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朝雾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89章 汝为我岸

壹、

除夕夜,黑水河面的月影被船桨搅碎,破旧的小舟吱吱呀呀地向岸边荡来。

白骨起身抖了抖积雪,眯着眼睛一瞅,呵,那家伙又回来了。

摆渡的老翁大步跨到芦苇茬子上,蓑衣上的冰碴子也震落在地,他用绳子把小舟拴紧,转身就走:“小子,你又输了,今年倒是远远地望见皇城根了。”

“这次又是为何不成?”

“嗐,不说了,老头子我还是回小屋里温酒去吧!”

“喂,老家伙,寡人还没下船呢!”清耳屁股卡在船尾,俩脚各踩一边船舷,高高束起的头发有节奏地摇晃着,气急败坏的样子还和刚来黑水城时一样。

“我愿赌服输,明天我就给你把新蓑衣编好。”白骨对着老翁的背影喊完话从腰间抽出自己那把锈迹斑斑的剑,往地上一竖,伏身端端然道:“吾代黑水城三千鬼怪,恭迎大王归来。”

清耳白眼一翻,一声不吭地跳到岸上,抬脚就走。

白骨快步跟上,仍继续调侃:“怎么?您今儿个又是乘兴而行,兴尽而返?”

“皇城今夜太亮了,寡人不喜光!”

皇城哪夜不亮?一会儿说喜欢光一会儿又不喜欢,白骨心里嘀咕着,十年了,来来回回就是这些理由,“清耳,说真的,我以为你这次走了就不会回来了呢!唉,还是老翁了解你。”

“你以为寡人想回这暗无天日的破地方吗?”

“暗无天日,不正好合了您的性子吗……”

被清耳狠狠地瞪了一眼,白骨忙捂住自己的嘴,做过帝王的人气场是不一样,他最怕的就是清耳用那双寒剑似的眼睛瞅人。

记得黑白无常刚把清耳带到黑水城时,还没脱掉那身金灿灿的龙服,十七岁的少年满身傲气,下巴指天,也是像如今这般,张口寡人闭口寡人。

看他初来乍到,身上还带着点热乎的人气儿,白骨就老想往他身边凑,结果被好一顿挖苦。

“寡人做鬼也就算了,你一个骨头棒子还复生作甚?身上一丁点儿皮肉都没有,穿衣哐哐当当,还有你这脸……你也就这脸还行,也不知何处偷来的。以后,不要老是跟着寡人,寡人喜欢独来独往!”

因为对前世有执念,像清耳这种死了之后还想去人间看看的,都暂居在黑水城,归墨城主管理。他们保留着生前的鲜活模样,可穿越黑水河到达人间。只是没有生人能瞧见他们,他们也触碰不到生人。

唯有白骨,是在沾染了墨城主的灵气后得以复生的,非人亦非鬼。他面容恢复得很好,星目剑眉,只是身体全然维持了枯骨的样子,瘦弱不堪,毕竟他躺在那片原野下太多年了,久到他记不清为何而死。

伴着他复生的除了那把铁剑,就只有孤独感,跟着墨城主来到黑水城地界,感觉就更强烈了。

因为大家滞留在人间都有自己的目的,每天忙忙碌碌,完成了心愿便赶着去投胎。

刚复生时,白骨整日以泪洗面,孤独到缠着城主跟他做朋友。城主甩甩手,转身就要遛。

“那我不要待在黑水城了,我不喜欢这暗无天日的鬼地方,到处都是鬼,还都忙忙碌碌!”

“白骨啊,你好好珍惜吧,我活了这许多年可从没复活过一堆白骨,更何况你若不好好地待在黑水城,会被晒到灰飞烟灭的。还有你堂堂男儿,爱哭的毛病从哪里学的,不像个样子!”

“我管他那么多呢!灭便灭吧,我一人在此也没甚意思!”

“你可知灰飞烟灭,是灵魂一寸一寸地被灼烧,很痛的!”

