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上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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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捕蛇者说

捕蛇者说

“你来看。”他说。

床底下拖出两只土瓮。打开,伸手,探入。掏出两条线状物,在我面前晃悠。

已经毫无生命迹象了。这是两条蛇。

一条蝮蛇,一条竹叶青。头部三角形,显示着它们的毒性。腹部雪白,还保持着盘桓的姿势。湿漉漉的鳞片上闪烁着液体。酒味。这是老人用来泡药酒的蛇。

“也只有它们了。”老人说。一边把它们塞回瓮中,拇指抚摩蛇头,恋恋不舍。“你看看它们的牙齿。”他递了过来,略撩起蛇嘴示意。

这一天,只有这一刹那,他的脸上才有了点笑意。

01

老人的房子在松江的老街上。

老街还是老街的样子,但里面的芯子已都掏空。新修的粉墙黛瓦下,主街一溜已经变成小店。江南风格的木版窗棂内,是卖奶茶肉夹馍的,卖手机贴膜的,卖内衣和丝袜的。染着黄毛的小店员把流行音乐播放得震天响: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的飞翔,昨天遗忘,风干了忧伤,我要和你重逢在苍茫的路上。”

音量最大化,几乎能掀瓦。这乐声传到商铺背后,顺着水泥小道通向一处平房。乐声略略低下来,是院子里,老人坐在自己的客堂间。这里曾经是远近闻名的蛇毒诊所。而如今,除了泡酒的这两条,老人自己也已几年没有看见蛇了。

没有了蛇的“蛇医”,已经77岁,每天早晨还是穿戴如仪,笔挺地坐在客堂里。

02

从这间诊所的门望出去,曾经是一片农田。

春季播种,夏季赶牛,秋天收割。稻田山野里,蛇无声出没,曾令多少农人受苦,却也成就了老人家几代的生计。

从小,他就看着祖父父亲施药救人。家里一年到头要进进出出五六百位病患。16岁时,他就从父亲手里接过了家族的生意。“捉蛇叫花子”,人们笑他。但他也高兴,因为当时,救活一个农人,就是救活一个壮劳力,就是救活一个家庭。

“积德的。”他说。

睡里梦里也是这些画面:被送来的病人肢体一处肿亮,伤口有两个锯齿形的齿印;他拿刀划开伤口,黑血流出,祖传的秘密药粉敷上;又或者梦里是自己在山野间捉蛇辨认,蛇临入笼前返首咬他。嘶嘶,蛇吐信威胁的声音。呻吟,是病人疼痛难受的声音。还有风吹过茅草和稻田,哗啦啦,杂着虫鸣,远远狗吠,是夜晚农家的声音。

谁能想到有一天,这些都会消失?

上世纪七十年代,松江地区耕田面积60.3万,农业人口19万。九十年代,耕田数减至58.1万亩,全区农业人口6.8万。2010年,耕田剩25.6万亩,全区农业人口仅余5600多人。

草长莺飞的风景,变为商品房、工厂和店铺。蛇呢?也消失了。

03

老人把祖传秘方给了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后,一直在中心的“蛇伤门诊”帮忙。

这一门诊2003年就诊患者136名,2004年至2008年每年就诊患者均不超过百例,之后,每年不超过20例。渐渐,医院不再设专职蛇医,若有蛇伤病人则由外科大夫用注射抗毒血清等办法救治。祖传秘方什么的,也早不用了。

2011年,老人被告知:不用再去门诊帮忙了。

他决定回到祖宅开诊所。秘方的药效没变,专业的判断力没减,自己的声名也还在。可蛇没有了。

“我老了。”他说。把两只土瓮塞回床底。这张病床上曾躺过急待救命的病患。如今只有老人的小狗,绕床寻嗅着。

诊所桌上有码放整齐的病例卡,已经微微发黄,空白的。院落两厢房也是空荡荡。老人的两儿一女均有固定职业在城里上班,丝毫没有接下祖宗这碗饭的意思。

老人手脚依旧敏健。每天按时来这里坐着,坐到黄昏,坐到老伴喊他回屋吃饭。没有了对手的老将,还穿着盔甲,倚剑等待着一场不会再出现的战斗。

那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2013年,松江的朋友告知我,79岁的李粉根去世。曾经名扬松金青及嘉兴、昆山一带的最后一名蛇医,至此消失。

饮食男女

01

她说她最喜欢跟采购员出去。

1960年,她初中毕业,进国际饭店做厨房学徒。工余并没别的去处。按道理厨师不用管厨房外的事。但她年轻好奇,因此主动要求去跟采购员买肉。饭店车至龙华,当时猪肉厂就在这里。她远远看到装猪的车从养殖场一辆辆开过来。早于视觉到场的,是猪临终前的声音。哼哼的声响铺天盖地传来,让人挪不开。

车子停下,工作人员两人一组在车尾架上长木板,然后把车后栅栏一开,猪被顺势赶了下来——它们彼此挤着、挨着、推推搡搡,发出喊叫,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用和滚圆身体几乎不相称的小蹄在木板上一步一滑地,背负着自我的肉身走向人类。这是平地升腾起的一团散发臭味和热气的绯色云层,扑面而来,声势浩大。

木板没有丝毫过渡地,直通屠宰车间。

胡丽妹后来和我说,其实并不是所有的猪都不懂。有几只灵敏的,早早抬起头来,未下车就察觉了血腥气。它们张开嘴巴嗷嗷叫着,前蹄用力抵着笼子,不愿下车。工作人员眉头一皱,踩着轮胎、拉着车挡凑身上去,从栅栏的缝隙里,插进手去鞭打它们屁股。一下。又一下。鞭子抽在猪身上。它们吃痛,蹄子放松。再一下。又一下。避无可避。猪徒劳地叫着,终于跟着队伍从木板下车。

木板通向屠宰车间的第一道工序是电击。等候在此的工作人员手持电烙铁。当猪从流水线上走过时,烙铁只消轻轻一碰,肉体应声倒地。之前这猪是木然也好,是灵敏的也罢,到了这里都没有区别。即便神思依旧清明,也成了瘫软的一坨,工作人员将猪前后四蹄一捆,倒挂在吊钩上。吊钩顺着轨道自动前进。屠夫早已等候到位。送来一头猪,他就一刀捅上去。刀大约四十厘米长,上面带有凹槽。屠夫站在猪身下,以下搏上的姿势,一刀插入猪的脖颈。温热的血顺着刀槽哗哗流出来。

猪最后的挣扎到此结束。

放了血的猪顺着轨道,前进到褪毛处,滚水里一浸再捞出来,工作人员上前来剃毛。被剃光的猪,丝滑雪白,像一切初生的事物一样,光洁干净,不见污秽。它们被大卸八块,变成猪肉,也换了名字出现:五花、脚圈、蹄髈,或者肋排。

胡丽妹和采购员买下整片整片猪。回到国际饭店,她和其他学徒们一起拔毛、剔骨。把做菜的猪肉留出来,也把要做成酱油肉、腊肉的肉准备干净。这些前一天还在呼吸、觅食,热烘烘耸动着鼻子的生灵,现在是粉红色的食材,即将上桌。

她在厨房做了一年学徒后,跟着师父进京为领导烧过一次菜。回沪后师父招手叫她,用山东口音浓郁的上海话对她说“我要把你留在厨房”。

02

从小,胡丽妹其实连锅沿也没碰过。

会去饭店上班,完全是因为初中毕业那年,她被上海市机关事务管理局选中。同期所有被招募的孩子,都是一样出身:工农子弟、政审清白。她至今记得上岗前,所有的年轻人在衡山宾馆受训,有个干部模样的人走到她前面,说:你有个哥哥在造船厂做工人是吗?她心下疑惑,还在思考怎么这个陌生人会知道自家情况。其实关于她的外调早已进行多时,出身情况、阶级成分、家庭情况,哪里有什么秘密可言。

