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狗奥利奥:拾荒犬的黄金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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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的往事

1

去年冬天,奥利奥成了一位老人的狗。在那之前,它刚经历过狗生的至暗时刻。

大概是在小半年前,应该是去年的九月,奥利奥在城市里寻找上一任主人的踪迹,从喧嚣繁华的市中心一路跑到市郊,寻觅许久,线索全无。第一场秋雨落下,把夏日残留的气味冲得更淡。为了这场毫无头绪的寻找,奥利奥跑得脚磨破了皮,爪子磨秃了指甲。身体上的伤损,难免转化为精神上的倦怠。奥利奥真的累了,它不得不就地停下,趴在田埂上看风吹稻浪,闻稻香扑鼻,抬头望天,雁群缓缓地扇着翅膀,朝南方飞去。就是从那天起,世界坐上气温的滑梯,从丰盛富足的山脊,开始一路滑向坚硬空旷的冰谷。

“秋天到了。”万物都在欢呼。食物丰盈,可以轻松填饱肚子,又在提醒,前方就是冬天,要吃得饱些。在秋季时,狗更容易饥饿,要贴秋膘,累积尽量多的脂肪来抵抗寒冬。夏毛褪去,浓密的冬毛开始生长,就像人一样,一层一层换上厚厚的冬装。

奥利奥却没什么胃口。在丰收的秋天,奥利奥作为一条狗,原本不该像人类的文人骚客那样抒发悲秋之情,但它偏偏被这种陌生的情绪困住了。在不同的主人间辗转,哪怕是乐观如奥利奥,也会偶尔生出疑问:难道狗与主人之间的缘分,也如四季轮转,经历过盛夏便要到秋天,然后不可避免地入冬吗?

在奥利奥的心中,冬天是最难度过的。“三九四九,冻死老狗”,寒风,冰雨,暴雪,食物匮乏,冬天的酷烈与贫瘠,可以轻易杀死一条无处栖身的狗。而此刻,守着越来越短的白昼,看田间禾垛燃尽,蝈蝈叫完最后一声,便从枯萎的丝瓜藤上直撅撅地栽倒,落入细雨后湿润的沙土,彻底昏死过去,奥利奥听到了它的声音:“冬天就在前方。”

不是的,奥利奥认为,冬天早就到来了。生理上的寒冷会杀死一条狗,心理上的寒冷则可以杀死一条好狗。奥利奥心情灰暗,将自己从好狗的名单上除名。

沿着一条颓败的路,奥利奥无所事事地闲逛,路过了位于城乡接合部的大型废品回收站,走入了一片低矮的待拆棚户区。棚户区的入口处,有一棵高大的白蜡树。白蜡树下,整齐地摆放着四个垃圾箱。在这里,奥利奥结识了两个新朋友:一条老沙皮,一条小田园。

“嘿,新来的,吃了吗?”是老沙皮先打的招呼。

从外表上说,奥利奥现在瘦骨嶙峋,被毛杂乱肮脏,爪子上还有伤;从精神上说,奥利奥现在是一盘散沙,灰败无望,斗志全无,也难怪老沙皮会把它当成同类。

老沙皮是这一带流浪狗中的“扛把子”,手下有一个最贴心的小弟——一条田园犬。但凡奥利奥有一丁点儿逞凶斗狠的劲头,或者目光里流露出一丝丝贪婪,那老沙皮的招呼会立刻转化为拳头。

奥利奥漫不经心地递去一个眼神,只见刚刚朝它打招呼的狗趴在高大的垃圾箱的顶端,脸皱着,身上的皮也皱着,一条破抹布都比它有形状。破抹布、垃圾箱,天作之合,浑然一体,想到这里,奥利奥笑了。

这个笑容让老沙皮放下了警惕心。以它的智慧判断,这条长毛狗本性还不赖,就是看着一副倒霉相,没精打采的,笑起来也是苦中作乐似的勉强。

“遇到了困难?”老沙皮又问。

奥利奥没有回答它,但是停下了脚步。它看到在老沙皮趴着的垃圾箱后,还躲着一条田园犬,正用那种想看又害怕的眼神偷偷打量它。奥利奥对眼前的组合产生了好奇:一条年纪很大的霸道沙皮犬,一条只有几个月大的胆小田园犬,它们是朋友?

