑞翁交手
並且殺了他,使他部下全逃走。
然後他發起進攻,把城池佔領,
接著把城墻和房屋一概夷平;
派人收集好那些被殺者屍骨,
一一交還給那些喪夫的貴婦,
以便按習慣為死者舉行葬禮。
貴婦們看著火化親人的遺體,
一個個都號啕大哭,流淚不止;
當她們告別這位高貴君王時,
忒修斯又給她們極高的禮遇,
非常殷勤周到地送她們離去;
但所有這些講起來太費時間,
我只想盡量地說得簡短一點。
這樣,勇猛非凡的君王忒修斯
殺了克瑞翁之後攻下底比斯;
那一夜他就在這戰場上休息,
按自己心意把這個國家處理。
底比斯已經完完全全被打敗,
但是有些人仔細地忙碌起來;
為了把死者的盔甲衣物剝掉,
他們在一堆堆的屍體中翻找。
也是事有湊巧,在那些屍堆裡
他們發現有兩個武士躺一起;
兩個傷者鎧甲外的罩袍相像,
袍上繡著的華麗紋章也一樣。
再說這兩位年輕武士叫什麼:
一個帕拉蒙,另外一個阿賽特。
他們半死不活都還有一口氣;
憑他們用的紋章和其他東西,
紋章官一看便可以完全明白
他們兩人是底比斯皇家后代,
他倆的母親更是一對親姐妹。
於是人們把他們拖離了屍堆,
小心地抬到忒修斯王的大營。
他當即決定絕對不接受贖金,
同時又下令把他們押送雅典,
要永遠把他們關在大牢裡面。
這位勇敢的君王把這事辦妥,
便頭戴桂冠作為一個勝利者,
騎上馬帶著隊伍回到他王宮,
在那裡一生過得歡快又尊榮。
一生都如此,還有什麼話可說?
然而帕拉蒙、阿賽特他們兩個
始終關在塔樓裡,滿腔的悲愁,
因為金錢贖不回他們的自由。
一天天、一年年都是這種情形,
隨後就到了某個五月的黎明。
且說艾米莉撩人眼目的漂亮
百合花襯著綠葉仍然比不上,
百花盛開的五月也沒她鮮艷,
因為她面頰能夠同玫瑰爭妍——
真不知是她還是花更加美麗。
那天同往常一樣,剛出現晨曦,
艾米莉就已經起身,穿好衣裳,
因為五月容不得人賴在床上——
這時節會挑動每顆溫柔的心,
會用這句話把人從夢中喚醒:
“起來吧,來向我表表你的敬意。”
所有這些全都提醒著艾米莉,
要她快起身,快去向五月致敬。
她穿的衣服看來光鮮又嶄新;
她金發編成的辮子垂在背上——
按我的猜想,恐怕快有一碼長。
到了日出時分,她已在花園裡
來來去去,而且隨自己的心意
采集著花朵;這些花有紅有白,
給編成一個精巧花冠頭上戴;
還唱著美妙的歌,歌聲像天使。
再說那主堡樓造得堅固厚實,
是這城堡中最最重要的地方,
兩個武士就關在其中的牢房——
關於他們,我還有很多事要談。
這個主堡樓同花園圍墻相連,
而那花園裡艾米莉正在遊蕩。
那早晨天氣晴朗又陽光明亮;
這時那個悲苦的囚徒帕拉蒙
照常經看守同意早已起了身,
在塔樓高處他那監房裡踱步。
這裡能看見這個都城的全部,
也能看見這花園裡綠樹遍地——
正是這裡,嬌艷窈窕的艾米莉
輕盈地漫步在一片花木之中。
那個滿懷愁緒的俘虜帕拉蒙
也在囚室裡來來回回地踱步,
自言自語地訴說自己的悲苦,
又時時嘆息,嘆自己來到人世。
說來非常巧,也真是合該有事:
因為他那個窗口有許多鐵柵,
那些鐵柵像椽子一樣粗又大,
而他竟通過窗子看見艾米莉——
這就像是有根針扎進他心裡,
他臉色慘白,“啊”地叫出了聲。
阿賽特聽這一叫,頓時跳起身,
急忙問道:“表哥你哪兒不舒服?
為什麼臉色白得像塊裹屍布?
你為什麼叫?什麼人把你傷害?
為了上帝的愛,你還是得忍耐——
既然被關在這裡,還能怎麼辦?
這是命運給我們安排的磨難。
土星的位置不對頭,根據星象,
天體的這種安排使我們遭殃;
任我們發誓不幹也無法更改,
因為出生時上天已作出安排;
我們得忍受,這是簡明的道理。”
帕拉蒙當即回答道:“我的表弟,
根據你的這麼一番話,我要講,
你可真是有點兒在胡亂猜想。
不是這牢房使我發出喊叫聲,
是我這眼睛剛才看到的情景
刺傷我的心:這能置我於死地。
我看到有一位女子絕頂美麗,
在這花園的那一邊來去走動,
是她引起了我的叫喊和苦痛。
我雖不知道她是女神或女子,
但是我想她是真正的維納斯。”
說到這裡,他跪在地上繼續講:
“維納斯啊,如果這是你的愿望,
要以這形象顯身在這個花園,
出現在我這悲苦不幸者眼前,
那就幫我們逃出這牢獄之災。
如果說天意早就作出了安排:
老死在牢房中便是我的命運;
那就請對我的家族多加憐憫,
因為在暴政下他們飽經摧殘。”
聽了這番話,阿賽特抬頭一看,
看到這女子在那裡到處走動,
他的心也被那美貌深深扎痛——
如果說帕拉蒙的心受到重創,
那麼阿賽特至少也同樣受傷。
他嘆了口氣,哀哀切切地說道:
“那裡散步的女郎輕盈又美貌,
真是轉眼之間就要了我的命;
除非她對我給以眷顧和憐憫,
讓我至少能同她見見面,否則,
我與死無異;再沒什麼好說的。”
帕拉蒙聽了他的這麼一番話,
怒氣沖沖地瞧他一眼並回答:
“你是在說真心話還是開玩笑?”
“當然是我真心話,”阿賽特說道,
“愿上帝保佑,我沒有心思打趣。”
帕拉蒙兩條眉毛攢聚在一起;
“如果你對我不忠或是背叛我,
這決不會給你帶來榮譽,”他說,
“因為我是你表兄,我們還彼此
莊嚴地立過誓:一是同生共死;
二是除非在酷刑下命歸黃泉,
否則我們倆在被死神分開前,
無論是愛情或者是其他事情,
好兄弟,我們都不能彼此作梗。
你應該事事都助我一臂之力,
而我也同樣誠心誠意幫助你,
這是你和我立下的莊嚴誓言。
我很清楚你不敢否認這一點。
因此你不言而喻該為我出力,
可現在你想背信棄義搞詭計,
愛上我鐘愛並且崇拜的女子——
我愛她愛到我的心死滅為止。
我說阿賽特,你不該背信棄義,
是我先愛她,並把苦惱告訴你,
因為你曾立過誓,我剛才說過,
以為你是我兄弟一定會幫我。
如果你有這能力,那作為武士
你就有義務幫我做成這件事。
否則我敢說一句:你背信棄義。”
“那麼更背信棄義的恰恰是你。”
阿賽特十分高傲隨即反駁道,
“是你在背信棄義,我實話相告。
因為要說愛上她,我在你之先。
你有什麼可說?就一會兒以前,
你還不知道她是人還是神靈!
所以你的感情是宗教的感情;
而我則因為她是女人才愛她。
我之所以告訴你我愛上了她,
是把你當表兄又當結義兄弟。
就算我想到先愛上她的是你,
難道你不知讀書人有句老話:
“誰能給戀愛之人定什麼約法?”
憑腦袋我敢說,愛情之法高於
世人之間所存在的一切法律。
因此在任何階層,人為的律令
每天在遭到破壞,就為了愛情。
人在愛情問題上由不得自己,
哪怕會死,也沒法從愛情逃離,
不管他愛的是姑娘、人妻、孀婦。
再說你的一生中,她那種眷顧
你未必能得到,當然我也一樣。
因為你自己也很清楚,事實上
你我都被判定了終生受監禁,
人家決不肯接受我們的贖金。
我們就像兩隻狗把骨頭爭奪,
但是爭鬥了一天沒一點收獲;
而就在它們鬥得起勁的時候,
一隻鷹把它們間的骨頭叼走。
我的表兄,所以說國王宮廷裡,[90]
人人都是為自己,這也不得已。
你要愛就愛,我既然把她愛上,
就要一心愛到底;情況就這樣。
我們得耐心地被人關在這裡,
今後也得各人碰各人的運氣。”
他們兩人爭得又激烈又久長,
但是我沒有工夫細細地去講;
為了盡可能把故事講得簡短,
我這就言歸正傳:且說某一天
有位勇武的君主庇裡托俄斯[91]
來到雅典拜訪老朋友忒修斯,
同時像慣常那樣來享受享受。
他同忒修斯是一對要好朋友,
他愛忒修斯勝過愛任何別人,
而忒修斯愛他愛得同樣深沉;
因為他們的友情開始於童年。
古籍上說過,這兩人親密無間;
要是一個人去世,那麼說實話,
另外那個人愿去地獄裡找他——
但是那種事我就說到這兒了。
庇裡托俄斯非常喜歡阿賽特——
早在底比斯就有過多年交情。
經過庇裡托俄斯一再的懇請,
忒修斯終於同意贖金也不要
就讓他恢復自由,放他出監牢,
讓他去他願意去的任何地方——
但有個條件,下面我這就來講。
簡單說起來,這可是一項協議;
如果阿賽特在他今後一生裡,
竟然再踏進忒修斯王的疆界,
那麼不管是白天或者是黑夜,
只要一旦被發現並且被抓到,
那麼他腦袋就得被大刀砍掉——
哪怕他只呆了僅僅一個鐘點。
此外沒折衷辦法,就這個條件。
於是他只得離開,趕緊回故土;
但他得記住:他押的是他頭顱!
現在阿賽特感到莫大的苦痛!
這苦痛像是死亡扎在他心中。
他流淚呼號,他哭得哀哀切切,
只想找機會暗暗把自己了結。
他說:“我呀真是生來就命苦,
現在我坐的牢比先前還不如;
我如今待的是地獄,不是煉獄,
而且注定要永遠在這裡定居。
我竟認識庇裡托俄斯,真晦氣!
不然我如今還在忒修斯那裡,
一生一世關在他牢中倒也好,
那可是我的幸福而不是苦惱。
只要能看到那美人,把她崇拜,
哪怕永遠也不配得到她青睞,
那麼我也就感到非常滿足了。
帕拉蒙兄弟呀,我的親愛表哥,
你在這件事情上獲得了勝利,
可以極其幸福地待在監房裡。
誰說是監房?千真萬確是天堂!
命運的骰子幫了你一個大忙:
你能見到艾米莉,我卻遠離她。
而天道無常,一旦事情起變化,
你既然是個智能雙全的武士,
離她又這麼近,只要機會合適,
也許那時候你的愿望能實現。
但是我永遠得不到什麼恩典,
這樣被趕了出來,滿心是絕望,
無論是水火土空氣的哪一樣,[92]
或是由它們構成的任何生物,
在這事情上給不了慰藉、幫助。
確實,我該毀滅於絕望和不幸。
再見啦我的歡樂、希望和生命!
“上天在各個方面待人都不薄,
比人自己想到的還要好得多;
但是人常常埋怨上天和命運,
唉,這究竟出於什麼樣的原因?