她是女孩子。最初事务机管局选了几个女孩子,是打算让她们去饭店接受一点厨艺培训,然后分配去市领导家里烧菜。但她在厨房里表现伶俐。每天早上,她比同事早来厨房,拖地洗抹布熬油煮汤,等到厨师们上班,眼见一切准备就绪。每天晚上,同事们下班了,她还是不走,盯着师父问还有没有什么下手可以帮忙可以学习。师父喜爱她,决定力排众议把她留在厨房,做一名真正的厨师。

“别去做老妈子啊。”师父私底下和她说。

一直到1982年,国际饭店都是上海的最高建筑物。来这里用餐的,多是各国元首、社会名流。国际饭店丰泽楼,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高档京帮菜馆。用餐食材珍贵,多燕翅鲍参。她要学着烧菜,但连那些食材她都不认识。

为了让爱徒了解食物的味道,师父给她开“小灶”:烹饪鱼翅时,师父就叮嘱服务员上桌派菜时,手里留一勺出来;烹饪按人头供应的海参时,师父就偷偷多烧一头。如此,多出来的那一勺鱼翅、一头海参在被撤离餐桌后,就到了她面前,师父嘱咐她慢慢吃、细细品味,从而了解食物的滋味和火候。

师父王殿臣是山东烟台人,祖上世代给朝廷做御厨。1947年,北京丰泽园饭庄老板栾鲤庭与国际饭店合作,在国际饭店创办“丰泽楼”时,为求声誉,不惜重金,从京津两地聘请了一批名厨来沪掌勺。王师傅就是那时候来沪的。他给许多军政要员和梅兰芳、张大千、田汉等名家都掌过勺。

1960年,别人看到这批白纸一样新进的学徒,总是喜欢捉住一个问:“你师父是谁?”有时听到学徒报出自己师父的名字,那问的人会掩嘴笑道:“哟,这小子居然现在也能带徒弟啦。”但要是捉到她,一听说她报出王殿臣的名字,问话的人都露出肃然起敬的表情。她就知道了轻重,也知道了自己的造化。

这些北方来的师傅们统领后厨,因此当时国际饭店厨房的工作语言是山东话。她很快学会了山东话。师傅们吃饭时用面条就着大蒜和葱,江浙背景的上海人家根本吃不惯。一起的师兄弟们都摇着头表示不想吃。但唯一的女孩她,却当着师父的面,对着大蒜一口咬了下去。哇,这一口把她辣得眼泪直流,却让人高马大的师父乐开了花。

“好,就是要这样!不吃大蒜,怎么做得好京菜?!”

03

后来,胡丽妹掌握的拿手京帮菜有——高汤燕菜、糟溜鱼片、葱烤刺参、芫爆双脆、黄焖扒翅、鲍鱼汁炒面、梅花鹿全宴和天鹅汤。她回家告诉母亲,经过她手的鱼翅要用车子来装。

1960年代,名流吃饭,鱼翅如果没有蒲扇这么大,客人不屑上桌。“哪里像你们现在吃的,哎哟,那么小一盅。一大半还是汤。”她说。

有时北边的部队的人来,带来一对熊掌。或者冬天的时候,带来一整只野鸡。厨师们处理食材时,还能从中取出子弹。她说她还烧过从大兴安岭带来的一种飞龙鸟,就是花尾榛鸡。炖出来的汤色透明如开水,但味道极鲜,难以形容。

有一次有人弄来像人这么长的娃娃鱼,养在后厨的水池里。厨师们下班时,忘记和守夜的人关照。晚上守夜的老浦东进厨房巡逻时,只听见池子里有动静,手电筒一照,只见一个黑乎乎的巨大妖怪,正从池子里努力探出半身。把他吓得顿时魂飞魄散。后来直直发了几天烧。

“不过那娃娃鱼的肉,吃起来和鸡脯肉一样。非常鲜嫩。剥好后放在冰箱里,一块块肉还会一跳一跳。”

她也见证过沪上那群旧资本家们最后的余照。有些老板和名厨熟识,会一早打电话来指名吃何人烹饪何种汤、何种菜。有些老板也会预先关照服务员,把新进的鲥鱼里留出好的来给他待客。她见过一个老板,裤管长二尺八,腰围三尺六。坐上小轿车,后轮立刻压陷。她也见过一个老板带二世祖来,公子哥这个不吃那个不吃,都扔给边上的老佣人吃。

她也做“外卖”。那就是上门去给人烧菜的意思。

她说她曾去过李鸿章孙女家。厨师们带着煤炉和烤鸭上门,她走进花园洋房,大气也不敢出。只记得瞥了花园一眼,那绿草如茵如碧如绒毯,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精致。她说她还曾奉命,和师兄以及一个服务员组队,一起坐车去荣家。

荣家喜欢的菜,有芥末鸭掌、琥珀核桃、凉拌海蜇皮、糟溜鱼片、煨乌鱼蛋、干烧四宝、擂沙圆子、枣泥拉糕。荣府内陈设气派,屋内装饰不见一点奢华,但处处考究。荣家的人穿着半新不旧的家常衣服。倒是国际饭店派来的服务员穿崭新制服,梳三七分头,腰里佩着象牙筷子,和荣家的仆人一起服侍用餐。

她做完菜,坐在后厨,瞅着进进出出荣家仆人的穿着。

心里想:我妈妈穿的,不及她们一半好。

04

然后是1966年。

王殿臣师傅大字不识。但“小将”说他曾为许多被打倒的人烧过饭,因此他也应该被打倒。

师父离开灶台,被要求去砸掉国际饭店的大锅炉。只因为这是美国人制作的锅炉,所以带了原罪,要和旧时代一起被摧毁。那能抖出经典大翻锅的手,拿起铁锤,一下一下敲击在锅炉上,震动之大,也反作用力到挥锤子的人身上。王殿臣的心脏病犯了。

胡丽妹清白过硬的出身保全了她。不过也没什么工作可做了。毕竟曾经常来光顾的客人,都不见了。

南下的小将们在餐厅打地铺。她负责每日给他们煮些面条,烧点黄芽菜肉丝。听说楼上客房部,有一间日式客房被砸碎。她也无从验证。混乱中,她溜出门去医院找到师父。人高马大的师父躺在病床上,缩成一点点,一看到她来了,就哭了。

神气地啃着大蒜的师父。教她用大翻锅的师父。给她偷偷留鱼翅尝味道的师父。缩在被单下,委顿下来,流着眼泪。

她忍着没哭,站在师父的病床前许诺:“我不会和别人一样的。你可以把我当女儿一样。你放心。”她说。

外头风云最炽之际,胡丽妹曾和工作人员一起下到地下金库,把餐厅的银餐具和其他贵重物品,都藏在下面。“你不知道吧,国际饭店有自己的电报机,有一口深井,地下有金库。备战的时候,军人到我们楼顶架设机关枪,因为这里是全市制高点。”她和我说,风轻云淡的样子。像说鲑鱼和鲤鱼的区别,像说熊掌和驼峰的烧法。

后来我查阅资料,才意识到,这个被上海人一直认为是外事接待和用餐地的国际饭店,其实最初的出身是银行。1934年,国际饭店由金城、盐业、大陆、中南四家银行的储蓄会投资建设,故又称上海“四行储蓄会”大厦。落成之初,大楼的地下2层由四行储蓄会自用,包括保险库等银行设施。底层曾是营业大厅。

诞生于战乱年代,昔年奋战沪上的冒险家们居安思危,建造这幢当时亚洲第一高楼时就预先留了一手:楼上不管怎么高朋满座,地下要居安思危。

而作为厨师,连胡丽妹也不知道的是,这幢大楼由匈牙利籍建筑师邬达克负责建筑设计,由馥记营造厂承包施工。大厦打桩工程由丹麦康益公司承包,桩头采用圆木美松,在每根钢柱之下打5根梅花桩,桩头直径35厘米,最长的桩达39.8米。由于桩头打得深,又采用了钢筋混凝土筏形基础,在上海的众多高楼大厦中,如今国际饭店沉降最小。