此后,奥利奥就与它们混在一起,在棚户区流窜,结伴到虫蚊肆虐的垃圾桶里寻找食物。觅完食,老沙皮通常会在白蜡树附近找个地方晒太阳,懒洋洋地趴着,一动不动。小田园要么跟在它屁股后头,要么找个角落蜷缩着。垃圾桶后,汽车底盘下,这些人类目光难以触及之处,是小田园最喜欢的。它一条后腿打着弯,站不直。奥利奥知道,它一定是从小被抛弃,流浪时又受过伤害,所以对整个世界都感到恐惧。

“你们没想过再找个新主人吗?”混熟之后,奥利奥问过两位难兄难弟。流浪的日子纵然自由自在,但久了便成散漫,时间治愈了奥利奥被抛弃的伤痛,它开始想念起在人类身边的日子来。

“难哪。”半晌,老沙皮叹了一声,“这里的人不需要狗。”

“不可能。”奥利奥一口否定。就在今天早晨,它去最远端的垃圾桶觅食时,还看到有人在遛狗呢。

老沙皮望了奥利奥一眼,满脸写着“你好天真”,但它还是说:“你可以试试看。”老沙皮知道,它自己一把年纪又不漂亮,小田园患有残疾,身体和心灵都有缺陷,所以找起新主人来很困难。奥利奥则不同,打从它们认识以来,它身上的丧气一天天在减少,朝气则在变多,老沙皮见识过奥利奥的聪明伶俐,这点是很招人喜欢的。

“我去试试!”老大一发话,奥利奥立刻开始了行动。它讲义气,心里想着“棚户三兄弟”不能分开,等新主人收留了它,它会请求新主人把老沙皮和小田园都带回家。

棚户区脏乱嘈杂,奥利奥身处其中,从不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它挨家挨户地“敲门”,听到哪家有响声,就飞快地跑过去冲人摇尾巴。然而,要进屋或者离家的那些人并不在意它,顶多施舍它一个眼神,然后会把门关得更严实些,生怕这条脏兮兮的流浪狗不请自入。

日落时分,奥利奥逆着夕阳,颓丧地往回走,雪上加霜,又看到有人在遛家养狗。那是一条小型犬,只有奥利奥的一半高。那条狗那么小,却那么骄傲,路过奥利奥身边时,胸脯挺得高高的,气势秒杀奥利奥。

哼,狗仗人势,奥利奥酸溜溜地想。这时它看到旁边有一双穿着胶鞋的脚停了下来,便若无其事地溜过去,站在胶鞋的主人旁边,也挺起了胸膛。

“快回头,小矮子。”奥利奥紧盯着那条小型犬,希望对方能回头看一眼,看到它正站在一个人类旁边,知道它不是一条没有主人的流浪狗。

可惜小型犬没有回头,很快随着它的主人消失在奥利奥的眼帘。等奥利奥回过神来,身边那个穿着胶鞋的人也已经离开了。

奥利奥回到白蜡树下,本以为会收到一顿嘲笑奚落,可老沙皮和小田园却只是跑到它的身边,舔了舔它的脑袋安慰它。

“凡事欲速则不达。”老沙皮还说了句奥利奥没听懂的谚语。

2

立冬日,“棚户三兄弟”仍旧聚在一起,一条狗占据一个垃圾箱的箱顶,闲聊关于冬天和生存的话题。

小田园很不习惯暴露在阳光下,浑身不自在,一直想逃。老沙皮劝它,冬天开始了,这样的阳光晒一日少一日,要珍惜。

老沙皮的皱纹里果然藏满了生存智慧。正午刚过,突然间就起了大风,三兄弟只好一起转移到垃圾箱后躲避。

“风很硬,最多后天,一定会下雪。”老沙皮说,“一场罕见的大雪,空气里已经能闻到冰雪的气息。”