有的人想發財,不料這種想法
會使他一病不起或遭到謀殺。
另外有的人想從監獄裡出來,
不料回家後竟被家裡人殺害。
諸如此類的災禍能層出不窮,
我們不知道祈禱有什麼作用;
我們變得像醉漢,醉得像老鼠:
醉漢有個家,這一點他很清楚,
但他不知道怎樣才能走回家,
而對於醉漢,條條道路都很滑。
的確我們在世上就是這個樣:
總在不斷地尋找幸福和歡暢,
然而事實上我們常把路走錯。
這句話我們都會說,尤其是我,
因為我原先以為並完全相信:
只要我逃離牢房不再被監禁,
那麼我就會很高興又很滿足,
不料我現在卻被趕離了幸福。
既然我已不能再見到艾米莉,
我與死無異,事情沒挽回余地。”
話分兩頭,且說帕拉蒙那一頭。
他在得知阿賽特已走的時候,
凄凄慘慘地號啕痛哭了一場——
哭號之聲在巍峨城堡中回響;
連他粗壯的腳上戴著的鐵鐐
也因他咸咸的傷心淚水濕掉。
他嘆道:“唉,阿賽特,我的表弟,
你已贏得了我們爭吵的勝利。
此刻你在底比斯自由地走動,
哪裡還會想到我心中的苦痛。
你既很精明機靈又勇猛威武,
有能力召集我們所有的親屬,
來向這城邦發動猛烈的攻擊,
然後憑什麼條約或某種時機,
就能使她做你的情人和妻子,
而我為了她就只能一死了之。
因為,如果從可能性方面來講,
你既然獲得了自由,出了監房,
又身為貴胄,自然就比我有利——
我死在囚籠裡,怎能同你相比。
活在世上,我每天會哀傷痛哭,
因為牢房既使我受許多苦楚,
我的愛情也同樣使得我難過,
這使我受到痛苦的加倍折磨。”
這時候妒忌之火在他胸膛裡
一下子躥起來把他的心侵襲,
那勢頭之猛使他頓時變了樣——
看來像死灰又像枯死的黃楊。
接著他說:“眾位殘酷的天神哪,
統治人間,你們憑那永恒的話,
只把你們的律令和永恒意向
刻在硬得有如剛玉的石板上。
人類在你們眼中顯示的情形
怎能勝過瑟縮在圈裡的羊群?
人也同別的走獸一樣遭屠殺,
而且還在監房裡被囚禁關押;
事實上一個人即使沒有罪過,
也常受病痛或其他厄運折磨!
“無辜的人受折磨居然是天意,
這種天意裡究竟有多少道理?
另外一點也增加了我的痛苦:
人還得受到道德義務的束縛,
為了神,得把自己的欲望抑止,
但是野獸的欲望倒不受限制。
一頭動物死了就不再有痛苦,
但是人死後還得悲傷和哀哭,
盡管在世上他飽經憂患苦惱:
毫無疑問,這大致是眾生之道。
這個問題我讓神學家來回答,
但我知道世上的痛苦太多啦。
可嘆的是,我看見毒蛇或賊子,
他們殘害了多少位忠義之士,
卻逍遙自在,可以去任何地方。
但我得坐牢,因為土星要這樣,[93]
因為朱諾滿懷著妒意和怒氣[94]
把底比斯城的高墻夷為平地,
讓底比斯的王族幾乎消滅光。
而維納斯的一方也要我滅亡,
因為她對阿賽特妒忌又害怕。”
現在我把帕拉蒙暫時擱一下,
讓他安安靜靜地待在牢房裡;
先把阿賽特的情況講講仔細。
夏天過去後,夜變得越來越長,
這位相思者和那囚徒的悲傷
也與夜俱增,使他們加倍痛苦。
要說哪個更痛苦我可說不出。
這裡還是長話短說吧:帕拉蒙
已被判定要坐牢,坐整整一生,
看來得在鎖鏈和鐐銬中死亡;
阿賽特則被永遠趕出那城邦,
要是回來他腦袋就得被砍掉——
所以他那意中人他永難見到。
你們也都戀愛過,我要問你們
哪個更苦,阿賽特還是帕拉蒙?
這位每一天都能見到心上人,
但是一輩子他只有坐牢的份。
那位能走路、騎馬去任何地點,
但永遠無法同他心上人相見。
他們中哪個最苦隨你們去想,
我得像先前那樣繼續往下講。
第一部結束
第二部開始
這位阿賽特回到底比斯之後,
每天都長吁短嘆,人逐漸消瘦,
因為再也見不到他的意中人。
總的說來一句話:他那種愁悶,
無論現在或將來都舉世無雙,
再沒有誰的愁悶能夠比得上。
他咽不下水和飯菜,睡不著覺,
弄得人枯槁精瘦,瘦得像長矛。
他眼窩深陷,害得人人都怕看,
他臉色蒼白憔悴,像死灰一般。
他總是獨自一個人,孤孤零零,
晚上哀訴時整夜整夜哭不停。
他聽到人家唱歌或彈奏樂器,
忍不住就要沒完沒了地哭泣。
他的精神萎靡得完全變了樣,
以至於人家盡管正在聽他講,
也沒法相信這是他說話聲氣。
他表現得滿腔愁緒、心情壓抑,
不僅完全像患了嚴重相思病,
而且更像是腦子裡出現病情,
就是說抑鬱之氣進了前腦裡,
這樣便造成了他的癲狂癡迷。
總之,這位痛苦的相思病患者
不像以前那青年貴族阿賽特——
他的習慣和心情完全變了樣。
為什麼我總是在說他的悲傷?
這種殘酷的折磨、痛苦和悲愁
他在足足忍受了一兩年以後
(我說過他在他的祖國底比斯),
有一天夜裡他正躺下睡覺時,
似乎看到長著翅膀的墨丘利——[95]
這天神站在他面前給他鼓氣。
他的手中筆直地握著催眠杖,
一頂帽子戴在光亮的頭髮上。
阿賽特心想,這位天神的衣著
在當初催眠阿耳戈斯時穿過。[96]
他對阿賽特說道:“你得去雅典,
那裡注定了是你悲愁的終點。”
聽到這句話,阿賽特醒了過來,
一躍而起。“不管遭什麼禍害,”
他說道,“我也要立即就去雅典,
決不能因為怕死就躊躇不前。
我要去看看我所傾心的女郎,
在她的面前我決不畏懼死亡。”
說罷,他拿起一面大鏡子就照,
只見鏡子裡的他已變了容貌,
就連他的面色也完全變了樣。
這時一個想法來到了他心上:
既然他這麼長時間都在生病,
結果連他這張臉也已變了形,
那麼他以後只要別出頭露面,
像平頭百姓似地居住在雅典,
他就能常常見到心上的女郎。
於是他立刻換掉了全身衣裳,
裝扮成一個貧困不堪的苦力。
他只讓一名扈從跟隨著自己——
這扈從知道他的秘密和狀況,
也像他一樣裝扮成窮人模樣。
阿賽特抄最近的路直奔雅典;
到了之後,他一天來到宮門前,
自告奮勇地說是願意幹雜活,
不管是什麼零活重活都肯做。
這件事我就說得盡可能簡短。
總之不久後人家就給他活幹,
給他活幹的是艾米莉的管事;
因為阿賽特很精明,很快得知
僕人之中誰在為艾米莉服務。
由於阿賽特本來就高大魁梧,
再加上他既年輕又身強力壯,
所以劈柴和擔水幹得很在行,
也足以完成任何人派他的活。
這樣幹下來轉眼就是一年多,
結果美人艾米莉選他當侍從;
他說他名字叫菲拉斯特拉通。
宮中像他這樣身分的男子漢
遠遠不像他那樣討人家喜歡;
他待人接物又非常溫文爾雅,
於是王宮中到處都在夸獎他。
人們說如果忒修斯給他機會,
把他提升到比較體面的職位,
讓他在那個職位上發揮才智,
那麼忒修斯做了一件大好事。
就這樣,由於他言行出眾超群,
他的好名聲很快傳遍了宮廷,
結果忒修斯聽到後為之所動,
就把他召到身邊讓他當扈從
並給他與這職位相稱的俸祿。
另一面,人們每年從他的故土
悄悄地送來他所得到的收益,
但是這筆錢他花得謹慎得體,
所以沒人懷疑他這錢的來源。
這樣的生活他轉眼過了三年,
無論戰時或平時他智勇超群,
所以忒修斯對他已最為寵信。
這裡我要撇下有福的阿賽特,
回來把帕拉蒙的情況說一說。
在陰森可怖的堅固牢房裡面,
帕拉蒙這時已待了七年時間,
痛苦和悲傷使他變得很消瘦。
誰像他那樣感受到雙重搓揉?
一方面是愛情使他感到苦惱,
這苦惱簡直已使他神魂顛倒,
另一方面他是個被囚禁的人,
而且不是囚禁一兩年,是一生。
他這種受苦又受難,誰有能耐
寫成一首英語詩?我沒這詩才;
所以只好盡量簡短地點一點。
且說那第七年的五月第三天[97]
(這故事早被寫進一些古書裡,
而且在那些書中講得更詳細),
反正不管是巧合或者是天命
(總之注定了的事必定會發生),
帕拉蒙憑著一位朋友的幫助,
在半夜以後不久從牢房逃出,
然後盡快地逃離了那座城市。
原來他拿很多酒給那看守吃,
這種酒裡加進了香料和蜂蜜、
底比斯的上好鴉片和麻醉劑,
所以那看守吃後就進了睡鄉——
哪怕推他,他也得酣睡一晚上。
這樣,帕拉蒙竭盡全力地逃跑。
但那時夜很短,很快就將拂曉,
所以他必須盡快找地方藏身。
就是這樣,戰戰兢兢的帕拉蒙
小心翼翼地鉆進附近的樹叢。
他想整個白天就躲在樹叢中,
等到天黑了之後再動身趕路,
回底比斯後再叫親友們幫助,
要大家一起出力攻打忒修斯。
他寧可冒冒險,哪怕拼著一死
也要贏得艾米莉,同她結良緣:
簡而言之,這是帕拉蒙的心愿,
是他的目的,是他的全部打算。
現在我回頭來把阿賽特談談。
他哪裡知道麻煩已離他很近,
因為命運已引他落進了陷阱。
忙碌的云雀為白天來臨報信,
它唱著歌兒迎接晴朗的黎明,
這時火一樣的太陽燦爛升起,
那光明使整個東方顯露笑意;[98]
光線照進了枝枝椏椏的中間,
把樹葉上的銀白色露滴曬幹。
阿賽特這時在忒修斯的宮中
已是這位君王的最得力扈從;
起身後他看到屋外陽光明媚,
為了前去迎接這五月的朝暉,
同時他心頭涌起那強烈渴望,
為了排解便騎到一匹戰馬上,
那性烈如火的馬離開了王宮,
迅跑了一二英里馳向田野中。
他來到一個小樹林(說來也巧,
這個小樹林我剛才正好說到),
為了用嫩枝給自己編個花環——
無論是忍冬或山楂他都不管。
他把一支歌迎著陽光高聲唱:
“五月裡百花開放和綠葉生長;
我要歡迎你,美好清新的五月,
因為我想要一些綠色的枝葉。”
他心情愉快,一縱身下了馬鞍,
隨即就信步走進了樹林中間,
沿著林中的小徑就隨意遊蕩。
碰巧帕拉蒙藏身在這個地方——
在那灌木中沒人能夠發現他,
因為他極其擔心會遭到追殺。
來人竟是阿賽特,他哪裡知道,
確實,這一點怎麼也想象不到。
多年來有句老話說得真不錯:
“田野長眼睛而樹林生著耳朵。”
所以人們的言行應該要冷靜,
因為每天有意外相遇的情形。
阿賽特當然不知道這裡有人——
偏偏灌木中靜靜坐著帕拉蒙,
近得能聽清他講的隻言片語。
阿賽特高高興興唱完了歌曲,
同時又盡情地作了一番遊蕩,
突然之間就陷入了沉思默想——
相思者常常有這種古怪心理:
有時在樹巔,有時落到荊棘裡,
忽上忽下,像井裡的吊桶一般。
說真的,這也就像星期五那天,[99]
有時出太陽有時雨下個不停,
多變的維納斯把情人們的心
就這樣撥弄;而她多變的安排
就像她那日子裡,天時好時壞。
星期五難得同其他日子一般。
阿賽特唱完了歌便長吁短嘆;
他不再走來走去,坐下了說道:
“唉,只怪我出生那日子不好!