国际饭店如今不算特别。24层的高度,早已不是沪上第一高楼,样子也显得陈旧。上海最要紧的外事接待,也早已移师他处。在国际饭店底楼大堂,今时今日还保留了一个不起眼的标识。告诉人们,这里是绘制上海地图的“上海原点”的所在。偶然老上海到这里来排队,不过是去国际饭店底楼西饼外卖处买蝴蝶酥和银丝卷。平民百姓也在这里办婚宴、老同学聚餐。

但不要因此就小看了这老楼。它把过往的秘密都藏在深处。它知道得太多。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乱世立命的智慧。

05

1979年,胡丽妹升做国际饭店厨师长,1980年正式出任总厨。她被同行认为是当代京帮菜大师。在后来的职业生涯中,她为许多国内外元首掌过勺。退休后,她又花了好几年,出了《名厨胡丽妹京帮菜150款》。她把儿子也培养成了名厨。

当年为了怕别的徒弟偷师,王殿臣在教胡丽妹时,特地不用勺子盛佐料,而是用手指一撮:盐若干、糖若干。站在边上的人看不出具体用量,只能干着急,而胡丽妹早已心领神会。师父向她偷偷传授心得,做人要“雁过留名、人过留声”。

76岁的她伸出左手,让我抚摸她虎口鸽子蛋大的老茧,这是长期持锅留下的痕迹。她说“我做到了”。我合上笔记本。

送胡大厨去车站的时候,我问她:“当年上有钱人家烧菜是什么感觉?”她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知道原来有钱人可以有钱到这种程度,连一个保姆所穿所用都比我妈妈好这么多。

“你会觉得贫富差距大吗?”我问。

“我想,这就是我们宁波人说的命。他们有他们的命。我们有我的命。我们各安其命。”她说。

然后她说了猪场的故事。

解剖台上

44岁的男人在外吃了晚饭后,骑助动车回家。路上,被身后的轿车撞了。

他摔下来,但无大碍。手上擦破了一点皮,伤口很小,血都没怎么出。交警到场后,认定了司机和助动车主各自的责任,双方都签了字。男人自认倒霉,但毕竟身上也没怎么样,想到女儿还在家等他,于是又骑车回家了。第二天一早,他死了。

光复西路1347号。司法部司法鉴定科学技术研究所的法医病理学研究室,在解剖室的解剖台上,我看见了这个一周前还在正常上班吃饭的男人,躺在白色的塑料袋里。连着尸袋,两位法医把他带入CT室,放上西门子螺旋CT机。开始了检验的第一步。

机器是医院里常见的那一种。当尸体被自动送入检查区域时。机器自动播放女声提醒:“现在,请您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玻璃那一端的逝者毫无动静,当然也永不会再呼吸应答。现在,是法医们帮他说话的时刻。

成立于1951年的司法部司法鉴定科学研究所,前身是1932年成立的司法行政部法医研究所。如今,是司法部直属的中央级公益性科研院所。192名职工中,七成是技术人员,享受国家特殊津贴的就有11人。2010年,研究所被遴选为“国家级司法鉴定机构”。其中的8个业务部门中,法医病理学研究室,是人们最为熟知也是最感神秘的进行尸检的法医。13位鉴定人员每年承接来自全国近2000例鉴定案件,经常出差,经常去殡仪馆,经常在实验室。接触的,大多是疑难杂案件,面对的,都是非正常死亡或未明死因的人。帮助逝者寻找真相,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解剖室里,现在,5位法医穿上了白大褂,外穿蓝色防护服,戴上橡胶手套,站在解剖台前,准备为逝者进行系统解剖了。2米长的不锈钢解剖台,散发着冷静的色调。这是一台双层台面结构的床,台面上的不锈钢板上分布着均匀圆孔,方便在清洁尸体时冲水下去;解剖操作台面两边均有刻度尺,便于测量证据的长度;床脚尽头则是一个水池,带有移动喷淋装置。房间上方,是摄像监控设备,整台机器和房间都带有排风系统,将尸体散发的气味利用下抽风抽走。

但尸体还是轻微散发着异味。法医们分工合作,开始肉眼大体检查。两位托着尸体,一位一边为尸体脱衣一边报出衣服特征,另一位则一边在表格上记录衣物特征一边拍照留证。一位从尸体不同部位抽取血液存档。这些血液将被送去做毒药物筛查。衣服既除,逝者现在赤裸地躺在台上了。法医们继续分工,一位托着尸体,一位拿着尺子,分别测量、检查并报出尸体特征:

头发,长0.5cm。发色,黑。眉弓处,有4.5cm×0.5cm浅表挫裂创。瞳孔直径,若干长度。手上伤痕,长若干厘米。腿上伤痕,长若干厘米。右腹部,呈现青色,表明尸体已开始腐败,是尸绿。尸体腹部下方,一片暗红色云雾状斑,是尸斑。双腿,出现红蛛丝般的腐败静脉网,这是由于人死后血液腐败、溶血,浸染血管壁及周围组织,再加上胸腹腔内血管受腐败气体压迫,使血液流向末梢静脉,使皮下的静脉极度扩张形成的腐败特征。

检查中,法医怀疑逝者受到外伤。因此对逝者头部的检查,格外仔细。在发现了几处可疑的伤痕后,现场年纪较长的法医建议,剃发。法医将逝者的头放在一个不锈钢枕头上,用剃刀将头发全部剃除。原本隐藏在发间的细微伤口出现了。是肉眼难以辨别的轻微的肿胀。

法医继续分工,开始尸体解剖。两位一组,开胸。另两位一组,开颅。还有一位攀上梯子,从不同角度给尸体拍照、并不断记录新报出的数据。

开胸。法医在橡胶手套外增加了白色布手套,以增加抓力。从逝者下颏部开始,沿着胸骨正中的中轴线,一刀划到下腹部,打开胸腔后,取出胸骨,然后取出所有器官。法医们介绍说,如果面对的逝者是女士或者孩子,他们也会采用Y字形切口,这样在缝合、逝者穿上衣服后,创口不易被发现。在最后进行遗体告别仪式的时候,会更容易为家属接受。但有时,证据恰恰藏在喉管里。如法医曾接到一起案例,有一人坐车途中莫名死去。在解剖时切开喉咙后才发现,逝者生前试图体内藏毒贩运,喉咙里堵塞着一大包塑料袋包装的毒品。

开颅。则从右耳上开始经头顶部到左耳上,头皮被剥开后,前半段掀开至逝者鼻下,后半段则掀到后项。切开颞肌后,法医再用专用电锯,锯开头骨,在取下穹隆状的头盖骨后,右脑上赫然出现手掌大小的黑紫色血块。是逝者生前脑内出血的证据。血块被取出,测量大小,记录在案。法医说,他们曾接手这样一个案子:两个女孩放学后并行骑自行车,由于要好,凑得太近,一辆自行车的把手和另一辆搅和在一起。其中一位女孩摔跌下来,死亡。送来解剖时,肉眼看不见明显伤痕。但剃去头发切开头皮后,头皮下全是血。是典型的摔跌伤证据。

今天这位逝者的头颅被打开后,脑组织也被小心地从中移出。作为重要器官,脑组织将和其他被取出的器官一起,被逐一称重,记录大小、色泽,是否有损伤、病变等,并拍照,然后放入甲醛溶液中浸泡一周固定。一周后,这些器官将被从浸泡的液体中取出,逐一取材、制作成切片后,由法医在显微镜下观察。这是第三个步骤:器官组织病理学检查。