城主说的时候还倒吸了一口冷气,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白骨抱住柴火一样硬邦邦的自己,又呜呜地哭了,活了就活了,还不让见光,见光又会痛苦地再死一次:“苍天呐,我本来在地底睡得好好的,为何要我以这副半人半鬼的模样复生啊!前世我怎么也得是个大将军吧!”

白骨第一次把自己悲催的故事讲给清耳听时,本以为能换点儿同情,结果人家往草丛里一躺当时就呼呼地睡了。

白骨坐在旁边哭了一夜愣是没把他吵醒。

日子久了,清耳有时会扶着额头问:“骨头啊,你个老爷们哪来的那么多泪水?寡人真是纳了闷了,地下躺着那么多英雄,墨城主的灵气怎么就单单眷顾你了?”

“人间见不得男儿弹泪,黑水城还要限制我不成?”白骨狡辩着扑到清耳身上,感激地大叫:“小清耳你这是开始关心我了吗?”

清耳吓得赶紧躲到老翁身后:“大骨头,你离寡人远点,你戳得我太疼了!”

贰、

走着走着,竟到了黑水河的源头。清耳回头看了白骨一眼感慨道:“打打闹闹的,寡人竟然滞留在黑水城十年了……”

十年了,老翁还是喜欢在雪夜里撑船回来温一壶酒,城主还是忙叨叨的顾不上露面,清耳每年都提出去皇城看一眼他皇叔,白骨,还是在黑水城里整日哭哭啼啼。

“你们出发前老翁就跟我打赌说这次划船去人间肯定还是白跑一趟,你说你怎么就不能让我赢一次呢?”

听到白骨的挖苦,清耳一屁股蹲进雪窝里,垂头丧气,像是霜打的茄子。

“既然想你皇叔,那就去看看嘛,看看他帮你打理的天下,你也就能安心地去轮回了吧。”

“寡人就是……一靠近皇城就……想退缩。”

看到清耳这小心翼翼的样子,白骨鼻子有些发酸又想掉眼泪了,想想是除夕夜,愣是忍住了。

“小清耳,要不,要不我撑船再带你去一次吧?”

“当真?可是,你能去人间吗?”

“当真,我这就去跟老翁打声招呼。只要在天亮之前我们回到黑水岸就行了嘛。”

“可是……”清耳还犹豫着,白骨早已颤颤悠悠地跑远了,“跑这么快,也不怕骨折……”

一个时辰过去了,小船还在打着旋儿一点点地往皇城挪。

清耳冷着脸,睫毛上粘着六角雪花,手上却呼哧呼哧努力着扒拉,嘴里嘟囔着:“寡人就知道你不靠谱,大雪天竟要寡人亲自掌舵。”

白骨赔着笑:“不好意思啦小清耳,我这胳膊啊太细用不了力,怕折。”

见清耳扭过头去不搭理他,白骨接着说:“听说每年除夕夜皇帝都会带着大臣们祭拜你呢,我们待会儿就把船划到他们面前好不好,这样也能听得清楚些。”

“寡人又不聋,靠那么近干嘛!”

“我聋我聋可以吧,您就当体谅一下我这堆腐朽之骨的耳力。”

“你真麻烦。”

嘴上这么说,临近皇城时清耳却加快动作把船直直地划到了岸边,以往的恐惧和矛盾消失得无影无踪。

叁、

白骨拿起船头的草帽遮了遮刺眼的灯火,眯了眯眼睛:“这就是你皇叔啊,跟你长得还挺像的嘛!就是看起来凶巴巴的。”

“非也。皇叔可是对我最温柔的人,他教我习书,从不责骂,他把自己最得力的贴身护卫金风都给了我,那可是天下第一勇士。”自从把船停稳,清耳就一直在搓手。

“那为什么你还会遇刺而死啊?”白骨边说边把清耳的手拿来捂在怀里,心里还在嘀咕:做过皇帝就是矫情,一只鬼怕什么冷呀。

清耳却想:他一个白骨还想给寡人暖手呢,真是滑稽。不过,好像真的有温度哎。

他掩下乱蓬蓬的心思,强装淡定地回答白骨的问题:“大概是寡人的命数吧,那天恰好皇叔有大事与我商讨,就命令金风先下去了。”