朱諾啊,你對底比斯咬牙切齒,
你同這城邦作對要作到幾時?
卡德摩斯以及安菲翁的苗裔[100]
是金枝玉葉卻都被橫掃一氣:
卡德摩斯是我們開國的祖先,
是他第一個把底比斯城興建,
並且成了底比斯的加冕之君;
我是他嫡系後裔,是他的子孫,
完全是君王之家的正統后代,
可是現在我成了卑賤的奴才——
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的那人,
我卻低三下四地當主人侍奉。
而朱諾使得我更加蒙受恥辱,
因為我不敢把真姓實名公布:
過去我叫阿賽特,聽來很受用;
現在低賤得叫菲拉斯特拉通。
唉,殘酷的瑪斯、殘酷的朱諾啊,
你們的怒氣滅了我這門皇家——
弄得只剩不幸的帕拉蒙和我,
而他還在雅典的牢中受折磨。
這樣還不算,最最要我命的是:
愛神猛烈地射來火樣的箭矢,
命中我忠貞而憂思重重的心,
使我必死無疑,像出生就注定。
你的眼睛要了我的命,艾米莉,
我死的原因完完全全在於你。
要是我能做任何事讓你高興,
那我心頭上的任何其他事情
就不再值得我絲毫加以注意。”
他說到這裡竟突然倒地不起,
昏迷了好長時間才站起身來。
帕拉蒙聽了阿賽特這番自白,
覺得似乎有一把冰冷的匕首
扎進他心頭,氣得他渾身發抖。
這時他感到難以再繼續忍耐,
竟像瘋子從灌木叢後衝出來,
面如死灰地指著阿賽特數落:
“你這個背信棄義的惡毒傢伙!
現在你暴露你愛我的心上人,
可我為了她忍下了多少悲恨,
而你我還是立誓結義的親戚——
我在此之前多次這樣告訴你。
你在這裡竟然還欺騙忒修斯,
竟然欺上瞞下地這樣改名字。
現在我們倆得拼個你死我活,
因為艾米莉的愛人只能是我——
你和別人都不準愛上艾米莉,
因為我是帕拉蒙,是你們死敵。
我盡管憑運氣剛剛逃出牢房,
完全赤手空拳地來到這地方,
我照樣無所畏懼:你要么死亡,
要么從此不再把艾米莉愛上——
兩條路你挑,因為你已跑不了。”
阿賽特滿心鄙夷地拔劍出鞘——
聽了這話又已經認出帕拉蒙,
這時他變得像獅子一樣勇猛——
說道:“憑高坐在天上的神發誓,
你要不是在生病又愛得發癡,
而且在這裡又沒有一件武器,
那麼你這回必定死在我手裡,
根本就別想活著逃出這樹叢。
你說你我兩人立過誓、結過盟,
我現在就讓這束縛化為烏有。
你這大傻瓜想想:愛本就自由,
而我就是愛她,這不關你的事!
然而你既然是個英勇的武士,
願意為了贏得她而決一死戰,
我就以武士的信譽給你諾言:
這事我決不會讓任何人知道,
你明天在這裡準能把我找到;
我要帶來足夠的甲胄和武器——
你把差的留給我,好的就歸你。
今晚我會把足夠的飲食送來,
還給你送些衣服當作被子蓋。
如果你在我現在待的林子裡
殺死了我,把我意中人贏了去,
那麼你就去像我一樣愛她吧。”
“同意你這安排,”帕拉蒙回答。
就這樣,兩人以信義作了擔保,
然後就分手,等待第二天來到。
啊,絲毫不懂得博愛的丘比特!
啊,當君王的怎能把同伴容得!
俗話說得真好:戀愛和支配權
最不愿讓別人分享,而要獨佔。
帕拉蒙、阿賽特懂得這個道理。
阿賽特立刻就騎馬回到城裡,
到了第二天天還不亮的時候
已悄悄備好兩份武器和甲胄——
既非常合用也足夠他倆使用,
讓他們在野外單獨決一雌雄。
他騎馬而去,像出生時地孤獨,
身前還帶有甲胄和武器兩副;
在彼此早先約定的時間、地點,
他同帕拉蒙在那林中見了面。
這時候兩人的臉上變了神情,
如同色雷斯獵手的那種情形——
他手執長矛站在林間空地上,
聽著他的獵物沖過來的聲響,
聽著他要打的那頭熊或猛獅
一路上在撞落樹葉、撞斷樹枝,
心中在想:“我的死對頭來啦!
這一回準有一個死,非我即它:
我得在這片空地上把它殺死;
要是做不到,它準會把我吞吃。”
他們也是這樣;剛認出了對方,
兩人的臉色就已完全變了樣,
根本就不來“你好”之類的客套,
彼此不說話也不試著來幾招,
就立刻動手幫對方戴盔披甲,
那種友好就像他們是兄弟倆。
但隨即把鋒利堅挺的矛拿起,
兩人便開始你來我往的攻擊。
你也許早就已經想到,帕拉蒙
在這廝殺中像獅子一樣兇猛,
阿賽特則像一頭兇殘的老虎——
反正他們搏鬥得像兩頭野豬,
在暴怒中它們嘴裡流出白沫。
他們渾身都是血,在拼命相搏。
讓他們繼續去這樣你扎我刺,
這裡我要對你們講講忒修斯。
命運之神哪,你這萬物主宰!
上天所預設的一切福祉禍災
由你在世界各處貫徹和兌現;
你堅強有力,哪怕人發出誓言,
或正或反地抗拒某一件事情,
但總有一天那件事照樣降臨,
哪怕這降臨是在一千年之後。
因為有一點肯定:我們的欲求,
無論是要戰要和或要恨要愛,
全得受到天意的支配和主宰。
現在我讓忒修斯來作個證明,
因為愛打獵是這君王的脾性,
尤其是愛在五月裡追獵大鹿——
每天的曙光沒照到他的床鋪,
他已經穿好了衣裳準備上馬,
還有獵手、號手和獵狗伴隨他。
他在狩獵中感到很大的樂趣,
而他最大的歡愉和渴望在於
能親手打到一頭大鹿,因為他
崇拜戰神和狩獵女神狄安娜。
我前面說過這一天天氣晴好,
滿心歡暢的忒修斯喜上眉梢,
帶著他美麗的希波呂塔女王,
帶著艾米莉(大家全穿綠衣裳),
前呼後擁催著馬朝獵場馳去。
他徑直沖向就在近旁的林地,
因為聽說這片樹林中有頭鹿。
忒修斯這位君王就這樣奔突,
騎著馬沖向林中的一塊空地,
因為那頭鹿很可能逃到這裡,
隨即在越過一條小溪後逃竄。
只要身邊有幾條稱心的獵犬,
忒修斯倒想這樣追它一兩趟。
這位君王追到那林間空地上,
在那低低的太陽下抬眼一看,
立刻就把阿賽特、帕拉蒙發現:
兩人廝殺的勇猛像公牛一樣。
兩把閃爍發亮的劍你來我往,
瞧那股狠勁,只消被劍刃擦到,
那麼恐怕連橡樹也要被劈倒。
這君王不知兩人是什麼來歷,
便使勁把兩腳一夾,催動坐騎,
猛地就沖到這兩個人的中間,
一面大聲叫“住手”一面拔出劍:
“別再打,我以偉大的瑪斯起誓,
看見誰再動手,我叫他馬上死!
誰要再打,我立刻就要他腦袋!
你們是什麼人,從實給我講來。
為什麼不在皇家的角鬥場上,
卻在這裡如此輕率地鬥一場,
連一個裁判一個證人都不找?”
帕拉蒙聽了之後立刻回答道:
“陛下,多說話能有什麼用處?
我們兩個人本就該引頸就戮。
身為俘虜,我們倆活得很悲慘,
我們的生命讓我們感到膩煩;
既然你是公正又明斷的君主,
那就不要給我們憐憫和庇護,
要憑神聖的慈悲首先殺了我,
然後像殺我一樣殺我這同伙。
也可先殺他,因為你不知底細:
他就是阿賽特,也即你的死敵。
他被驅逐出這裡,回來是死罪,
憑這個理由,殺他沒什麼不對。
因為就是他來到了你的王宮,
說他的名字叫菲拉斯特拉通。
這個人就是因為愛上艾米莉,
就這樣一年又一年把你蒙蔽,
你還提拔他當了你的扈從長。
今天我既然已經面臨了死亡,
就把這事情源源本本地招認:
我是個不幸的人,名叫帕拉蒙,
憑詭計,我剛從你的牢房逃脫。
我也是你的死敵,而且我要說:
我對可愛的艾米莉愛到極點,
能夠死在她眼前便是我心愿。
所以我要求懲罰我,把我處死;
但對我這同伙也該同樣懲治,
因為我們倆全都應該被殺掉。”
那位英武的君主當即回答道:
“我立刻就能處置你們兩個人:
就憑你剛才親口所作的招認,
你們已被定罪,你的話賴不掉;
用刑逼供對你們完全沒必要。
憑紅戰神瑪斯之名,你們得死!”
那女王有一副女性柔腸,這時,
禁不住流下淚來,同時艾米莉
和所有同行的貴婦開始哭泣。
在她們看來,這種命運很可悲,
降臨在這兩人身上實在倒霉,
因為兩人既高貴又溫雅年輕,
之所以決鬥只不過為了愛情。
見他們淌血的傷口又大又深,
女眷們不分地位高下叫出聲:
“主上啊,看在我們女人分上,
發發慈悲吧!”說著都跪在地上,
簡直要去吻忒修斯站著的腳。
就這樣,這君王終於怒氣漸消,
因為他寬厚的心中涌起憐憫。
盡管他起先氣得亂抖了一陣,
但對於這兩個人的拼死胡鬧
及其原因,他略略做了下思考,
雖然說氣惱仍肯定他們有罪,
但理智卻要他承認他們無罪。
隨後他又想到,人只要有辦法,
總是要在戀愛中幫自己一把,
總是要千方百計地逃脫監禁;
再說,看那些女子仍舊哭不停,
他心裡對她們不免感到憐惜。
於是他寬厚的心中這樣考慮:
“只有是昏君才沒有憐恤之心,
對待心懷恐懼又肯悔改的人,
他所言所行才會同獅子一樣——
就像是對付一個驕橫又狂妄
而且堅持其原先錯誤的傢伙,”
忒修斯對自己這樣默默解說;
“這樣的君主識別能力沒一點,
在此情形裡劃不出區分的線,
而是把傲慢與謙卑混為一談。”
怒氣很快就這樣地煙消云散,
他目光炯炯,歡快地抬頭一瞧,
隨即嗓音朗朗地這樣宣布道:
“愛神哪,請你祝福我們大家吧!
你這位主宰的威力多麼偉大!