“雪,那是什么?”奥利奥和小田园闻所未闻。

“一种看起来很美,但会要狗命的东西。”老沙皮觉得,在这场大雪前,如果找不到一个家,它们很可能撑不过去。

奥利奥还没见过雪,听完老沙皮的描述,它对雪产生了无限的憧憬和好奇。快下雪吧,快下雪,奥利奥祈祷。

还是天真,老沙皮又露出了这副神情。不过奥利奥没看见,它仰着头,寻找躲起来的太阳,想象着从未见过的雪。

浓云凭空起,很快压满澄澈的天。老沙皮的预感没错,翌日,奥利奥盯酸了眼睛,也没能从厚厚的云里找到那个发光的团子。到了第三天,一场暴雪降临,整座城市变成一片银白。

奥利奥第一次见到雪,兴奋地把它们的领地悉数逛了一遍。雪真的太好玩了,奥利奥在又软又厚的雪里打滚,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好天气,老沙皮和小田园还坚持缩在角落里。

它学着附近的孩子,滚了个雪球,推着往白蜡树的方向跑。雪球越来越大,奥利奥兴奋得摇头摆尾。它要把这个雪球当作礼物送给它的朋友,与它们分享冬日的快乐。

远远地,奥利奥看到白蜡树下,小田园在不停地用脑袋拱老沙皮,而老沙皮全无反应。奥利奥生出不好的预感,放开雪球,慌慌忙忙跑到老沙皮身边。雪球骨碌碌地滚到树根,撞得粉碎。奥利奥就在这天失去了它的朋友老沙皮。

小田园呜咽着抬起头来,用望救星的眼神望着奥利奥,可怜兮兮的。老沙皮不在了,以后照顾小田园的责任,就落在了奥利奥头上。

雪下了整整三日,世界变得晶莹、光滑,如果不考虑生存因素,这儿算得上是一个乐园。在等待雪化的日子里,冬天彻底揭开了面具,展露出冰冷、贫瘠的残忍面目。日头变得越来越短,时间变得越来越缓慢,奥利奥和小田园的日子过得越发艰难。

第一要务是找个温暖的地方。老沙皮之死,让雪在奥利奥眼中从可爱瞬间变得可怕、可恨。之前老沙皮说的,得找个家才能撑下去,并非危言耸听。

那天,在忍受了多日的饥寒交迫后,奥利奥潜入了棚户区的一户人家。屋里没人,中间有一个电风扇形状的圆东西冒着热气。久违的温度吸引着奥利奥,它不自觉地走了过去,趴在“小太阳”旁边烤火。暖洋洋的感觉让它通体舒泰,仿佛每一条筋都软了。

奥利奥快要睡着了,时间过了不知多久,或许半小时,或许只有几秒钟。

“哪儿来的野狗?”一声惊呼后,屋里忽地冒出了四五个人,其中一个壮汉手里拿着扫帚向奥利奥打来。奥利奥被堵在角落里,狠狠地挨了一顿揍,最后像垃圾一样被扔了出去。

拖着一条受伤的后腿,奥利奥绝望而又麻木地朝前走着。走了很久,在路边的垃圾桶里,它看到了一棵冻坏的大白菜。奥利奥强打精神,衔着白菜帮子往回走。小田园也饿了好几天,它们可以分着吃。

通往白蜡树的路,奥利奥走过无数遍,此时变得格外漫长。走到半路上,奥利奥支撑不住,倒在又一个垃圾桶旁睡去。在醒与梦的暧昧时空里,奥利奥仿佛再次看到了老沙皮。

“奥利奥……奥利奥!”

坐在冰雕的滑梯上,奥利奥用极快的速度,朝着永恒的黑暗滑去。猎猎风声中,它竖起的耳朵捕捉到后面的动静,一个声音在呼唤它的名字。它艰难地回头,看到一扇门开了一条缝,从缝里透出耀眼、温暖的光芒。奥利奥转身,朝那道光爬去。一位慈祥的老人端着一个碗把门打开了。奥利奥看到了他,在积雪未化的寒冬,仿佛看到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