“哦。”白骨心里还有很多问题,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再问清耳了,他的身体里住着的还是十年前的那个少年,对他人充满信赖的少年。

岸上清耳敬爱的皇叔,也就是当今的皇上,搂着自己花枝招展的妃子高高地坐在步撵上,祭司们在台上准备着祭祀仪式。

“这些年我每要靠近这里,就打起了退堂鼓,原来,来见皇叔最后一面也没我想象的那么困难。只是皇叔他,有些老了呢。”

“你这只小鬼,终于圆了心愿。”

白骨放开清耳的手,苦笑着转过头去,人心大概是这世上最难以捉摸的东西了:原来,这就是清耳十年来念念不忘的。这就是城主不让我来的人间吗,这就是黑水城众鬼们愿为之推迟轮回的地方吗?

不过尔尔。

皇城金碧辉煌,灯火灿烂,里面住着的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孤家寡人罢了。

白骨一刻也不想待了,他只想要早早地回到黑水的另一边。

笙乐渐渐停了,白骨帮清耳擦掉了脸上的泪:“小清耳,我们回去吧,回黑水城去。”

清耳拿起船桨吃力地摇着,他不舍地频频回头,皇城下已人去台空。

“其实我不喜欢哭。”

“我知道。所以你不喜欢我。”

“谁说的?……我的意思是……骨头,你以后能不能别哭了,我觉得……你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船桨吭地一声磕在船舷上,两人都不再说话,月光洒向河面上,照亮了飞舞的雪花,夜色变得很温柔。

小船在水面上摇了好久,白骨突然在手腕的微痛感中醒过神来,看了一眼东方太阳已露出头了!清耳忙脱下外衣将白骨罩住,慌慌张张地加快摇橹的速度。

肆、

老翁已等在岸边,脸庞红彤彤的,看来酒已下肚,嘴里骂叨叨地:“臭小子你回来这么晚是想变成一撮灰嘛,走,去小屋里过年,城主端来了饺子就等你俩了。”

“都十年了,城主还是去庙里偷人家的饺子,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我都觉得脸上无光。”清耳嘴上调笑着,却皱着眉头谨慎地把白骨扶下船,掀开衣裳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见没有灼伤,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嗐,城主还不是为了庆祝你了结心愿想送你去新轮回嘛!”

“我不去。”

“为何?一个白骨就够我们闹腾的了,你可赶紧去投胎吧。”

“我说人间无趣,江山无趣,再来几次都一样,我就要待在黑水城。”

清耳拉起白骨的手就走,留下老翁在雪花里凌乱。

眼看着两人都跑得没影了,老翁一拍脑门:“嗐!我说怎么听着这小子说话哪里不对劲呢!他俩可真是绝配啊,以后我和城主的耳根子可算清静咯!”

黑水河畔充满了欢声笑语,白骨再也没流过眼泪,有清耳在,他再也不是孤独的白骨。

两人手牵手在黑水城里帮着城主迎来送往,有时帮着老翁去黑河上撑船,这一年,城主终于有了闲暇,饺子越包越好,除夕夜再也不用去庙里一偷好几盘了。

小屋里的暖炕上,城主挪着大屁股挨过去,温声细语地悄悄问清耳:“小清耳,你既放下了过往,为什么不去轮回呀?”

清耳把头一歪,剥了一瓣蒜放入嘴里细嚼慢咽,墨黑的眼睛弯弯一笑。

“因为,我再也不想独来独往了。黑水城很黑,可我觉得,有光。”

白骨倚在门外,怀抱着新编织好的蓑衣,沙哑着声音对老翁说:“这次,是我赢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