世上的一切擋不住你的威力,
你當然是神,因為你創造奇跡,
能夠按照自己的愿望和愛好,
使每一顆心得到塑造或改造。
我們看看阿賽特、帕拉蒙兩位,
現在他們已不在我的監房內,
若是回底比斯就是王室子弟;
而他們知道我是他們的死敵,
落到我手裡我能要他們的命。
但愛神讓他們空長一雙眼睛,
偏叫他們來這裡拿性命冒險。
想想吧,難道這不是蠢到極點?
除了在戀愛的人,誰才真正蠢?
瞧他們,為了坐在天庭裡的神,
流了多少血,不還是煞有氣派?
他們侍奉的愛神是他們主宰,
對他們的效勞這樣就算酬報!
但侍奉愛神者覺得自己頭腦
最聰明,不管將會招來什麼事!
不過這整個事情中最妙的是:
他們為之而作此表演的女郎
對他們的感謝之情同我一樣;
天哪,對於這一場血腥的爭奪,
她的了解不比杜鵑或野兔多!
但不論好歹,事情總得試一試;
人無分老少,傻瓜總得做一次。
憑親身體驗我早知道這道理,
因為我也曾當過愛神的僕役。
我完全明白愛神造成的創傷,
懂得一個人落進愛神的羅網,
這個人將會受到怎樣的揉搓,
所以我原諒你們的這次罪過——
因為連我的王后和她的妹妹
都跪在地上要求不治你們罪。
你們倆必須現在就對我發誓:
永遠都不做對我國不利的事,
決不在白天或黑夜對我襲擊;
盡力在一切方面同我站一起——
你們的罪過我這就免於懲治。”
於是他們按要求莊嚴地宣誓,
並且請求他保護和從輕發落。
答應了他們的請求之後他說:
“憑著你們的王室血統和財富,
哪怕女方是一位女王或公主,
你們倆都有資格做她的夫君——
只要有機會,這完全沒有疑問。
但我還是要為我姨妹說幾句——
你們是為她發生衝突和猜忌:
畢竟你們也知道,任你們再打,
她一個女人沒法去兩個男家。
你們倆總有一個,盡管不願意,
也只能吹吹蘆笛來安慰自己;
就是說任你們怎麼妒忌、發怒,
你們不可能兩人都做她丈夫。
所以我替你們作如下的布置,
好讓你們各自把機會試一試,
看命運怎麼安排。聽好這辦法,
這是我解決你們這事的計劃:
“我的主意是,為避免再有爭議,
讓你們的事解決得一勞永逸,
喜歡這辦法就自愿接受下來,
你們可不付贖金就自由離開,
兩個人願意去哪裡就去哪裡,
而不多不少再過五十個星期,
都得帶一百名武士來這地點;
這一百名武士都得配備齊全,
愿為你們贏得她而搏殺一場。
我是個武士,我以武士的信仰
斬釘截鐵地向你們作出保證:
你們兩人中不管誰有這本領,
也就是說,無論是他或者是你,
再加各自那百名武士的實力,
能把對方殺死或趕出比武場,
這人就得到命運女神的厚賞,
那麼我就把艾米莉許他為妻。
那個比武場我準備設在這裡;
而為了使天神憐憫我的靈魂,
我這個裁判將公正而又忠誠——
你或他要么被殺要么被活捉,
我除此之外不接受其他結果。
認為這辦法不錯就請講出來,
也講講你們是否滿意這安排。
這是對你們作出的最後決定。”
誰像帕拉蒙那樣滿臉的高興?
誰像阿賽特快活得又蹦又跳?
忒修斯這樣開恩又這樣公道
在這裡造成的那種歡欣鼓舞,
誰能編成歌謠唱或者能描述?
反正在場的眾人全雙膝著地,
衷心又熱烈地感謝他的美意。
兩個底比斯人當然尤其感恩;
懷著美好的希望和歡快的心,
他們告別了眾人騎上了駿馬,
趕回底比斯古老大城中的家。
第二部結束
第三部開始
如果我忘了說說那大筆支出,
我相信人們一定會怪我疏忽,
事實上忒修斯一手大力操辦,
把那比武場建造得氣派非凡,
我也許能夠說,世上其他地方
都沒這樣壯觀的露天競技場。
要走一英里才能繞它走一周,
石砌的大墻外還有一道壕溝。
比武場的外形說是圓圈正好,
梯狀的座位共有六十英尺高——
這樣,觀眾坐在前面的座位上
不會把後面觀眾的視線阻擋。
一扇白云石大門在場子東面,
同樣的門也在正對它的西面。
總而言之,造出同樣的比武場,
用這點時間,世上沒其他地方。
因為對於全國的巧匠與能工
只要對幾何與數學比較精通,
還有全國的畫師以及雕刻家,
忒修斯供給飲食並付出工價,
讓他們設計並營造這座建築。
他為了舉行儀式和獻祭牲畜,
在東門上面建造了一個祭壇
和一個小巧精致的祈禱房間:
這裡供的是愛的女神維納斯。
而在西門上,為了供戰神瑪斯,
他同樣造了聖壇和祈禱房間。
為了這一切他花了大堆金錢。
他又吩咐,北面墻上的塔樓裡,
還要把一個小小的神殿建起,
它裝飾得富麗堂皇,用的材料
都是紅色的珊瑚和雪花石膏:
這裡供著貞潔的女神狄安娜。
然而我還是忘記了描述一下
這三個小小祈禱房間的情況,
講講那些華美的雕刻和畫像,
還有那種種形象、面貌和圖案。
首先,在維納斯殿你能夠看見,
墻上畫的是令人傷心的圖景,
那是愛神的奴僕受苦的情形:
不得安寧的睡眠,悲涼的嘆息,
一往情深的流淚,哀哀的哭泣,
像火焰一樣猛烈的苦苦相思;
幫他們訂下百年之好的盟誓;
歡樂和希望,欲望和冒失唐突,
美貌和青春,明來暗去和財富,
謊言和曲意奉承,誘人的魅力,
豪奢和鋪張,兢兢業業和妒忌;
你看她頭上戴著金盞花花冠,[101]
在她的手上則棲著一羽杜鵑;
盛宴和華服,樂器和狂舞歡唱,
反正與愛情有關的種種情況——
無論我已經提到或將要提到,
我所講到的遠比沒講的要少——
全都有條有理地畫在墻壁上。
因為維納斯居住的首要地方,
就是說那整整一座西塞龍山[102]
事實上也已畫上那裡的墻面——
連同那一切園林和遊憩勝地。
連那看門的懶漢也沒被忘記,[103]
同樣畫上的還有古代美男子
那喀索斯和所羅門幹的蠢事,[104]
還有赫拉克勒斯巨大的力氣,[105]
美狄亞和喀耳刻兩人的魔力,[106]
生性十分勇敢兇猛的圖努斯,[107]
被俘後當差的豪富克羅伊斯。[108]
所以你們能看到,智慧與財富,
美貌與詭計,力量與勇敢英武,
都不能享有維納斯那種威權,
因為她能叫世界遵從她意愿。
瞧啊,所有這些人掉入她羅網,
最後只得以嘆息嘆出其悲傷。
這裡舉一二個例子就已足夠,
盡管要舉一千個例子我也有。
維納斯的雕像看去十分輝煌,
只見她裸著身子浮在大海上——
肚臍以下全都沉浸在水波裡,
那綠色水波閃耀得像是玻璃。
她的右手拿一把彈撥著的琴,
一個玫瑰花花冠戴在她頭頂,
這個美麗的花冠鮮艷又芬芳;
花冠之上是她的鴿群在飛翔。
她的兒子丘比特站在她身前,
背著弓,帶著锃亮又鋒利的箭;
同大家平時看到的情形一樣,
他雙目失明,肩上長一對翅膀。
那位偉大紅戰神神殿的墻上,
同樣也畫著許許多多的肖像,
為什麼我對你們不也說一下?
那墻面上下左右都畫滿了畫,
就像在那個天寒地凍的地方,
在色雷斯的瑪斯神廟內墻上——
那裡是這位戰神的首要住地,
那裡的壁畫會令人不寒而栗。
首先那墻上畫的是一座森林,
那林中沒有野獸也沒有居民,
只有多節多瘤的光禿禿老樹——
那殘枝斷幹頗令人感到可怖。
林中掠過一陣隆隆聲颯颯聲,
似乎刮起令樹枝盡折的暴風。
一座小山的山坡下有個山坳,
那兒聳立著赫赫瑪斯的神廟;
這廟全部用锃亮的純鋼建成,
那入口又深又窄,看來很嚇人。
從那裡吹來一陣風又猛又急,
吹得每一扇大門都不斷顫栗。
從一個個的門口照進北極光;
因為那裡的墻上全都沒有窗,
人們無法通過窗把明暗區別。
那些剛玉做的門永遠不會裂——
橫裡和邊角全都用硬鐵包好;
為了使這座神殿穩固又堅牢,
裡面那一根一根锃亮的支柱
用精鐵制成,像大酒桶那麼粗。
就是在那個地方,我初次看見
罪惡的陰謀及其種種的施展;
暴怒之火像燒著的煤那樣紅;
小偷小摸的賊和蒼白的驚恐;
盈盈微笑者鬥篷裡藏著匕首;
著火燃燒並冒出黑煙的馬廄;
床上發生的大逆不道的謀殺;
帶著血淋淋傷口的公開征伐;
那搏鬥中血染刀劍,形勢逼人;
那悲慘地方充滿了尖厲之聲。
在那裡我還看見有的人自殺,
他心頭的血浸泡著他的頭髮;
釘子在夜間釘進人的頭顱裡;
冰冷的死者張著嘴仰躺在地。
神殿的正中坐著那惡運之神,
他滿面愁容,一臉的喪氣灰心。
再往前,我看見瘋狂正在狂笑;
佩刀掛劍的怨憤、抗議和狂暴;
喉管割斷的屍體給拋進樹叢;
千人被殺而不是死在瘟疫中;
暴君用暴力進行掠奪和攫取;
城池被摧毀,一切被夷為平地。
我看見船在起伏水波上燒燃,
野熊竟然扼斷了獵人的喉管,
母豬吃了睡在搖籃裡的嬰孩,
廚師盡管用長勺還是被燙壞。
瑪斯招致的惡運沒一件忘記:
趕車人被他的大車碾過身體,
那輪子使他永遠沒法站起身。
那裡還有一些瑪斯的手下人:
兼做醫生的理髮師、屠夫、鐵匠——
他在鐵砧上鍛造鋒利的刀槍。
從畫在那座塔樓頂部的畫裡,
我看見威風凜凜坐著的勝利,
在他頭頂的上方掛一把利劍,
掛這利劍的是根兩股的細線。
被畫在那個地方的還有愷撒、
偉大的尼祿、卡拉卡拉的被殺;[109]
他們那時雖沒有降生到世上,
但瑪斯已經預示他們的死亡,
因為憑星象可算出禍事降臨。
那些畫就這樣披露他們命運,
就像天上主吉兇的星星一樣,
注定了誰將為愛被殺或死亡。
古代故事中舉一個例子就行,
即使我想多舉,也根本舉不盡。
戎裝的瑪斯雕像站在戰車上,
他那勇猛的樣子像氣得發狂——
這像的頭上有兩個星座照耀,
根據一些古書上所作的介紹,
它們分別叫普韋拉、魯貝烏斯,[110]
這就是這位戰爭之神的雄姿。
還有一隻狼就站在他的跟前,
正在吞吃一個人而紅著雙眼;
高明的畫筆畫出了這個故事,
以敬畏之情頌揚光輝的瑪斯。
現在我要盡我所能地趕一趕,
要去貞潔的狄安娜神殿轉轉,
把情形向你們詳細介紹一下。
那裡墻面的上下都畫滿了畫,
畫的都是狩獵和貞潔的典故。
我在那裡看見狄安娜發了怒,
這一來卡利斯托可就遭了殃,[111]
她被變成了熊而不再是姑娘,
後來又被變成了一顆北極星;
畫中那些情景我說也說不盡;
但她兒子也是星,這可以看出。
我還看到達佛涅變成一棵樹——[112]
這裡我說的不是狄安娜女神,
是說達佛涅,皮內烏斯的千金。
我看見亞克托安變成了公鹿,[113]
這是偷看狄安娜沐浴的報復;
我看見他的狗咬他,把他吃下,
因為這些狗已經不能認出他。
除此之外,後面還畫有一些圖,
畫的是阿塔蘭特那次打野豬——[114]
參加的還有梅利埃格等多人,[115]
結果狄安娜拿他來報仇雪恨。
在那裡我看到許多奇妙的畫,
但那些故事我不去回想也罷。
那女神高高騎在一頭公鹿上,
一些小小的獵犬在她的腳旁;
她腳下有個月亮正漸漸變圓,[116]
但隨後變缺也不用多少時間;
她那座雕像穿著鮮綠色衣裳——
箭袋裡插著箭,弓就拿在手上。
她把眼光朝下面遠遠地望去,
望到冥王普路托的黑暗疆域。
一位臨產的婦女正被她看見,
由於是難產耽擱了很多時間,
害得那產婦大聲哀求魯西娜:[117]
“你最有辦法,請快救救我吧!”