对器官的分析,有时也能成为破案的契机。法医们曾经接手这样一起案件。当事人和朋友聚众吸毒后发生打闹,当事人被殴打,后送医救治无效死亡。起初警方怀疑当事人是服用吗啡过量致死。但尸体送来检查后发现逝者体内没有吗啡,只有甲基苯丙胺(冰毒),但血浓度未达致死量。在对逝者肺部进行检查后,发现肺部小血管内有脂肪栓塞。因此逝者并非死于吸毒,而是死于损伤并发症。

这天的解剖室里,电话响了。等候在外的逝者的家属申请入内观察。在这个常规动作里,有的家属进来看到如斯场景就晕过去了,有的进来就大哭。今天进来的是逝者的哥哥,倒是非常镇定。法医上前询问逝者生前何时骑车、何时撞车、何时进餐、何时回家、何时入睡。哥哥一一回答了。法医示意,在逝者已经被移空的头颅内,可以看到颅骨内部的情景了。只见颅内颞骨上有一条细微的裂纹,连起来共有14cm长,是骨折后造成的痕迹。这些证据都被一一记录在案。哥哥有些受不了,表示想离开了。他没有慌张。但在走出解剖室时,却恍惚地找不到门。法医为他示意,才趔趄地离开了。

差不多在一个半小时后,关于这位逝者的系统解剖完成了。法医们取来大拇指长的针,穿了白色棉线,用外八字缝法,密密地缝起了头颅,又缝合了身体。现在,尸体外表恢复如初。法医们打开床脚的移动莲蓬,冲干净尸体上的血污。初步的结论基本明晰:逝者的直接死因是硬脑膜外血肿致中枢神经系统功能障碍。

5位法医,清一色男士,全程除了报出数据,并无多话,分工默契,有条不紊。事实上,在法医病理学研究室,所有的鉴定人员都是男士。有人曾经因为这份职业找不到老婆,有人至今回家不被女儿允许抱外孙,有人出门认识新朋友不会主动伸手去握。

但在这间解剖室里,风俗里的禁忌,舆论上的压力,都不会侵入分毫。法医给出的不是法律因果关系,而是事实因果关系。最终的鉴定意见将作为侦查、审判等司法实践的科学依据。当已经永久沉默的逝者被送来这里时,科学为他们发出声音。

日课

严格意义上说,他是我入职后写的第一个人。我写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所以其实我也没有见过真正的他。我看过他的照片,进过他的房间,见过他的邻居,触摸过他用的捞杆,但丝毫不认识他。对,说到捞杆,这就是我们产生交集的原因——

王显明,这位孤老因动迁从市区移居闵行吴泾镇后,开始自发去黄浦江边捞随波而至的垃圾。整整四年,风雨无阻,他每日去做这件事,直到69岁病逝。

往一个已故人士身上贴标签最安全。因为一切已盖棺定论,像得知剧透后再往前重看,会产生一切皆在掌控的笃定,不会再有新的情节旁逸斜出了。故此,他生前虽默默无闻,过世后反而得到许多市级荣誉,每一次颁奖词里,照理称颂他奉献、环保、公益。

我们当时,本也是为了强调和彰显这些精神而去的。我们扛着他的捞杆,走他日常走的路,步行四十分钟来到吴泾公园,到江水回旋的死角处去捞垃圾。我记得那日艳阳高照,汗水从我们额角滴落,江水带着潮气和热力扑面,带一丝热烘烘的腥气。江面垃圾的确不少,随波起伏,犹如活物。真要打捞起来,着实不易。

所有的这些细节,后来都写在相关报道里。包括后来,在王显明过世后,当地的中小学生如何秉承遗志,相约课余去捞垃圾,又或者当地社区志愿者如何以他为榜样,成立爱护水源小分队。这是“一根捞杆的力量”——报纸的标题当时这样写过。

但在十年后,我又想起他,却不是为他有功于环保,而是完全私人的一种求教。当我发现,原来坚持一件事是多么艰难时候,我想问问他:“你是如何坚持的?”在他生前,在那些无人肯定、无人看见,世上几乎无人知晓他存在的日子里,在每一个独自醒来的清晨,究竟是什么促使他起床,然后日复一日带着捞杆去江边?

当地的通讯员给过很符合主流价值观的答案,说因为王显明有感于社区的邻里情浓,想为社区做贡献。但昔日采访时,他的邻居却也很实在,直言因为王显明孤老一个,实在没事做,求个消遣。而我重新翻看他的材料时,注意到一个以前我从来没注意到的地方——王显明的一张照片,是在一摞书前拍摄的。当他从市区移居吴泾镇时,随身除了一点有限的生活用具,就是一筐书——书,我眼前一亮,说明他是个爱阅读的老者,据说他生前一直爱看科普类书籍,因此他也有可能,是真的忧心水质污染。

但究竟,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我已经不能再问一问他了。也许以上都是,也许都不是。也许在当下的世界,说出一个功利的动机,倒是能够让人理解。而一个真正无私的举动,却反而会让人生疑。

在成为孤老之前,他究竟度过怎样的人生?他曾住在市区的哪里?做过怎么样的工作?是否也有过火热的青春、激烈的恋情、被打压的憋屈?以他的年纪,他见证过一个不可独善其身的年代,他是否犯过说不出口的错误,有过未曾实现的梦想?

而去江边捞垃圾,最终成为他的出口、他的日课、他的修行。他坚持下来了,坚持到死。每日坚持做一件事,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风雨不辍,是何等艰难。唯有做过和做到的人,才能够明白个中滋味。

我们一众青年记者,当日兴兴头地,从他家狭小的楼道挤着下来。捞杆约两米长,在楼梯间不能伸直,要从四楼腾挪到一楼已经一番折腾。及步行去公园,打捞出种种龌龊秽物,已略觉不耐烦。我们当时青春少艾,觉得眼前有一整个人生,一如站在吴泾公园,眼前是一整面江域,黄浦江分明蜿蜒流淌过种种繁华之地,我们何曾愿意视线被困在这个江流转弯的角落里,去盯住滞留的垃圾?

况且,说到河道保洁,这难道不该是相关部门的事吗?说到消遣娱乐,不可以去老人活动室下棋取乐吗?又或者说服务社区和宣传科普,不能用别的轻巧有趣的方式吗?

世上有许多宽阔的道路,王显明走了窄的那条。他一个人走着,一直到走完为止。也许我当日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今日也依旧参不透其中的玄机。

只是随着年纪渐长,我开始懂得,在这世上历练,要为自己的不作为找理由开脱,是多么容易。推卸责任,几乎是人在遇到阻力时的下意识反应。人性中的惰性如地心引力般不可抗拒,将人不断往下拉,而意志力,是与之抗衡的唯一动力。

他打捞了四年。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奖,甚至不是为了给后代留一点谈资。他做完了他的日课。这看似精卫填海般无甚实效的举动,最后的统计数据是惊人的——就是在吴泾公园的这个角落,从江水回旋死角处,他以一人之力,打捞起垃圾400余吨,处理江中动物尸体200多具。

在那一次采访的很多年后,我去过一次吴泾镇的普宁墓园。王显明老人安葬在那里。几个同去的学生娃规规矩矩行了少先队礼,向他献了花,许下要继续爱护河道的誓言。我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讲起来,我们实在素昧平生。

我只是想,还活着的人,每个人,要用力完成自己的日课。

一日也不要间断。

仅此而已。

沙威警长

那个女孩被大人团团围住,如困兽。

因此当他走进房间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一圈成人的背影。等他走进人群,才真正看清她——身量不过大人的一半,套着件有些脏的校服,双手在身旁垂着。老师喝令她仰起头来,回头对他说:“警察同志你看,就是她,这个贼骨头。”

他和女孩的脸打了照面。她脸上有掌掴的红印。脸上交杂着恐惧、无助和兀自强撑的不在乎。没有一滴泪。

不断有师生走进办公室,挤过来看一下、指指点点。而女孩的父亲正满面怒容地站在一边,作势还要再打。此时又凑课间铃响。一片喧嚣中,警察看着那女孩的小脸,心忽然安静下来。

“警察你看,这种盗窃犯……”一位大约是负责人的老师凑过来说。

“盗窃不盗窃不是你说了算。”他毫不留情地打断老师的话。那老师被他的架势唬了一跳,立刻噤声。警察接着重复道:“盗窃不盗窃,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是法律说了算。而且盗窃罪定案认定有相关标准。她现在偷一块橡皮,你们就一口一声‘犯人’叫她,不可以的。”

老师们不响了。

警察把女孩从人群里中拉出来,拉到一边,蹲下身轻声问她:“叔叔问你,你拿了同学的这块橡皮,是因为觉得这块橡皮很好看对吗?”女孩看看他,不出声地点点头。他接着说:“那叔叔告诉你,以后啊,你如果觉得橡皮很好看,就问同学借来用一用好吗?如果同学不肯借给你,你就回去告诉爸爸,让爸爸给你买一块,但不可以擅自拿别人的东西了,好不好?”

