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诗眼倦天涯(五)
追到次日下午三点,该吃二顿饭了,仍无十方一行影踪。带路人说,县城里都知道相扑女邪行,供着一尊不让外人看的木雕,难道她们施了妖术?
杨长子赶来会合,杨大官人喊停队伍,让他念毗沙门咒破解。毗沙门是战神,唐朝盛传其咒语,为保汉人国土。杨长子出声后,打手们均屏息敬听。
相扑女上了百姓走的官道。夹在农民运菜的大车中,夜摩天边走边换衣。用心装扮,为习武大忌,平日养成自爱心理,危机时拼不了命。
他无法朴素,他是一个人,无亲友收尸,死在哪儿搁在哪儿,他衣服就是他棺材。精心穿着,为死后给路人看到不丢人。大太阳下,他气色不好,多次掏镜子照过……今日凶险?
速儿按约定路线,追上十方一行,怕夜摩天添乱,一直盯着他。走至黄昏,空中响起吹海螺的嗡声,长短变化,军号般传递信息。杨大官人想通,山中逃路走尽,人是人的最后逃路,她们定在人群中。
十方向文散春叹道:“姑娘们会为你丧命。”
文散春:“是为了你。”
官道两旁高坡,杨家打手滚石般冲下。速儿斥责夜摩天:“你的骆驼太大啦!”女人发火时正气凛然,夜摩天不得不低头。
百姓被拦住,截出块空场,杨大官人照例摆张空椅,招呼文散春坐。跟十方商量,走得够远了,在这了结吧,双方都下狠手。
十方未接话。衣裙下,腿在抖,怕开口出了颤音,招敌人笑话。
夜摩天站出,说她们被发现,因他的骆驼显眼,他要补偿。如十方遇上危急,请允许他出一刀搭救,一刀过后,死活不管。
夜摩天的话,赢得杨大官人尊敬,答应了。继而吩咐杨家打手“见红为止”,出了血就停手,不砍第二下。
双方摆好架势,将开战时,从扬州赶来了杨家管事,禀告朝廷年初下令限制道教,现今施行到扬州,对道教典籍烧书毁版,杨大官人建的二座道观遭查封,问该如何变通。
杨大官人说没的变通,平视落日:“天下将乱。先把眼前的架打了。”喊话重开战。
截流路人里响起小女孩元气十足的叫骂:“谁这么不要脸?堵着路!”“耽误这么多人,好意思么?”是几个伺候小姐起居的女童。
一位老用人随后跟上,左右作揖:“小孩子说话冲,多包涵。不过呀,人人走的官道上,闹腾私事,不合适!”
他身后是一蓬六人抬的红顶暖轿,官轿样式,配十二名吹鼓手、十名举旗人,最大旗上绣“正一品”三字。轿子后一片推车。
一品官?
杨大官人:“您能看出来吧,马上拼命啦!别人照顾不了,单放你们过去?”
老用人致谢。轿子过去,后队漫长,大量铁锅厨具外,是江海鱼蟹、深山禽兽,水缸盛、铁笼囚,一物一车。杨大官人看得疑惑,问身旁文散春:“一品官上路,是这配置?”随口问的,想他不知道。
不料他知道,说安徽出现种女子,自称是御用厨娘,软禁在蒙古皇城的大宋皇帝被勒令穿喇嘛衣说吐蕃语,新近改吃了喇嘛食物,御厨解散,她们得以重回南方。
安徽大户想尝皇帝气派,请来办宴,她们开的是天价。有小财主不知深浅,也请,一顿饭给要走大半家产。
杨大官人暗笑,在安徽成了事,敢上江浙了。正一品,定是自称厨艺好到得皇帝赐最高官位,天价中的天价。
夜摩天在路面外观战,红顶暖轿行到他眼前停下,老用人拎只水桶放夜摩天脚前:“这条鱼值二百两,娘子谢你的!”