畫這像的人真畫得栩栩如生,
為了買顏料花了多少弗羅林![118]
現在比武場的工程全部結束;
對神殿和比武場的各個細部
忒修斯花大錢作了精心安排,
他對這完工的建築極其喜愛。
但對忒修斯我要暫且擱一擱,
先來講講帕拉蒙還有阿賽特。
他們該回來的日子已經臨近;
我前面說過,為了決出個輸贏,
他們倆都得帶來一百名武士。
現在既到了他們的踐約之時,
便各帶一百名武士來到雅典——
為這次搏鬥,武士們裝備齊全。
事實上很多人相信,自從上帝
開天闢地,分出了海洋和陸地,
創造了這個世界,從來還沒有
這麼多高貴武士來大顯身手——
這是指一百人中能有這麼多。
對於熱愛武士精神的人來說,
他們都希望自己能聲名遠揚,
所以都要求自己有機會出場。
被選中去參加的人自然高興,
因為明天若發生同樣的事情,
你們都知道,每個英勇的武士
只要珍視愛、有保衛愛的意志,
那麼無論在英國或其他地方,
他都會要求去那裡搏鬥一場。
老天爺保佑:為了意中人而戰,
那種場面看起來將何等壯觀!
帕拉蒙那班人正是這種情形,
多少位騎士跟隨他,與他同行。
他們中有人喜歡穿著鎖子甲,
連同胸甲和一件輕便的馬甲;
有人卻寧可前後系鋼甲兩塊;
有人愛用圓盾或普魯士盾牌;
有人對雙腿的保護相當特別,
有人拿狼牙棒有人則拿斧鉞;
反正每件新東西都是老花樣。
總之我已經說過,他們的武裝
得看各人的愛好,各人的心意。
你能看到,同帕拉蒙來的人裡
有色雷斯的大王利庫爾戈斯;[119]
他威風的臉上長著黑色胡子。
他那雙眼睛的瞳仁非常奇怪,
竟然閃現出又黃又紅的光彩;
環顧四周時他像鷹傲視天下,
兩道劍眉之上是濃密的頭髮;
他四肢發達,肌肉結實又強健,
他肩膀寬闊,兩條手臂長又圓。
他根據自己國度向來的風尚,
高高站在金碧輝煌的戰車上,
給他拉車的是四頭白色公牛。
他的征衣上連個紋章也沒有,
因為那是一張漆黑的老熊皮,
熊皮上四隻黃爪子金光熠熠。
他的長頭髮全梳在他的後背,
就像是渡鴉的羽毛光亮烏黑;
手臂那樣粗的一隻沉重金冠
鑲滿精美紅寶石以及金剛鉆,
流光溢彩地戴在他頭上閃亮。
白色獵狼狗跑在他的戰車旁,
約摸有二十多條,大得像牛犢,
這種狗用來捕獵獅子或者鹿;
它們跟著主人,嘴也都上了套,
黃金項圈上有圓孔供人牽牢。
隨他同行的整整一百位貴族
全副的武裝,全顯得勇氣十足。
人們從書上可看到,印度大帝
埃梅屈武斯也同阿賽特一起;
他騎著棗紅馬就像戰神瑪斯,
他那匹馬上全是精鋼的馬飾,
金線織的馬衣,圖案斑斕輝煌。
鎧甲的絲綢罩衣上有他紋章,
鑲著的珍珠又白又圓又碩大。
新近打成的金鞍散發著光華;
一件短鬥篷披在他的肩膀上,
滿綴其上的紅寶石火一樣亮。
他的頭髮鬈曲成一個個小圈——
那頭髮又黃又亮像陽光耀眼。
他眼睛色如檸檬,鼻子挺又高;
他兩片嘴唇豐滿,臉上血色好。
有一些雀斑散布在他的臉上,
那顏色雖然黝黑卻還帶點黃。
他的目光像獅子那樣地威武,
他的年齡我估計約在二十五。
他開始蓄起的胡子有模有樣,
他號角一樣的嗓音相當洪亮。
他的頭上戴一頂玉桂的花冠,
那枝枝葉葉翠綠清新很好看。
他手上棲著一隻馴養的獵鷹,
這鷹白得像百合,能給他助興。
他也有一百名貴族跟隨著他,
他們沒有戴頭盔卻全身披甲,
反正一切的一切富麗而堂皇。
因為你們能想象,公侯和君王
為了愛情也為了武士的榮譽,
都在這支高貴的隊伍裡會聚。
在這樣一位印度國君的身旁,
許多馴養的獅子和豹在奔忙。
就這樣,所有這麼些大小貴人,
就在某個星期天早晨九點整,
來到雅典城並在城裡下了馬。
忒修斯,這位君王兼武士之花,
陪同他們進入了他這座城池,
按他們身分對各人作了安置,
又設宴款待;總之他不遺余力
使他們舒適,處處盡地主之誼——
人們都覺得誰也沒有這能耐
能比這君王作出更好的接待。
至於歌手的獻唱,席間的照應,
送給上下各等人的珍貴禮品,
忒修斯王宮中那種豪華壯麗,
宴會中誰坐在高位或者低席,
哪位貴婦最美麗,舞跳得最好,
或是她們中哪一位歌舞最妙,
或講起愛情來最為慷慨激昂;
還有,哪些獵鷹是歇在棲木上,
或者是,有哪些獵犬趴在地下,
所有這些,我現在全都不提啦——
只講個結果,這看來最為合理;
你們若願意,就請聽我講主題。
那個星期一凌晨,天還沒有亮,
帕拉蒙聽到云雀已經在歌唱——
盡管離天亮還有兩小時之久,
但云雀已經在唱;他一聽之後
立刻起了床,帶著飽滿的情緒,
虔誠而崇敬地獨自走了出去;
他朝拜的基西裡婭慷慨仁慈,[120]
正是值得我們崇敬的維納斯。
在她的那個時辰,他步行而去,[121]
來到那比武場中她的神殿裡,
懷著激動的心情跪倒在地下,
謙卑地說了下面這樣一番話:
“我的女神維納斯仙界最美麗,
你是朱庇特之女、伍爾堪之妻,[122]
憑著你對阿多尼斯的那份愛,[123]
你在西塞龍山上賜人以歡快。[124]
請對我苦澀的眼淚加以憐憫,
讓我卑微的禱詞進入你的心。
我呀沒什麼禱詞可用來形容
我在自己地獄中遭受的苦痛。
我的心不能透露我受的折磨,
羞愧使我不敢提要求,只能說,
“我的女神開恩吧,因為你了解
我的心思又清楚我受的傷害。”
請考慮這些並垂憐我的痛苦,
我必將永遠做你忠實的奴僕,
一定為你的事業盡我的全力,
堅決同無謂的節制鬥爭到底;
你若幫助我,這便是我立的誓。
我不是想把自己的武藝顯示,
我並不要求明天一定要獲勝,
不是要在這件事上獲得名聲,
讓我武藝高強的虛名傳各國。
只求你把艾米莉完全賜給我,
我願意為你效勞並為你而死;
所以求你給我出主意想法子。
我並不在乎究竟什麼結果好:
我打敗他們或他們把我打倒,
我不管,只求擁抱我那意中人。
因為,盡管瑪斯是我們的戰神,
但在天庭裡你有巨大的威力,
只要你同意,我就得到艾米莉。
我要永遠在你的神殿裡朝拜,
無論到哪裡,只要有你祭壇在,
我就要給你上供,為你點聖火。
我的女神哪,你若不愿這麼做,
那我求你明天給阿賽特力量,
讓他那長矛一下刺穿我心臟。
這樣,即使阿賽特贏得她為妻,
我既斷了氣,對此就不會在意。
我這祈禱,敬愛的賜福女神哪,
只是要求:把我心上人給我吧!”
帕拉蒙的這番祈禱剛一完畢,
他便立刻在維納斯像前獻祭;
他神情可憐但禮數十分周到——
那些儀式我現在就不作介紹。
最後維納斯那座像震動起來
並顯示征兆,由此帕拉蒙明白,
他這天所作的祈禱已被接受。
因為那征兆雖表明有所保留,
他完全明白那要求已被認可;
於是他急急回家,滿心的快樂。
這是帕拉蒙前去朝拜維納斯。
在這事之後過了約三個小時,[125]
太陽升起,艾米莉同樣起了身,
接著去神殿朝拜狄安娜女神。
陪同她前去那兒的一些侍女
為她準備好所有的材料、用具,
包括香火、祭服和其他的一切,
反正獻祭中必然要用到這些——
根據慣例,角器中盛滿蜂蜜酒;
獻祭中的東西真是樣樣都有。
待神殿裡香火點起,帳幔掛起,
這時,懷著虔敬心情的艾米莉
用泉水把身子洗得乾乾淨凈;
她那套儀式我不敢詳細說明,
只能非常概略地大致提一提。
但聽聽全部的細節也很愜意,
只要沒有壞心思就不受指責,
然而一個人最好分寸要掌握。
且說她梳好的頭髮光亮披散,
一隻用常綠橡樹枝編的花冠
合適又好看地穩穩戴在頭上。
她在聖壇上把兩團聖火燒旺,
接著舉行儀式:要知道得詳細
可讀斯塔提烏斯等人的古籍。[126]
點起聖火後她顯得可憐巴巴,
對著狄安娜說出下面一番話:
“貞潔女神哪,你住在綠樹林裡,
天空、大地和海洋你盡收眼底;
你是普路托幽冥王國的王后,
你身為處女的保護神,我的心頭
一些想法和愿望你一清二楚。
請別讓我遭到你憤怒的報復,
也付出亞克托安付的慘痛代價。
你也完全知道,貞潔的女神哪,
我的愿望是終生做一個處女,
不要被人愛也不要被人迎娶。
你知道我屬於你的那個隊列,
是一名處女,喜愛的只是打獵,
只是在莽莽樹林裡到處遊蕩。
我不愿嫁人,不愿把子女生養。
我也不要同男子往來,女神哪,
你法力無邊,請你就幫幫我吧——
就憑著你所具有的三重形象。[127]
至於帕拉蒙愛我愛成了這樣,
至於阿賽特愛我愛得這麼深,
我只求你在一點上對我開恩,
就是讓他們兩人相親又相愛,
讓他們把心思從我這裡移開;
讓他們一切熾烈的熱望、愛火,
讓他們一切激情的苦惱、折磨,
都煙消云散或轉向別的地方。
如果你不愿答應幫我這個忙,
或者,如果我命運已有了安排,
必須從這兩人中挑出一位來,
那就把最愛我的那位給我吧。
請你看看,最最貞潔的女神哪,
從我臉頰上淌下的苦澀眼淚。
你既是處女又要把我們保衛,
所以請讓我保住我處女之身,
而我將以這身分侍奉你一生。”
艾米莉這樣滿心虔誠地祈禱,
聖火就在華美的神壇上燃燒,
但是突然間她看到一個異象:
因為一個火本來燒得相當旺,
卻倏地滅了滅,接著重又燃燒;
隨即另一個火滅後就此熄掉,
而在熄掉的時候還畢剝作響,
就像潮濕的木頭燃燒時一樣;
從那火炬的上端還淌下東西,
那東西就像一滴一滴的血滴。
看到這景象艾米莉大為驚慌,
直嚇得魂飛魄散大聲地叫嚷。
她不知道這究竟有什麼含義,
卻因為受了驚嚇而開始哭泣——
聽她那哭聲真叫人感到可憐。
正這麼哭著,狄安娜卻已出現,
她手中拿弓,一身女獵手裝束,
嘴裡說道:“女兒,可不要再哭。
天上的諸神已經作出了決定,
而且永恒的天書上已經寫明:
他倆中的一個為你吃盡了苦,
你將嫁給他,他將做你的丈夫,
至於他是誰,我可不能告訴你。
再見啦,我可不能留連在這裡。
燃燒在我祭壇上的兩道火焰,
在你離去前,一定會有所表現,
把你愛情糾葛中的命運顯示。”
說完這話,女神箭袋中的箭矢
相互碰撞而發出清晰的聲音,
接著也就失去了女神的蹤影。
面對這情形,艾米莉感到驚異,
不禁嘆道:“這究竟有什麼含義?
