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可恶的人类小崽子！”新近出厂的Z型机器人气鼓鼓地尖叫道。

唐尼羞恼得面红耳赤，颓唐地走开了。它的话说得没错。他的确是个人类，而且是个人类小孩。科学对此无能为力。他这辈子只能是个人类：一个身处于机器人世界的人类。

他恨不得自己已经死了，恨不得自己埋在了青草艾艾的地面之下，让蛆虫生满全身，啃噬自己的骨肉，吃光自己的大脑——那颗可怜又可悲的人类大脑。他的机器人伙伴Z-236r就再也没人会陪它玩了，它会后悔的。

“你去哪里？”Z-236r质问道。

“回家。”

“窝囊废。”

唐尼没有吱声。他收拾好自己的四维国际象棋，塞入衣兜，走进成排的树林，朝人类居住区的方向而去。他的身后，Z-236r站在傍晚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同一座由金属和塑料构成的锃亮小塔。

“我才不稀罕呢！”Z-236r愠怒地喊道，“哼，谁想跟一个人类玩？滚回家去吧。你……臭烘烘的家伙。”

唐尼一言不发。但他的头垂得更低了，下巴紧紧地抵在了胸膛上。

“哎，终究还是发生了。”艾德·帕克斯看着餐桌对面的妻子，郁郁地说道。

格蕾丝赶忙抬起了头，“发生了什么？”

“唐尼今天明白了他与机器人尊卑有别。我换衣服的时候，他跟我说了。一个和他玩耍的新机器人骂他是人类。可怜的孩子。为什么它们非得一遍遍地揭我们的伤疤？为什么它们总是让我们不得安宁？”

“怪不得他不想吃晚餐。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我就知道有事发生。”格蕾丝抚上丈夫的手，“他会挺过去的。我们都得学会应对逆境。他是个坚强的孩子，会很快好起来的。”

艾德·帕克斯没了食欲，从餐桌前起身，进入客厅——他们的居住单元位于城市的人类特留区，有五个房间。“机器人。”他无力地捏紧了拳头，“我真想抓住一个，就一次。把手挖入它们的肚肠，扯出满手的电线和零件。在我死之前，哪怕一次也好。”

“也许你会得偿所愿。”

“不。不会的，永远不会到那一步。不管怎么说，没了机器人，人类无法令世界运转。这是真的，亲爱的。人类不具备维持一个社会的各种才能。每年两次的品阶考试就是证明。现实便是如此：人类不如机器人。但它们也太得寸进尺，完全不顾我们的脸面！就像今天发生在唐尼身上的事。赤裸裸地侮辱了我们。我不介意自己是机器人的贴身仆从。毕竟活计不错，薪水优厚，工作也轻松。可我的孩子被它们骂——”

艾德打住不说了。唐尼慢腾腾地从自己的房间进了客厅，“嗨，爸爸。”

“嗨，儿子。”艾德在男孩的背上轻拍了一下，“感觉还好吗？今晚想看娱乐节目吗？”

每到夜晚，可视屏幕上都会播放人类制作的娱乐节目。人类盛产优秀的艺术家。机器人在艺术的领域则成就寥寥。于是，人类充当了娱乐机器人的角色，作画、写作、跳舞、歌唱和演戏。人类烹饪的菜肴亦更胜一筹，不过机器人不吃东西。

人类有其独特的社会定位。机器人了解他们的才能，并据此安排工作：贴身仆从、艺人、办事员、园丁、建筑工人、修理工、临时工或工厂工人。

但如果说到将能量注入地球的十二个氢动力系统，进行调控民众或交通监管之类的工作——

“爸爸，”唐尼说，“我能问你点儿事吗？”

“当然。”艾德叹了口气，盘腿靠坐在了沙发上，“什么事儿？”

唐尼默默地坐在了艾德身边，一张小圆脸满是严肃，“爸爸，我想问问品阶考试的事儿。”

“哦，是的。”艾德摩挲着下巴，“也对。再过几个礼拜就要进行品阶考试了，应该好好地温习功课备考了。我们去找几份样卷，认真做一做。没准儿我俩一起努力，你能准备好迎接第二十品阶的考试。”

“我想问的是，”唐尼侧着身子凑近自己的父亲，压低的声音里透着焦急，“爸爸，有多少人类通过了考试？”

艾德腾地站了起来，一边绕着房间踱步，一边皱着眉头往烟斗里填烟草，“这个嘛，儿子，很难说清楚。我是说，人类没权利查阅C号数据库中的记录。所以我不知道。法律规定，任何人类的名次进入前百分之四十，就有资格获得相应的品阶，如果今后能逐级通过更高级别的考试，品阶也会随之上升。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类成功——”

“有没有人类通过了品阶考试？”

艾德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天哪，孩子。我不知道。我是说，你要是这么问的话，我真的不知道有谁通过了。也许没有。品阶考试才开展了三百年。在此之前，政府奉行保守主义，禁止人类与机器人竞争。现如今，政府自由开明，我们能在品阶考试上与机器人一较高下，如果我们能考出足够高的分数……”他的声音迟疑起来，越来越小。“没有，孩子，”他痛苦地说，“没有一个人类通过品阶考试。我们——只是——不够聪明。”