那女孩听着这话,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警察,就这么一刹那的对视,如同堤坝的忽然崩溃。那女孩哭了。在老师把她捉去办公室的时候,在闻讯赶来的父亲当着众人面打她的时候,她都没有流出的眼泪,现在夺眶而出。

警察说:“真的,老师们怎么能这样对她呢?她还是一个小孩子,并不完全懂事,大人们一朝说她是小偷,她就真的会觉得自己是坏人,会带着这个标签过一生,永远不会好了。我们在一线,看得太多了。”

说完,警察喝了一口饮料,那天在饭桌上,大家都停下筷子静静听他讲这个故事。警察接着说,“其实,我小时候也遇到过一次。想想我的老师是怎么对我的。”

警察说:“那个年代,我们中学有校办工厂的,学生课余都要去工厂做工。工厂生产刀片,一包500片,少两片谁看得出?好玩嘛,所以我们同学们哪个没偷偷抽几片带回去。但后来有一次,老师发觉了,就把偷过刀片的同学都留校,逐一带进房间谈话。”

“轮到我进办公室的时候,我吓死了,以为老师肯定要骂死我了,说不定要送我去工读学校了。但我的老师那天特别和颜悦色。我到现在还记得,记得他对我说,‘你是团干部,一直都是好学生,为什么要拿刀片呢?别人都拿,不等于你也要一起拿啊,对不对?当然,如果你真的需要刀片,老师这里有,以后你和老师说一声,到老师这里来拿就可以了,好不好?’”

“那一天下午,”警察有点动感情,他说,“我永远都记得,那个办公室的场景,那老师的样貌,他伏身对我说话的语气,我永远永远都记得。没有他,就没有我今天。我一定会内心认定我就是坏料,哪里还能长大做警察呢?我感谢他在那一天教育了我,哪里像现在这两个老师,小孩子做错了事,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叫警察来处理,把自己作为教师应该承担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别人要给警察敬酒。警察谢绝了,说自己第二天要执勤,因此这晚也必须滴酒不沾。他放下那个空酒杯,自顾自地笑笑说,“我想过的,做了警察,也不要做成沙威警长。”

座中其余都是写文章的人,听到这个名字都笑了。没人去倒酒。但这个新年前的夜晚,饭桌上涌动着一股暖意。

刀锋

那个男孩抄起桌上的烟灰缸,对着他父亲的脸扔过去。

她就在现场。烟灰缸几乎是贴着她的脚掉在地上。她说这事的时候,还摸着自己的脚踝。仿佛那里还有飞溅的玻璃碎渣似的。

“恨啊,”她说,重音拖长,“但是我理解,做儿子的,看见老子沉溺毒品哪能不恨。”

她的声音从后排传过来。清脆有力,爱憎分明。镜子开车,我坐助手席。车子从市区驶往青浦女子强制隔离戒毒所。车厢封闭,路途漫长。这种环境,最宜聊天。

她在社区担任禁毒志愿者。日常去有吸毒史的居民人家家访,或督促戒断者去找工作。城市里这个群体,于大多数人是秘密丛林的阴面,于她却是农人熟识的小径。她见惯了。一肚子故事。

镜子和我是想采访她。跟着她几天,拍摄她的日常工作,从而做一组禁毒主题报道。这天她要去戒毒所接一个到期释放的女孩回社区。镜子开自己的车送她去。这大约是我和她第一次,顶多是第二次见面。

但这完全不妨碍她敞开心扉。也许这是车厢带来的某种气场,车子还没上高架,她已经开始讲她的童年。

01

行驶中的车厢是个奇妙的场所。从外面看,它时刻移动前进,但从内部看,车厢里的一切停滞不动。它既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是幽闭隐私的。车身是屏障,是幻象,也是树洞,能使人在深陷现实的同时,又如置身孤立岛屿。

这狭窄的空间,能使车内的乘客有物理上的亲近,即便不熟识的人被塞在一个车厢,也会觉得有互托性命的依赖。于是,在车厢里,你所说的话,既可以是说给旁人的,也可以是指向自己的。倾诉不仅是一种消磨,一种交际,也成为一种必须。

她熟悉她的“服务对象”。志愿者们都是这么称呼自己负责的“药物滥用者”的。那40个人,写在汇报材料上,就是一个数字。但于她,则是一个个鲜活血肉分明的人。他们不仅是吸毒者,也同时是丈夫、妻子、父亲,或者女儿。她如数家珍,知道他们的疾苦、恩怨和忧愁。

她说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工作,去救人。

她说,她从小就喜欢做这样的事。做姐姐,做老大,做人群里能施以援手的人。弄堂里办家家,别的女孩喜欢扮演公主、小姐,而她喜欢扮演山大王或者战士,冲锋陷阵,越过栅栏爬上老虎窗。去救人。于是,她成了祖父母家弄堂里的孩子王。她的父母管不了她。他们年轻时响应国家号召,离开上海去边疆工作。生了她以后,把她送回到上海和祖父母生活。她的父母和妹妹远在边疆。

只在一种情况下,她不再扮英雄。那就是童年每逢父母带妹妹休假回沪的日子。她会静静站在房间角落,打量着父母牵着妹妹的手,三个人在祖父母的饭桌上吃饭。她观察着父母给妹妹夹菜或者剥虾,像观察隔壁邻居家的亲戚。

熟悉她的人都能察觉她的变化。因为平时,她太过活泼外向。但她的父母来时,她闷声不动。随便一个邻居阿姨阿婆都可以在这个时候打趣她,甚至推搡她,她绝不回手。

“侬爷娘来了,侬就乖。”

她只是不响。

02

她说,我后来总结了,许多年轻人吸毒,还是和父母有关。也不一定都来自单亲家庭。有的父母虽未离异,但是日夜吵架,或者长期分居,或者沉溺赌博。孩子不知如何排解,会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吸毒是一种自毁。近乎自我惩罚,惩罚自己无力改变现状。

她顿了一顿,似乎在行进的车厢中,揣摩着接下去要说的字句的分量似的。她掂了掂那些即将说出口的,然后终于让那些字句出来,她说:“我后来的丈夫。前夫。就来自单亲家庭。”

我和镜子不晓得该说什么,只好都“哦”一声。

她却快人快语:“我觉得我应该要照顾他。真的,我一直觉得我应该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他后来有了别人,我也不怪他。但到最后我们分手了。我还是觉得他可怜。”她说。“毕竟,他来自单亲家庭。我总想着,要给他一些,多给他一些。”

她说。带着那种大姐的气势。好像谈起的不是背信的男人,而是一个得病的孩童。

我们之前跟过她一天,与她一起去带戒断中的吸毒者尿检。对象是一个看上去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个子高过她一头,却被她几乎是拖着走进社区医院。那男人如同被母亲约束的男孩,不情不愿地排队去做例行检查。在医院的窗口,那男人对着护士小姐嘟嘟囔囔说话。护士听不清,隔着玻璃问:“你说什么啊?”