狄安娜,我讓自己受你的保護,
你盡可隨心所欲地把我擺布。”
艾米莉說了這話就徑直回家。
經過情形就這樣;此事且按下。
隨後那個鐘點是瑪斯的時辰;
這時候阿賽特帶著他的犧牲,
走到那剽悍戰神瑪斯的神廟,
以他異教的方式獻祭和祈禱。
懷著凄惶的心和高度的敬仰,
他對瑪斯的禱詞如下面這樣:
“在那寒冷的色雷斯,強大的神,
人們把你當主宰看待和侍奉,
無論在哪片國土和哪塊地方,
你手裡永遠執掌著戰爭之韁,
搏殺的結果按你的心意決定,
現在請接受我這點可憐祭品。
如果我因為年輕能得到眷顧,
因為力氣大而能夠為你服務,
成為你這位尊神手下的一員,
那我就求你憐憫我這種哀怨。
因為你同樣經受過這種苦惱、
這種熾烈的情欲之火的煎熬——
那時你正享有妙齡的維納斯,
享有她姣好鮮艷優雅的豐姿,
讓她在你的懷抱中任你擺布——
盡管有一回你倒了霉被抓住,
原來伍爾堪用網牢牢罩住你,
發現你同他妻子睡在了一起。
看在你心中那種痛苦的份上,
請你同樣憐憫我極度的悲傷。
你知道我既年輕,閱世又不深,
所以,比起所有其他的任何人,
我覺得我更容易受愛情欺壓;
因為使我遭受到這苦楚的她,
根本不在乎我沉下還是浮起。
我非常清楚,要等她對我憐惜,
我得先在比武場上把她贏得;
我也很清楚,要是沒你的恩澤
和幫助,我憑力氣沒法贏得她。
所以戰神哪,幫助我明天去打——
既為了當初煎熬你的那種火,
也為了這火如今同樣煎熬我;
請作個安排,讓我明天能勝利。
讓我出力氣,讓光榮歸屬於你。
我將置你的神廟於一切之上,
我將要永遠竭盡全力地弘揚
你威力並讓你感到完全滿意;
我將在你的殿堂裡掛我的旗,
還要掛上我所有戰友的紋章;
而且從現在開始直到我死亡,
我將永遠維持你面前這聖火。
我還願意用這個誓言束縛我:
我的頭髮和胡子,從來沒刀剪
來傷害,所以在我背後和胸前
長得很長;我愿把它們當禮物
獻給你,並且終生做你的忠僕。
神哪,請你垂憐我痛苦的悲愁,
讓我獲勝;我對你將別無所求。”
堅強的阿賽特禱詞剛一講完,
神殿內外所有門扇上的鐵環
忽然間發出吱吱咯咯的聲音,
阿賽特聽後不免有點兒吃驚。
精美祭壇上的火燒得特別旺,
把整個神廟映照得通亮通亮;
然後地上散發出一陣香味來,
阿賽特聞到之後就把手一抬,
將另外一把香料投進了火中,
進行了其他一些儀式後,最終,
瑪斯像上的鎖子甲殷殷作聲。
同時阿賽特還聽見一種話音:
又低又含糊地說了一聲“勝利”;
為此,對瑪斯他致以崇高敬禮。
這樣,阿賽特懷著喜悅和希望
馬上回到他投宿的旅店客房,
高興得像燦爛陽光中的小鳥。
為了這恩賜,一場激烈的爭吵
卻已緊接著在天上驟然而起,
害得朱庇特忙著要使之平息——
爭吵的一方就是愛神維納斯,
另一方則是嚴酷的戰神瑪斯。
最後冷酷、蒼白的薩杜恩出場,[128]
他熟知許多古代的招數、花樣,
便憑自己的經驗想出條妙計,
當即就使各方面都感到滿意。
俗話說得有道理:年紀是個寶;
年紀一大,當然經驗多智慧高——
老人雖短於力氣卻長於心計。
所以盡管這做法違反他本意,
薩杜恩卻也馬上用起了心思,
設法平息雙方的擔心和爭執。
“親愛的女兒維納斯,”薩杜恩說,
“我運行的軌道范圍十分廣闊,[129]
我的法力在人們的想象之外。
我能管幽暗的海中滅頂之災,
能潛入漆黑一片的地牢監房,
我能使絞索或吊索套上頸項,
我能引起不滿和暗地裡下毒,
又能進行充分的懲罰和報復,
我能使下層百姓抱怨和暴動,
只要進駐我黃道上的獅子宮。
我能叫玉堂華廈頃刻間垮下,
能叫高高的城墻和塔樓倒塌,
壓在下面掘土人和木匠身上。
我叫那搖倒屋柱的參孫死亡,[130]
我還管轄著叫人心寒的疾病、
歷史悠久的陰謀和謀財害命。
我的目光是一切瘟疫的禍根。
現在別哭啦,我可以向你保證:
帕拉蒙,這位受你支持的武士,
像你許諾的那樣得到那女子。
瑪斯的那位武士他也要幫助,
但你們之間的和平可得保住——
盡管你們倆由於性情不一樣,
經常造成你們間爭吵的現象。
我是你的老長輩,總是順著你;
現在別哭啦,我將會使你滿意。”
現在我不再講天上神明的事,
不講戰神瑪斯和愛神維納斯;
我要簡單明了地講講那結果,
所以下面我就要開始這麼做。
第三部結束
第四部開始
那天雅典城裡像盛大的節日,
加上了喜氣洋洋的五月天時,
城裡的百姓個個都歡欣鼓舞,
整個星期一不是跳舞就比武——
為了要把這一天獻給維納斯。
但為了看那場廝殺不致誤時,
第二天他們人人都要起個早,
所以夜幕一降臨便上床睡覺。
第二天凌晨天色剛剛有點亮,
只聽得所有旅店的各處地方
馬匹和盔甲的聲音一片嘈雜;
貴人們騎著大大小小的好馬,
成群結隊地一路路來到宮裡。
在那裡可看到種種甲胄武器,
它們都做得華麗、精巧又別致,
極盡金匠、鐵工和繡女的能事。
你能看見锃亮的兜鍪和盾牌,
金盔、鎖子甲、紋章和馬的鐵鎧。
騎在馬上的貴人們衣飾雍容,
身後是隨侍左右的武士、扈從;
他們給盾安皮帶,給盔裝帶扣,
把皮條穿好系好,給矛釘矛頭——
反正總有叫他們忙不停的事。
只見噴白沫的馬咬著金嚼子,
許多盔甲匠帶著錘子和銼刀
催動著馬兒不停地到處急跑;
徒步的鄉勇和平民手執短棍,
來來往往時擁擠得密密層層;
還有大鼓和號角、喇叭和軍笛,
發出的聲音裡滿是騰騰殺氣。
王宮裡外,處處是成堆的人群,
三五個、八九個,無非是在討論
或猜測兩位底比斯武士的事;
不外是如此這般或這般如此。
有的人支持長著黑胡子的人,
有的支持頭髮濃密的或禿頂;
有的說這人看來兇猛又頑強:
“他那把戰斧足足重達二十磅。”
就這樣,在太陽升起之後很久,
那大廳裡人們仍然猜測不休。
那樂聲和鬧聲實在響得厲害,
偉大的忒修斯這時已經醒來,
但仍待在他那富麗的寢宮裡;
直到那兩位底比斯青年武士
都像是貴賓一樣被引進宮殿。
君王忒修斯這時候坐在窗前,
寶座上的他完全是天神排場。
人們很快便擁向他那個地方——
為的是一睹豐采並向他致禮,
也為了聆聽他的吩咐和旨意。
傳令官在一個臺上喊道:“肅靜!”
於是人群裡的聲音逐漸變輕;
等到人們已完全安靜,他這時
才這樣宣布偉大君王的意旨:
“我們高貴的君主聖明又慎重,
認為這次規模盛大的比武中,
如果要進行你死我活的惡鬥,
那就是聽任高尚的鮮血白流;
為讓比武者不死,他作出安排,
要對原先的計劃作一點修改。
誰違反下列規定,以死罪論處:
進入比武場的人不得帶戰斧、
匕首和任何種類的投射武器;
任一種短劍只要是劍頭鋒利,
能夠傷人,就不得使用和佩掛。
各人只能向對方作一次沖殺,
這時用的矛可有磨快的矛尖,
若下馬自衛抵擋則不受此限。
誰陷入困境就應當把他抓住
(而不應殺死)並帶他去到樁柱——
樁柱應豎在雙方指定的地方;
人被押到那裡就不準再上場。
如果一方的主將被對方捉住,
或者在打鬥中不幸一命嗚呼,
那麼這次大比武就立即作罷。
愿天神保佑你們,去出擊廝殺!
用長劍或用狼牙棒打個痛快!
現在就開始:這是主上的安排!”
人們發出的呼號聲動地震天,
他們用歡快的嗓音大聲叫喊:
“愿天神保護這樣仁慈的君王,
他不愿讓無辜的血白白流淌!”