岳飞庙前,被流氓打倒的轿夫用人里似有这张脸。轿里是她?当日未细看,终不知她模样……
轿队过去,天郎带八名打手走近,讨好地笑:“什么鱼值二百两?”似忘了夜摩天偷袭过他。
掀开桶盖,一条青色惜麟鱼,高山寒水里长大,因热已失生机,鳍尾不动,老僧打坐般凝在水中。
天郎满足,谢夜摩天:“您让我开眼,打我的事算了。”十方不知何时已站他身后,率相扑女动手,天郎等八人不及站起,皆给击晕。
一般打手不敢离队,他们是打手头目,大战之前,能废掉敌方强手,是老天给机会,得接下……十方如此宽慰自己,向杨大官人喊话:“不算我们不仗义,是他们轻浮。”
杨大官人回应:“是这样。你无错。”挥手让杨长子带队冲上。
杨长子的兵器双头叉,是从毗沙门木雕上仿来的,平素战斗只一端装叉尖,另一端空着,不想杀人时,调木端打晕。
速儿盗走一支叉尖,腰囊里还有一支,但他也不装上,面对女人,纯是光杆。
眼角瞥见速儿中了记铁铲。打她的人跑开了,本着“见红为止”的原则,她流了血,无人再打她。
身上有止血药,想扔给她……
十方见杨长子右手入了腰囊,天给机会,梢子棍抡去。夜摩天变脸,蹿上路面。
角抵社门前跟杨长子对决,并无胜算,只是自己会吓人。一人走江湖,得会吓人,把人吓住,可避免打……
杨长子转脸,闪过绳系短棍,左手持杆将十方打跌,再补一杆击头,便可结束战斗。
夜摩天出刀,未碰上光杆。杨长子已身僵,一支剑飞插在后背,力透竹甲。文散春的剑。
一千三百年前汉朝贵族的马战用剑,双短剑模式,两鞘并列呈方形,碍手碍脚,挂于马鞍上,无法佩腰。文散春是系在后背,不解下,不能落座。
剑鞘是陈腐木质,嵌六块宝石做饰,应是石块冒充。另一支剑刺在杨大官人肋下,文散春离座,抄起根被打落的梢子棍,击头扫腿,连倒数名打手,战局转瞬扭转。
市侩竟是高手……夜摩天蓦然冷静,收刀,退出路面,观察他本领,细了呼吸。
十方是被光杆打倒,未出血迹,起身再战。越是群殴结束得越快,败势一方本能聚成团,挤胳膊挤腿,更加被动。凑成几堆的杨家打手,尽数给打瘫。
椅子上,杨大官人坐正身姿,招呼文散春:“你动手,就是另一个玩法了,她们都得死。连累女人,不应该。”吸进口气,歇了呼吸。
他死,三日之约作废,杨家将永远追杀。
飞剑正中杨长子要害,动弹不得,见父亲死去,竟可动了。手入腰囊,安上叉尖,杵杆行至速儿身前。
对视他双眼,速儿递上盗去的叉尖。他眼白洁净,如书法名家所用的纸张。
装好双叉尖,杨长子对文散春言:“你兵器坏了。”梢子棍端已打裂,文散春拾起支道士铲。
拼出几招后,杨长子渗血,终于力竭。文散春收手:“偷袭可耻,我不得已。敬你是勇士,每年祭奠你。”
杨长子挺起脸,急向速儿,伸出一物。
速儿赶近,他跪落而亡。
剑留在杨家父子身上,文散春拎鞘给夜摩天,表示比刀之约就此结束,算他赢的。
鞘上的六颗假货样宝石,不料是真的。夜摩天:“用棍用铲,不是你拿手的,想看你用剑。”
文散春一笑,名公子的帅气,乞丐的哑嗓:“下辈子看吧。这辈子得跟姑娘们死一块了。”反手搂向经过的十方,惊得她跳开。
盘问受伤打手,得知杨家此行四百人之众。不为文散春,为杨大官人自己,离开扬州如龙离水,江湖险恶,怕人趁机刺杀。
仅四十人进六朵城,为不在他方惊官扰民。追击相扑女也用四十人,因相扑女三十几人,杨大官人不占女人便宜。
未用的九成打手,歇息在六朵城外十二里的大觉寺。官道上出的事,压不住消息,他们有马车,会很快赶来。
十方喝令起拔上路,速儿辞行:“大娘保重,我得留下了。”从杨长子手里接下的东西,模仿军队铜印的造型——坐主杨家的权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