那男人顿时回头求助般看着社工。她心领神会,立刻屈身过去,伏在窗口对着护士说明:“他用过不洁的针头,可能有艾滋病。”那口气非常自然,活像在说“他刚刚感冒过”。

护士听见这句话,手一缩。但到底还是给这男人抽血了。只有社工全程站在这男人背后,摆出保护者的姿态。这些因为吸毒被社会甚至被家庭抛弃的人,边缘人。她一直倾力爱护。

如同母亲、如同长姐。她提供帮助,她不批判。

03

当然她所有的一切努力和付出,是为了实践禁毒志愿者工作的目标——为了社会的和谐。为了让破碎的家庭重建,为了让失去工作能力的人返岗,为了让复吸的引诱到来时候,这些人能抵制。

但也不仅仅是为了这些。

车子在并不颠簸的路上行驶。我的心却被她所说的经历颠动。那些话语隐秘处的情绪渐渐显性,如筛子筛出的线索,组合成一个迹象。真是太明显不过了。我脱口而出。后来我非常后悔。但对于当时自负的我来说,我在开口之前并没有真的过脑。

就在她说完自己的故事后,我说,“其实你梦寐以求的,不是救人。”

我说:“小时候,爸爸妈妈把妹妹留在身边,却把你送回上海爷爷奶奶家。你固然知道他们是为你好,但其实你心里觉得自己被遗弃了。所以后来,你会喜欢扮演救人英雄、会喜欢那样的丈夫,归根到底,你是在他们身上,投射了童年的你。你一直以来想保护和拯救的,是童年的你,被遗弃的你,你小时候孤独无助。”

一路高涨的谈话热情就此戛然而止。

后排安静下来,安静得瘆人。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后排传来轻轻抽泣的声音。我紧张起来。她哭了。一直这么快活健谈的她哭了。镜子从后视镜察看她,然后责怪地看我一眼。我自悔失言。

而青浦女子强制隔离戒毒所就在眼前了。

我们静静地停在这大墙之外。在令人尴尬的安静中等待她下车进去,接上这天释放的女孩。重新回到车上。她已经平静下来,眼眶犹红,但不再提自己的事。回程的路上,她坐在助手席,让我和那女孩坐在后排。她开始告诉女孩,要按时吃饭、体检,去找父母求助、找份工作、定时接受辅导等等。

但那年轻女孩只是木木地坐着,脸对着窗外,置若罔闻。车子进入市区境的时候,女孩才张口说了第一句话。依旧对着窗外,略带不耐烦道:“哎呀,一直不吸,我人会胖的呀。”

镜子不响。我不响。坐在助手席的社工听见这句话后也不响了。

小小的轿车,载着我们四个人,各怀心事,进入市区,汇入旖旎车流。像一把小刀在水面轻轻划过一刀。没有任何痕迹。

我想,我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明白,一个人应该在什么时候闭嘴。一个人不必把他知道的都说出来。况且,人又怎么可能知道一切。除非按着别人的童年、跟着别人的父母、在别人走过的街上穿着别人的鞋子走过,不然谁又有资格为别人的人生做总结。

从那以后又过了许多年,我一直没有机会对她说一声抱歉。我不应该轻易评论别人的选择。她切切实实为人提供帮助,而我所做的只是根据三言两语贴出标签。所有旁观的与身在其中的,并没有谁比谁更高明一点,不过各自背负着各自的十字架。

在这个冬夜,我看到毛姆引用《奥义书》的话,又想到这个社工。想到她所做的救赎和自救,以及我的懊悔。

“一把刀的锋刃很不容易越过,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

种下两百万棵树的女人

01

“我呀,一直觉得什么飞来横祸啦,身患绝症啦,都是活该,怎么说呢,反正这都是前世的因果报应。天道轮回,人不应该干预这种事情。”那个生意人站在台上说。

我本来昏昏欲睡,听到这句话不免心里一惊,抬头望向台上。这个振振有词的生意人真年轻,黑毛衣牛仔裤,学乔布斯打扮。这天是一个天使投资人大会,一屋子的人反复提及创意、创客、创业等词汇。在走廊里稍一停留,就有兜售各自灵感的人,走上来自我介绍。易解放请我来参加,叫我来见证她在今天的大会上将要推出一个“沙漠种树”的众筹平台。

因为采访,我已经认识“大地妈妈”易解放快十年了。我知道她为什么一直坚持种树。也正是因为知道,所以听到这个年轻生意人以如此自鸣得意的口气说“夭折是报应”的时候,我惊呆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说,“后来,我听说了易解放的故事后,觉得她是不一样的。我想我们可以帮她。”然后是请易解放上台,她穿了一身翠绿欲滴的衣服上台,精神焕发地象征沙漠里的树,上台又开始讲了一遍自己的故事。鼓掌,放煽情音乐,放VCR。最后是几个参与者一起挥舞绿色大旗,宣布这个平台上线。

我坐在台下角落,看不清台上的易解放。但我记得不久前在她的工作室里,她坐在我面前的样子,一脸憔悴。她说她太累了,但很多活动必须都亲自去,如果不去别人不相信,工作难以推进。她眼睛里都是血丝,六十岁开外的人,熬了几夜没睡。一切只有她和丈夫两个人在做主力。12年,这对上海老夫妻在内蒙古沙漠种下了200万棵树。

如果说这是某种因果。那科尔沁和阿拉善沙漠里的那片绿荫的因,就是这对夫妇失去的儿子。

02

易解放的独子在2000年去世。

当时,是这一家三口东渡日本的第七年。易解放在日本一家旅游公司工作,丈夫杨安泰开了一间私人中医诊所。唯一的儿子杨睿哲在中央大学商学部读书。像往常一样,一日晚餐后,旅日的一家人围在电视机前收看中国的新闻。那天正在报道中国北方的沙尘暴:遮天蔽日的沙尘里,行人们捂住口鼻在沙尘暴中摸索前行,汽车在白天甚至都要开着车灯。22岁的杨睿哲看着电视不禁对母亲说:“我大学毕业后要回中国为沙漠种树。”睿哲接着说,“要搞就搞大的,种它一片森林。”易解放随口说,“啊哟,那哪里来的钱呢?”儿子不响。

两周后的5月22日,易解放像往常一样去公司上班。可刚到公司半小时,就接到儿子学校打来的一个电话:睿哲在上学途中出了车祸。等到夫妻俩赶到医院,儿子已经永远地停止了心跳。

整整两年的日子里,易解放和丈夫都在保留了儿子衣服的房间里,一遍遍听留有儿子声音的磁带。一个声音忽然在易解放的脑海里清晰,那是儿子生前这段关于沙漠种树的对话。终日以泪洗面的她似乎重新找到了生活的目标。她真的回到中国,又去了内蒙古。

2003年4月,在十几天的时间里,易解放行程8000多公里,东起通辽,西至鄂尔多斯。当她最后站在“死亡之海”塔敏查干沙漠时,眼前的景象让易解放不敢相信:目力所及处,沙尘飞扬,沙丘连绵起伏;黄色的沙漠在蓝色的天空映衬下,贫瘠而令人心怵。当地居民告诉易解放:“沙丘是会移动的,昨天还远在天边,今天也许就移动到了自己家门前。种得好好的庄稼可能转眼就被沙子淹没,到头来一场白辛苦。”她回到日本成立了特定非营利活动法人(NPO)“绿色生命”组织,第一笔去中国种树的启动金,就是儿子去世后的生命保险金。

在远离熟悉的都市生活的内蒙古通辽市库伦旗沙漠里,她牵头成立的“绿色生命”组织与当地政府签定了协议,并种下了第一批树。

在沙漠里种下第一批万棵杨树后,易解放执意在附近住下,同当地村民一道守护树苗。有时夜半风起,猛然惊醒的她会赤脚奔向林地,在一棵棵树苗前奔跑停顿,看看树苗有没有被吹倒……小树苗栽下的第三天,一年无雨的库伦旗终于下了一场透雨,村民们拍手称奇,笑称易解放是“雨女”。在第一次接受我的采访时,她和我说,是杨树唉,小杨,就是儿子的名字,不是吗?