忽然之間響起喇叭聲、音樂聲,
所有的人馬排列得齊齊整整,
通過那座大城朝比武場進發——
城裡處處把錦緞當旗幟懸掛。
這君王騎在馬背上氣象萬千,
兩名底比斯武士分列他兩邊;
後面接著就是王后和艾米莉,
她倆的後面就按照地位高低,
排列著一隊隊各種各樣的人。
他們這樣秩序井然地出了城,
來到那個比武場不早也不晚——
說來還不能算是真正大白天。
忒修斯坐上他那高高貴人席,
他王后希波呂塔女王、艾米莉
和其他貴婦依次在周圍坐好,
人群隨即擁向前,把座位佔牢。
在西面,通過瑪斯下面幾道門,
阿賽特帶著支持他的一百人
高舉著紅旗轉眼之間進了場;
同時,帕拉蒙也顯得威武雄壯,
通過維納斯下面的幾個門口,
打著白旗來到了比武場東頭。
隨便在世界上任何地方尋找,
這樣的兩支隊伍可別想找到——
真可謂旗鼓相當,分不出高低。
因為無論講年齡、高貴或勇氣,
沒有一個聰明人有能力斷言
雙方的哪一方更具有利條件;
這些人真可說挑得勢均力敵,
如今分列在兩隊十分地整齊。
他們各人的名字被報了一遍,
以避免雙方人數上存在欺騙;
這時候門關上,命令大聲傳下:
“高傲的年輕武士們,盡力打吧!”
傳令官不再催著馬東奔西跑;
接著場上吹響了喇叭和號角。
閑話不說;只見在東面和西面
矛都已端平,矛柄都頂住托墊,[131]
隨著尖馬刺朝馬的兩肋一扎,
就能看出誰善於格鬥和騎馬。
只見很多矛刺上厚盾就折斷;
有的人感覺到矛把胸骨刺穿。
有的矛脫手飛離地面二十尺;
於是劍拔出劍鞘亮得像銀子;
亂劍砍落時,砍得頭盔成碎片;
只見可怕的鮮血到處在飛濺;
武士的狼牙棒叫人粉身碎骨;
有人朝人馬最為密集處奔突;
戰馬紛紛失足,馬和人倒在地;
於是有人球似地在地上滾去;
有人站定在那裡用矛桿抵抗;
這個人同馬一起翻倒在地上。
那個人身體受傷被對方抓住,
盡管不願意仍被押解到樁柱:
按照規定,他必須留在那地方;
對面也有個武士站立樁柱旁。
有時忒修斯讓他們稍事休息,
若有需要就供應吃喝的東西。
那兩位底比斯對手頻繁交手,
交手時彼此叫對方吃到苦頭;
他們倆都曾使對方落馬兩次。
嘎爾嘎菲山谷裡的老虎,即使[132]
因幼小虎仔被偷而報復獵人,
也沒滿懷妒意的阿賽特殘忍,
決不像他對帕拉蒙那樣狠毒;
柏爾馬利亞的獅子遭到追逐[133]
或餓得發瘋,這時任怎麼兇狠,
怎麼想吃血,想要獵物的性命,
沒像帕拉蒙對待阿賽特狂野。
醋心使他們把對方頭盔打癟;
殷紅的血在他們的身上灑滿。
任何事情到時候總有個了斷:
就在那一天太陽下山前不久,
帕拉蒙、阿賽特兩人正在惡鬥,
勇猛的國王埃梅屈武斯殺到,
在帕拉蒙身上深深砍了一刀,
二十人的力量總算把他捉住,
見他不投降就把他拖到樁柱。
為了要上前來把帕拉蒙救下,
利庫爾戈斯大王也被打下馬;
埃梅屈武斯大王雖力大無邊,
卻也被拖出馬鞍有一劍之遠——
帕拉蒙那時沒被捉,狠擊對方
卻沒奏效,結果被拖到樁柱旁。
他的心雖勇敢,卻也無能為力;
他既然被捉住,就得待在那裡:
這既是較量的結果,也是規定。
現在,誰的悲傷能超過帕拉蒙?
要知道這時他不能再去戰鬥。
忒修斯看到這一情景的時候,
對仍在拼命搏鬥的人們高呼:
“停止戰鬥,大比武現在結束!
我是個公正的裁判不偏不倚,
現在宣布阿賽特贏得艾米莉——
憑著好運氣,公道地贏得了她。”
這時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喧嘩——
他們聽到這結果,高興得大叫;
那轟響似乎快要使看臺塌掉。
美麗的天神維納斯又能如何?
這愛的女王說了又做了什麼?
她只是哭泣,因為沒如愿以償,
她的熱淚竟然落到比武場上。
她說:“我毫無疑問將遭人恥笑。”
“孩子別哭,等著瞧,”薩圖恩說道,
“瑪斯遂了愿,那武士達到目的,
但我用腦袋擔保:你將會滿意。”
喇叭手吹起他們響亮的樂曲,
傳令官大聲叫喊著來來去去,
他們為阿賽特武士喜氣揚揚。
但你們聽好,不要再發出聲響,
我把當時發生的奇事說一說。
勇士阿賽特把他的頭盔一脫,
露出了臉來,接著給了馬一鞭,
要它把寬闊的比武場繞一圈。
與此同時,他仰望那位艾米莉。
艾米莉回看他,眼中頗有情意
(因為總體上來看,既然是女子,
難免要看誰幸運而見機行事);
艾米莉是他心中幸福的源泉。
突然間一個惡鬼冒出了地面——
普路托派來,是應薩圖恩要求——
阿賽特的馬受驚之後一扭頭
向旁邊一跳,卻偏偏摔倒在地。
阿賽特猝不及防被摔了出去,
他的頭顱重重地在地上一撞,
於是躺在地上像死去了一樣。
他的胸部被鞍橋撞得癟進去;
他的臉黑得像煤,像烏鴉毛羽,
因為大量的血涌到了他臉部。
一面他感到心頭的無限痛苦,
一面被立刻送到忒修斯宮裡。
人們忙割開他那身上的鐵衣,
很快就把他放上舒適的床鋪,
因為他依然活著,神志也清楚,
並且時時在大聲叫喚艾米莉。
忒修斯回到自己的雅典城裡;
帶著所有的貴賓和全班人馬,
一路上氣勢雄壯又意氣風發;
盡管發生了這次不幸的意外,
他不想因此讓大家感到不快。
何況人們說阿賽特不會死去,
說他受的傷完全可以被治愈。
叫人慶幸的還有另外一件事:
盡管有的人傷勢較重,特別是
有人被矛尖深深刺進了胸膛,
不過格鬥中畢竟沒有人死亡。
至於其他的一些傷筋或斷骨,
有的治療用藥膏,有的用法術;
反正都得喝草藥湯或者煎藥,
為的是要身體好,把四肢保牢。
好在高貴的忒修斯頗有能力,
把每位客人招待得舒服愜意,
他根據恰當的禮儀招待貴賓,
請他們整個夜晚都歡宴暢飲。
大家都認為這樣一次比武會
談不上有誰輸掉或有誰敗北;
因為事實上沒有一個失敗者,
落馬也只是運氣不佳的結果。
同樣的道理,一個人赤手空拳,
不投降,卻同二十名武士周旋,
結果被他們抓住,使不出力氣,
被拉著手腳,拖到了樁柱那裡,
而對方的家丁家僕拿著棍棒,
奔過來把他的馬趕出比武場——
所有這些算不得是什麼恥辱,
沒人能因此就叫帕拉蒙懦夫。
正因如此,為防止忌妒和怨恨,
忒修斯吩咐傳令官公開宣稱:
雙方都獲得了成功,不分高低,
這方同那方的關係如同兄弟。
他根據地位尊卑送客人禮品,
整整三天為他們擺筵席歡慶。
外邦君主回去時,他盛情相送,
出了城門,還送上一天的路程。
就這樣,每個人管自徑直回家,
無非說些“一路平安,再見啦!”
對這場搏鬥我寫到這裡為止,
現在來講阿賽特、帕拉蒙的事。
阿賽特整個胸部腫得很嚴重,
他感到他的心頭也越來越痛。
不管試著用什麼辦法作治療,
體內敗壞的淤血沒辦法去掉;
所以雖給他放了血、拔了火罐、
吃了煎草藥,病情卻不見好轉。
從被稱為自然功能的機體裡,
那種叫作肉體功能的排除力
已沒有力量把毒消除或排空。[134]
他那兩個肺中的管脈已水腫,
他的胸部和胸部以下的肌肉
由於中了毒而在腐爛和衰朽。
無論讓他下面瀉或者上面吐,
對救他性命來說都沒有幫助;
因為他那個部分已經全壞掉,
憑他的自然功能再恢復不了;
既然自然功能已起不了作用,
藥也就免了,只等給病人送終。
一句話,阿賽特的死指日可待,
於是,他派人去請艾米莉過來,
同時,請他親愛的表兄帕拉蒙;
他對他們講的話,我告訴你們:
“我的意中人,我最最珍愛的人,
我因為心中充滿哀怨和苦悶,
難以向你吐露出絲毫的悲愁。
但既然我的生命已到了盡頭,
我要把我心靈中的一點忠誠
獻給你,因為你高於其他世人。
唉,這麼些的艱難困苦和悲愁,
我為你承受,而且承受這麼久;
唉,我即將死去,親愛的艾米莉;
唉,我們倆將永遠永遠地分離;
唉,我心愛的妻子和心中女王,
你是我的心上人,卻使我死亡!
世界是什麼?人們要追求什麼?
此刻情人在身旁,但一過此刻,
便孤零零一個去進冷冷墳墓。
為了對上帝的愛,請把我抱住;
我的甜蜜敵人艾米莉,永別啦,
但在永別前,請聽我說幾句話。
“過去很長時間裡,我因為愛你,
也因為我對這位表兄的妒忌,
我對他懷著敵意並同他競爭。
愿明察的天神引導我的靈魂,
公正地說說這位愛情的忠僕,
把他的全部品質忠實地說出——
說他的忠誠、氣節和騎士行為,
他的智慧和謙卑,家世和高貴,
還有慷慨和所有騎士的美德。
現在我靈魂即將歸於朱庇特,
卻終於知道,要論世界上的人
誰最值得愛,首先得數帕拉蒙。
他會侍奉你,會侍奉一生一世;
如果你要嫁人,給人家做妻子,
這位高尚的帕拉蒙你別忘記。”
講到這句話,他上氣不接下氣,
因為有股死亡的寒氣從腳跟
升到他胸口,散布到他的周身;
更為嚴重的,是他的兩條手臂
已經完全喪失了生命的活力。
受創痛折磨的心既感受到死,
殘留在他心中的孤零零心智
這時也開始逐漸地離他而去。
他眼前模糊,呼吸已難於延續,
但他的雙眼仍朝心上人望著,
最後說了一句:“艾米莉寬恕我。”
他靈魂離開了軀體,去了別處——
那地方我沒去過,當然說不出。
所以也就不說啦;我不懂鬼神,
在我這書中也不談什麼靈魂;
有人雖寫過靈魂居住的地點,
我可不想轉達這種人的意見。
愿瑪斯帶去阿賽特靈魂一縷;
這裡我把艾米莉的事說下去。
帕拉蒙號哭;艾米莉淚下如雨,
呼天搶地地轉眼便昏厥過去;
忒修斯扶著姨妹離開了遺體。
花時間講她白天黑夜在哭泣,
對你們、對我自己有什麼好處?
因為在此情況下女子最痛苦——
每當她們的丈夫離她們而去,
多數情況下她們都這樣悲戚,
要不是這樣準會生一場大病,
結果這場病就會要她們的命。
這位底比斯青年武士的死亡,
使雅典城裡的百姓極其悲傷;
老老少少為他灑無數的淚滴,
成人和孩子無不為他而哭泣。
可以肯定,當初赫克托被殺後,[135]
他遺體運進特洛伊城的時候,
人們沒哭成這樣;多麼凄慘哪:
人們抓自己臉頰,扯自己頭髮。
“你既有足夠的錢,又有艾米莉,”
女人們哭道,“為什麼竟然死去?”
沒有人能使忒修斯高興起來,
除了他的老父親埃勾斯以外;
因為這老人飽經世事的滄桑,
見過人世的變遷和起落無常——
無非是樂極生悲或悲歡相續——
他對忒修斯把這類例子列舉。
他說道:“正像每一個死去的人
都曾在世上以某種方式生存,
所以只要是曾經生活在世上,
人到了一定時候就不免死亡。
人間只是條大道,充滿了哀傷,
而我們是路上過客,來來往往;
死亡把人世間的痛苦全了結。”
類似的寬慰話他還講了好些;
總之,他講這些話是為了勸導,
勸大家千萬想得開,不要苦惱。
現在國君忒修斯盡心又盡力,
考慮在什麼地方舉行那葬禮
對於阿賽特來說該是最恰當——
葬禮要符合他身分,辦得像樣。
最後,他終於選定了一個地點,
就是當初阿賽特、帕拉蒙之間
為了愛情而發生惡鬥的地方——
阿賽特那種情意綿綿的希望、
那種苦惱和火一樣熾熱的愛,
曾在這清新的林中顯示出來。
忒修斯決定要把一堆火燒起,
他要在火中完成整個的葬禮。
接著他吩咐下去:要砍伐木材,
於是砍倒的老橡樹排列起來,
一排排、一堆堆準備點火燃燒。
這時,他手下的將士急急奔跑
或騎馬奔馳,把他的指示執行。
在這之後,忒修斯又下達命令,
叫人準備好一副棺槨,棺槨裡
鋪著他最好的錦緞,極盡華麗。
他給阿賽特穿戴得同樣精妙:
讓他的手上戴著潔白的手套,
讓他的頭上戴著綠枝的桂冠,
讓他的手中拿著锃亮的利劍。
忒修斯讓他露著臉放進棺槨,
便哭了起來,那哭聲叫人難過。
忒修斯為了讓百姓瞻仰遺容,
白天裡就把靈柩移到大廳中,
於是那廳中回蕩著哭泣之聲。
這時來了那位悲傷的帕拉蒙——
他胡須飄拂,亂發上沾滿了灰,[136]
穿著的黑色喪服上滴滿淚水;
所有的人裡艾米莉最最傷心,
她流的眼淚多於其他任何人。
忒修斯為了使這樣一次葬禮
更顯得隆重莊嚴和盛大壯麗,
命人牽來了三匹上好的戰馬:
馬身上純鋼的馬飾閃耀光華,
上面還有阿賽特公子的紋章。
在這又高又大的三匹白馬上,
是三個拿著阿賽特遺物的人:
一個拿著他的矛,一個拿著盾,
一個把他土耳其弓背在身上——
還有擦亮的黃金盔甲和箭囊。
他們悲哀地騎馬慢慢去樹林——
下面你們將聽到有關的情形。
幾位最最有身分的希臘貴胄,
肩上抬著阿賽特的那副靈柩
慢慢地走,睜著哭紅了的眼睛,
通過主要的街道橫穿雅典城。
主要街道上,黑布從頭鋪到底,
面街房屋上,黑布從頂掛到地。
靈柩右面,走著年老的埃勾斯,
而靈柩左面,走著君王忒修斯;
精致的金器捧在他倆的雙手,
盛滿了牛奶和蜂蜜、鮮血和酒;
帕拉蒙也同很多人走在一起;
他們後面,就是悲傷的艾米莉,
她手中握著火把:按當時風尚,
在進行火葬儀式中,這將用上。
為了準備那火堆和這次葬禮,
花費了多少心思和多少努力:
那木堆綠色的頂端高可摩天,
它的每一邊伸到二十尋之遠——[137]
我是說那些樹大得令人叫絕。
那裡先堆好許多許多車麥秸。
至於那些樹如何堆成這樣高,
或者各種各樣的樹名怎麼叫——
例如橡樅樺榿柳,楊榆和聖櫟,
梣栗楓榛梾,山楊黃楊和菩提,
月桂山楂紫杉,懸鈴木和柏樹——
還有它們的砍伐,我不想敘述。
我不講神祇們如何上下奔忙:
水神、林仙和樹精所住的地方
在此之前是多麼清幽和安謐,
可現在他們失去了這處住地。
我不講鳥獸紛紛地四下逃竄,
它們怕的是樹木砍倒時遭難;
林中的地面長年看不見太陽,
如今在陽光下顯得如何驚慌。
不講火怎樣先把麥秸燒起來,
然後燒著了一劈為三的乾柴,
燒著帶有綠葉的樹木和香料,
隨即燒的是綾羅綢緞和珠寶,
燒的是無數花朵編成的花環,
而薰香和沒藥燒得奇香彌漫。
我不講死者躺在這一切之中,
遺體的四周有多少珍寶陪同;
我不講艾米莉如何按照習慣,
在這次葬禮儀式上把火點燃,
點火之後又如何昏倒在地上;
不講她說了什麼,有什麼愿望。
我不講趁著火燒得越來越旺,
人們把什麼珠寶扔在火堆上;
不講人們扔進矛或者扔進盾,
還有把身上衣服也往火裡扔;
投進那狂燒大火的東西還有
整杯的血,整杯的牛奶和美酒。
我不講大隊希臘人騎著戰馬
圍著左手邊的火堆繞了三匝,
他們一邊走一邊還高聲叫嚷,
又三次把長矛撞得咔咔作響。
不講那些哭喊了三次的婦女,
不講艾米莉如何被送回家去;
不講阿賽特燒成冷冷的灰燼,
不講那一整夜人們如何守靈;
不講希臘人守靈時如何消遣,
講這方面的情形我很不情愿:
誰摔跤優勝就在光身上抹油,
誰最不慌不忙表現得最優秀。
我也不想講,結束了這種消遣
人們又怎樣各自回到了雅典。
我只想盡快回到我主題上來,
把這長故事的結局作個交待。
隨著時間的推移,好幾年以後,
人們已停止哀悼,眼淚已不流。
這時,似乎經希臘人一致同意,
決定在雅典城召開一次會議,
為的是研究一些問題和形勢;
這些問題裡包括兩件重要事,
那就是同某些國家聯合力量,
要讓那些底比斯人完全歸降。
於是高貴的忒修斯立刻派人,
請來那位溫文爾雅的帕拉蒙,
卻不讓知道請的緣故和目的。
帕拉蒙悲傷地穿著一身黑衣,
按吩咐急急忙忙地來到雅典。
此時忒修斯又請艾米莉露面。
當他們坐下後全場一片沉寂,
然而忒修斯沒立即出言吐語;
他那明智的眼光隨意瞧了瞧,
隨即在心中把要講的話想好;
他面帶愁容輕輕發一聲嘆息,
接著就這樣道出了他的心意:
“當那位最初創造萬物的天神
最初把美好的愛的鎖鏈造成,
意義很重大,用心也非常崇高——
此舉的目的,他自然完全知道。
因為憑這副美好的愛的鎖鏈,
他就可以在一定的范圍裡面,
束縛住空氣水火土,不使脫逃。
就是這位造物主,”忒修斯說道,
“對我們這不幸世界也有法度:
凡是在這裡生長的一切生物,
都給設下了一定的延續時間,
無論哪個都不得超過那期限——
盡管要縮短壽命有的是辦法。
我不必引用任一位權威的話,
因為這一點憑經驗便可證實。
我希望我能講清楚我的意思。
從這種規則我們就可以看清
這位造物主既永恒而又穩定。
只要不是傻瓜,人人能看明白,
每個部分都是從整體分出來;
因為自然的開始之處或起源
不會僅僅是一個部分或單元,
而是個不能改變的完整東西——
它延續下去直到毀滅的終極。
所以造物主以他的大智大慧
訂出恰如其分的安排和法規,
使得各種門類的事物和事件
要靠代代相傳才存在於世間,
而個體不能永恒;這說法不假——
你們完全能明白,只要看一下。[138]
“看看橡樹吧,從它開始發芽起,
經過了這麼漫長的成長時期;
我們可以看到它壽命相當長,
但是最後這棵樹仍不免衰亡。
“也想想我們腳下的這些石板——
我們踩在上面或是走或是站——
再硬也會磨損而廢棄在路旁。
有時大江裡也會沒有水流淌。
我們還看到大城市變為廢墟。
可見一切的一切都有個結局。
“說到男人女人,也同樣能看到
他們要不是年輕,那就是年老,
就是說,兩個時期中必居其一。
國王同隨從一樣,總不免死去:
只是有人死床上,有人死荒郊,
有人死海中;這人人都能看到;
沒其他辦法,人人都走一條路——
這條路可說適用於世上萬物。
若不是朱庇特造成這種情況,
還能是誰?他確是萬物的主上,
他使每樣東西都變回其本原,
而這正是其由之而出的淵源。
任何生物,不論其類別的高低,
若同這規律對抗,決不會勝利。
“所以我認為明智的做法就是:
要自愿地去做非做不可的事,
要甘心接受不可避免的情形,
特別是接受人們共同的命運。
誰對此有怨言就是蠢事一件,
也是對引導眾生之神的反叛。
當人們確知自己有個好名聲,
無愧於親友和自己,度過一生,
如果在花團錦簇的時候死去,
那麼確實可獲得最大的榮譽。
如果一個人帶著榮譽斷了氣,
他的親友們該為他感到欣喜,
因為等他令名因年齡而枯槁,
那時他的能耐已完全被忘掉。
所以如果有人要留個好名譽,
那麼最好在聲名最隆時死去。
否定這一點便是任性或固執。
何必要怨尤不快呢?我們明知
好樣的阿賽特這朵騎士之花,
明知他帶著功成名就的光華
離開人生的臟牢籠,何必難過?
這裡是他最愛的新娘和表哥,
他們何苦為他的幸運而傷悲?
他會感謝他們嗎?天知道,不會。
這樣對自身對他靈魂都不利,
而且也不能使他們轉悲為喜。
“從這番說理能得出什麼結論?
我的建議是,大家不要再傷心,
要高興起來並感謝神的恩典;
不但如此,在我們離開這裡前,
還要把兩個綿綿無盡的悲哀
結合成一個永恒的完美歡快。
現在請想,這中間哪裡最傷心,
我們就先從那地方著手改進。”
他又說:“我要明確地提出一點,
姨妹,我的謀士也都是這意見,
就是你那位高貴騎士帕拉蒙
對你是盡心盡力又一片忠誠,
而且從見到你之後始終如此。
你該給他恩惠,也把他珍視,
應該接受他,讓他當你的夫君:
把手伸給我,我們就一言為定。
現在該顯示你女人家的仁慈。
天哪,別說他是國王的親侄子;
相信我,哪怕他是一個窮青年,
就憑他把你崇拜這麼許多年,
就憑他為你受過這麼許多罪,
他也就值得你好好考慮,因為,
溫情的憐憫應當比公正重要。”
接著他轉朝帕拉蒙這樣說道:
“我相信,要你同意我這個建議,
也就不必講這麼一番大道理。
走近些,握住你這位女士的手。”
於是在滿朝貴人面前,這時候
一種被稱為結親的婚姻關係
立即在這對男女間牢牢確立。
於是伴隨著音樂和滿堂歡呼,
帕拉蒙終於成為艾米莉丈夫。
創造世界的神哪,愿你把愛人
賜給付出巨大代價的帕拉蒙。
現在帕拉蒙可真是美滿幸福,
盡情地享受生活、健康和財富。
艾米莉愛他愛得非常地溫柔,
而他忠於艾米莉也一仍其舊;
他們兩個人彼此都恩恩愛愛,
從來沒一句怨言或半點不快。
帕拉蒙、艾米莉的事到此結束,
愿上帝保佑這支美好的隊伍——阿門!
騎士的故事到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