如此,一年数次,她往返于日本、上海和内蒙古,呼吁捐款募集资金,带领志愿者去实地勘察种植,传递环保防沙知识,事事亲力亲为,渐渐从50岁出头,一路也就过了耳顺之年。

03

后来关于易解放的报道渐渐多起来了。时不时,就能在媒体上看见她的脸。

她从上海到北京,拿了各种荣誉奖章,关于她的报道从大陆媒体一直到境外媒体。她立誓要用10年时间在内蒙古通辽市库伦旗科尔沁沙漠种植110万棵树。11年过去,宏愿已经完成了,可她又在内蒙古多伦县启动了种植1万亩樟子松防沙林工程,继而又开始在内蒙古西部磴口县的乌兰布和沙漠种植梭梭林2000亩。

她说她已经停不下来,这次已经不再仅仅是为了儿子的心愿,而是她自己的心愿。“如果你看过那里的生态环境,如果你看过那里的孩子……”

“你停不下来的。”她说。

随着广而告之,每年总有百人和她同去内蒙古。她记每一笔捐款,做账管理,联系每一个有意参与的志愿者,安排前往内蒙古的时间、路线和住宿。哪怕只捐一棵树,她和丈夫也要回信感谢再三。就连出门坐出租车,她也会趁机对司机宣传和募捐一次。

2010年,易解放腹痛难忍,在志愿者的再三催促下,她才去医院体检,结果发现肠子里有癌细胞。但手术后第8天她就下床工作。2012年,伤口又痛了起来,回沪后发现已经肠粘连,急需再次手术。去年,她又一次躺在手术台上,但刚刚出院,她又出现在了去内蒙古的路上。

“我得到很多帮助,但并没有后继有人。谁能代替我呢?有时一些商会也请我去演讲,或者请我参加活动,我也要给面子的对不对。我不去,就少一笔捐款不是?”她说,笑笑,两颊都是细纹。

04

总还是有人会寻到易解放,要她一遍一遍讲她种树的初衷。如《祝福》里的人那样,特意寻了祥林嫂去那样,叫她重复丧子的故事。但易解放却不恼,有人拿这些做文章或者煽情的切入点,也无所谓。她说她已经不再是为了自己了。甚至房价这么高涨的年月里,她卖了在上海的一套房,继续贴补种树的事业。

十年,我见证她慢慢变老。也一遍一遍看着她在各类访谈节目里打起精神,说她的故事。看着她配合着媒体,拿出儿子的照片或者录音带,和丈夫一起在镜头前追忆。每个植树节,她都会发来消息,告诉我她种树事业的新的进展。而我只是她认识的无数人中的一个而已。

我一直记得这个场景——2007年的3月,在上海展览中心东二馆的二楼窗畔,窗外的春光。

这一天,是我第一次遇见易解放,当时58岁的她,第一次和我说到儿子的死。那天东二馆楼下,有棵三米多高的海棠正值花期。风一摇,粉色的花瓣,就像雨一样宛转飘落,有几瓣,随风旋至二楼的窗。易解放看到了,就停止了说话。她的声音里已经没有哽咽了,语调是平静的,但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采访本身是一件残忍的事情。我们俩静静坐在那里,一起看这棵树。飞上来的花瓣柔软地落在窗边,如有灵魂一般。

当她把头回转过来时,没有再说自己的事,而是问我:“你几岁了?”我说了年纪。她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伸出手想要比画一下,仿佛前面就有一个孩子似的,她说:“若是我儿子活着,就比你大一点儿。”我心里一动。这比后来她告诉我如何卖房种树、如何沙漠行走、如何夜里求雨更叫人心里酸涩。

对于母亲来说,世界上所有的孩子只有两类,比我家孩子大的,和比我家孩子小的。她说她把儿子的墓带回上海了,每周都要去,贴着墓碑说话。

总有一天,一切会归于平静。没有话筒、灯光,没有镜头和讲台,也没有募捐和志愿者。但等到这普通的一家三口都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时,沙漠里的那些枝叶毕竟还在,在远离都市喧嚣的地方,婆娑声声,继续说话。

三十站路外的虹镇老街

01

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穿过房间,蹿上木凳,跳上柜台,迈上啤酒冰柜顶层,接着再稍稍一跃,就到阁楼了,王阿姨的儿子还睡在那里,下意识翻个身,让出条缝,猫踮着脚,从他手边经过。

不超过20平方米的空间,住着王阿姨一家三口和一整个烟纸店。在虹镇老街开门经营到第18年,2011年冬天的清晨,王阿姨穿着彤红的翻毛大衣,两肘一边戴一只灰色袖套,手笼着热水袋,站在自家店门口,眉梢带笑。

“明年好动迁咧。”她说。

两次征询整体签约率超过70%,动迁协议已经生效。王阿姨所在的地块,连带着这里的住户和传说,很快将从上海的街面上消失。她将和邻居们一起搬去近郊和远郊。但这61岁的上海女人毫不在意。“我情愿的呀,”她回身一指身后狭仄的屋内,“侬看看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

阳光灿烂的冬日中午。屋里如在井内。放下一张大床和一张桌子后,几无转圜余地。全家吃喝拉撒都在室内,毫无隐私。碰到落雨,铺了塑料膜的瓦片屋顶漏水不断。她说有时一脚踩下去,软绵绵的异物,却也看不清是什么,只得嚷着开了灯才能看清脚下,竟是死去不知多时的老鼠,泅水浮来。

屋内最显眼的家具是一只红色脚盆,比起其他的小桌子小椅子简直大得出奇。王阿姨比画着说它的重要性:“2009年5月,连着几天大雨,正好男人不在家。夜里屋内积水超过小腿,拖鞋都自己从床底飘到门口了。我彻夜用这脚盆接水,每过十分钟出门倒掉。一夜不敢合眼。”

那次大雨后,大家举荐这个烟纸店老板娘写了信投给市长。满纸就表达了一个意思,要求动迁。闻讯而来的邻居纷纷要求联合署名,名字签了整整四页纸。

信投掉了,她发了一场高烧,醒来落掉一颗牙齿。她张嘴要我看看,我看不清。室内光线竟让我看不清站在对面的她。但我能看见金丝边眼镜下,她两只眼睛闪烁,那里全是热气腾腾的期望。

“现在好了,我马上要解放了。”暗处里的她忽然咧嘴笑了,露出微龅的门牙。

02

虹镇老街,上海有名的棚户区,因为出流氓而有名。改革开放后,这里再次轰动全市,因为出了全市闻名的杀人犯。

但我眼前这传说中的老街,早已戾气四散,只剩下几被掏空的狭长通道。骑着自行车的旧货郎穿行而过,摇着铃铛,昔日通行的苏北话如今变成了北方话。街灯杆上贴着治疗性病和酒楼招小姐的广告。沿街歪歪扭扭晒着棉毛裤和旧被子,有一床被子竟是用宣传动迁的横幅裁成的,被褥正面红底金黄两个字是“热烈”,背面写着“早得益”。

早在开埠时曾容下江浙一带难民的虹镇老街,现在又成为新一代进城务工者的庇护之地。

老旧的平房、废墟、垃圾场歪着,蛛网般的电线在天际线上夹缠不清。在房屋不能买卖、城市尚未动迁的那几十年里,虹镇老街的居民极力在这些平房之上搭出的违建,一层一层叠加上去。如今远远望去,这些倾几代之力向上要空间的挣扎终将归于徒劳。四周早已高楼林立,衬得这成片棚户区不过是城市的一处洼地。

这洼地将被填平。

03

“是到要走的时候了。”王阿姨掸了掸柜台上的浮灰。

又盼了一年,2012年,王阿姨如愿搬进新居。新家在浦东新区曹路镇海鸣路。买一张上海城区地图从头看到脚,根本看不到的地方——外环以外,浦东的最东郊,濒临长江入海口,如果头一次开车过去,必须开电子导航。

但王阿姨兴致勃勃。她热情得近乎要挟,邀请熟人去那里做客。

从那里到虹镇北街要23公里,公交车要坐30站。她爽利地让那些抱怨“沦落到郊区乡下”的邻居闭嘴:“这里明明是浦东新区!绿化环境多好啊!”

不过筷子粗的新栽小树,间隔了很远,一棵一棵,长在她一室一厅新居的窗下。

04

搬去新居的第一个除夕,王阿姨请大家去她家过年。

一起受邀的还有她的老邻居。阿娣、小英、佩娟、阿根,新称呼是几号几零几。大家都觉得有点新鲜,有点不适应,像忽然洗脚上楼的农民,像陈焕生上城。可他们个个的的确确都就是土生土长的上海城里人。

小年夜前要备菜,王阿姨和老公坐了30站公交。他们到底还是回了虹镇老街,熟悉的小菜场,那里才有她“要买的菜”。他们“买了两斤草莓,路上被挤坏一斤”,王阿姨特意寻到以前相熟的店,这才放心烫了头。

他们回到曹路,交换着“回乡”的见闻。邻居们眼馋地听着。

我有点怅然。这曹路小屋内的一切,规整簇新明亮,比那深井似的老宅好多了。但虹口老宅土地上将发生的一切变化,其实也没他们什么事了。

邻居带来了鞭炮。但这曹路的小区太过空旷,对着成排簇新而紧闭的窗户放响的“一百响”的余音,很快消失在风里。没有围观者,没有孩子拍手,甚至连猫猫狗狗也没有。硝烟散掉,唯有空地上的红色纸屑,显示这里有人过年。

热菜下肚,我喝了太多果珍了,遂问王阿姨借厕所。厕所其实就挨着客厅,小小的,不过三四平方米。关起门来,抽水马桶、洗手台和淋浴间俱全。淡蓝色的地砖擦得光可鉴人,连一根头发丝也看不到。的确是王阿姨盼了六十年的生活。

但洗手的时候,从面前镜子的反光里,我突然发现淋浴门后有一样眼熟的东西。回过头去一看,竟是那个脚盆。

是那个已经泛白了的红色木脚盆,在大雨的虹镇老街,彻夜接漏雨的脚盆。在那旧屋子里,它显得大得惊人,而在这个簇新的卫生间,它看上去又小又突兀。

它静静躺着。

我站住了。看着它好一会儿。

直到王阿姨在外大力敲门:“侬好了伐,好了快点出来呀,阿拉要切蛋糕了!”

吴侬软语的晚上

天气越热,蝉鸣越响。

这声音从树梢出发,跃过阳台,渗进纱窗,潜入屋内。我趴在饭桌上,桌边窗台上的草笼里,是买来消夏的蝈蝈。它似听见窗外奏鸣,也起劲地发声相和。我掀开桌面上一只只盖好的碗,想找一粒毛豆喂它。碗里有下午吃西瓜剩的皮,有中午糟下去的沼虾,有夜开花和番茄煮的汤。我记得那汤里有毛豆,搅着汤勺找寻。爷爷从隔壁房间走过来,叫我不要用烧过的食物喂虫。他穿一件白背心,摇着蒲扇,打开电视机罩。我知道,五点到了,电视书苑节目开始了。

童年里,夏天的傍晚总是这样开始的。

爷爷在电视机前坐定,电视里陈希安一袭长衫也在上手坐定。爷爷摇动蒲扇,而陈希安在轻摇折扇,说到关键处,不经意般举起三弦。五点开始的这一个钟头,是属于他们的时光。

今年大暑时节,我去拜访评弹名家陈希安先生。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生活里见到他。老先生圆圆的脸和我从小在电视上看惯的一模一样,白里透红,气色真好。但他一开口,我却心里一酸。猝不及防,童年的虫鸣、饭桌上小菜的气息、蒲扇手柄上缠绕的棉线、爷爷端坐电视机前的神态,无数个夏夜,一齐涌到眼前来。

原来时间并不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像《珍珠塔》里的陈翠娥下楼不过一瞬,但十八级台阶,十八种心情,十八种纠结,十八种惶恐,书场里表演起来,能演唱十八天。剧外的时间,却像大雨冲刷而过。我的童年早已结束,我的祖父过世多年,电视机日新月异,生活方式天翻地覆,各种娱乐节目更新换代,现在的孩子补习之余,是否还有闲心在祖父母家如此消磨一个夏日?

孩子眼里,老人似乎生来就是老人,却忘了我的爷爷也曾年轻。十来岁上,他离开水乡到上海谋生,年纪轻轻经历时局变化,脱下长衫换上列宁装,养家糊口谨慎度日。这是爷爷的命运,是同龄人陈希安的命运,也是来上海的一代人的命运。如今,老一代的移民年岁老去,而伴随他们长大的翠娥小姐依旧在故乡下楼,依旧“闻言语,笑一声。身袅袅,态婷婷,金莲窄窄下楼坪,下落楼梯六七层,她站定娇躯到又不肯行”。

我埋头吃陈先生待客的蛋糕,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多少个夜晚,爷爷坐在电视机前,一遍一遍重温他早已能倒背如流的评弹长篇,是否也在依旧坚持着,他和他童年故乡的维系?他再没有回去,在上海这异乡成家立业,也最终被安葬在这座城市。

翠娥想问方卿,这些年都去了哪里,十八个问题萦绕心底,见面却恐相逢无一言,她只是在心里反反复复掂量,这些说不出口的问题,“因何昔日返乡城?因何并未转家庭?因何半路遇强人?因何并不报衙门?因何襄楚杳无音?因何抛弃白头亲?”

爷爷总是向我叙述,他故乡水乡的布局,哪些亭台楼阁,哪些楹联匾额,我总是不耐烦听。爷爷教我传统的礼仪,比如向人问候,问的要说“请教贵姓”,回答的要说“免贵”,我笑着说同学老师谁都不会这样说话。爷爷和我说长衫的料子、年夜饭的家宴、祭祀的次序、氏族的来历,我只是当小说听着。这些是我用不上的知识,是课堂上不会考、社会上用不到的知识,他却视若珍宝,沐手敬书,秘密相授。他从没说过他思乡,我也从未想过他要思乡,我想当然觉得上海就是他的家。

但这里毕竟不是他的故乡。我小的时候,有一次在饭桌上,素来不苟言笑的爷爷忽然哭了。原来他听闻在故乡的姨母去世,他说“我前面再没有人了”。当时我一点也不领会这种恐惧,我只是因为看到长辈的眼泪而手足无措。只是到了现在,我才明白。长辈是联通过往和现在的桥梁,乡音是联通过往和现在的桥梁,历史是联通过往和现在的桥梁。只是关于爷爷的那些往事,我再也没机会问一问他了。桥断了,剩下的人,如过河卒子,只能向前。

陈希安先生告诉我,上个世纪40年代,他与师傅“塔王”沈俭安和师兄周云瑞在上海及苏锡常各个乡镇书场演出时的盛况。那席中的听客,是否曾有我祖父年轻时的身影?他曾有过一个优渥的少年时代,“荫下幼年曾富贵,怀中提抱掌中珍”,这是剧中方卿的身世,而座中更有戏中人。离开书场后,他们各自际遇如何?关于这一部分,我也再没机会问问爷爷了。

再没有任何悬念了。那些夏夜,我听得懂,听不懂,跟着把《珍珠塔》反反复复听了十来遍。所有的剧情都烂熟于心。但离开陈希安先生家的那晚,我又打开视频看他早年的表演录像,此刻窗外蝉鸣渐起,亦如当年,我也像第一次坐在祖父膝头那样,看着眼前屏幕,直到吴侬软语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