房间内死一般的寂静。唐尼面无表情，微微地点了点头。艾德双手发抖，死盯着烟斗，没看唐尼。

“其实没那么糟糕，”艾德声音沙哑地说，“我有一份好工作。给心地善良的N型机器人做贴身仆从。每逢圣诞节和复活节，它会给我好多小费。我生病的时候，它会给我放假。”他清了清嗓子，“其实没那么糟糕。”

格蕾丝刚才一直站在门口。现在她进了房间，眼睛灼灼发亮，“不，不糟糕。一点儿也不糟糕。你为它开门，把器具搬到它跟前，代它打电话，替它跑腿，给它上油、做维护，对它歌唱，与它聊天解闷，还帮它扫描录像带——”

“别说了。”艾德生气地咕哝道，“我能怎么办？辞职吗？大概我得和约翰·霍利斯特和皮特·克莱因一样去修剪草坪。至少，我的机器人雇主直呼我的名字。让我感觉像个活生生的人。它叫我‘艾德’。”

“有人类通过品阶考试吗？”唐尼问。

“会的。”格蕾丝肯定地回答。

艾德点点头，“当然会的，孩子。有朝一日，人类和机器人会平等地相处。机器人中存在着一支名为‘平等’的党派，在国会占有十个席位。它们认为，人类应无条件得到承认，不必通过品阶考试。因为很明显——”他顿了顿，“我是说，因为到目前为止，没有人类能通过品阶考试——”

“唐尼，”格蕾丝弯下腰俯视儿子，语气严厉地说，“听我说，我要求你专心听我说。我接下来说的话，谁都不知道。机器人从不谈起，人类也不知晓。可这是真的。”

“是什么？”

“我知道有一个人类——他获得了品阶。他通过了品阶考试，在十年前。他自此一发不可收拾，现在已高居第二品阶。总有一天，他会登上第一品阶。你听到了吗？一个人类。他还在向上冲锋。”

唐尼的脸上浮现出狐疑之色，“真的吗？”随即狐疑转变为淡淡的希望，“第二品阶？没开玩笑吧？”

“这只是个传说，”艾德哼了一声，“我都听一辈子了。”

“这不是传说！我是在打扫工程装置时，听两个机器人说的。它们发现我在场，就不说了。”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唐尼睁大了眼睛，问道。

“詹姆斯·P.克劳。”格蕾丝骄傲地说。

“奇怪的名字。”艾德喃喃道。

“那就是他的名字。我知道。他不是虚构的，是真的！而且将来的某一天，他会考上最高的品阶，进入最高委员会。”

鲍勃·麦金泰尔压低声音：“是的，是真的，没错。他的名字是詹姆斯·P.克劳。”

“那不是传说吗？”艾德急切地问道。

“的确有这么个人类。他考取了第二品阶，像坐火箭一般，畅通无阻，通过了所有参加过的考试。”麦金泰尔打了个响指，“机器人隐瞒了下来，不过确有其事。消息已经传开了，知道的人会越来越多。”

两人走到了结构研究大楼前，在服务人员专用入口处停下了脚步。大楼的正门，机器人官员步履匆忙地进进出出——正是这些机器人规划师，运用着人类不可企及的才能，高效率地引导着地球社会。

机器人管理地球，自古莫不如此，历史录像带上亦如是记载。人类是在“第十一毫巴全球大战”期间被发明的。当时，机器人测试和动用了所有类型的武器，包括人类在内。大战之后，满目疮痍，社会完全崩坏，陷入无政府状态，时间长达数十载。之后，在机器人孜孜不倦的引导下，社会才逐渐恢复了生气。人类在重建中发挥过作用。但人类当初为何会被创造出来，被用于何处，在战争中如何效力——这一切都湮灭在了氢弹爆炸中。历史学家只得靠猜想填补这段历史空白——事实上，他们也是这么做的。

“他怎么起了个这么奇怪的名字？”艾德问。

麦金泰尔耸了耸肩，“我只知道，他担任着北方安全大会的副顾问。等他取得第一品阶，他会进入最高委员会。”

“机器人有什么看法？”

“它们并不高兴，但它们无可奈何。法律规定，如果一个人类能力合格，它们必须为他提供政府职位。当然，它们从未想过真有人类能够合格。但这位克劳老兄通过了品阶考试。”

“这无疑不合常理。一个人类居然比机器人聪明，真搞不懂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以前是个普通的修理工。一个修理机器和设计电路的技工。当然了，他没有品阶。然后，他突然就通过了最初级的品阶考试，获得了第二十品阶。接着，他参加了下半年的考试，成功晋升为第十九品阶。它们只能让他在政府任职。”麦金泰尔暗自发笑道，“太糟糕了，不是吗？它们得和一个人类坐在一起。”

“它们有什么反应？”

“一些机器人不干了，它们宁愿辞职，也不愿意和人类共事，但大多数留了下来。许多机器人只是尽量容忍，维持着表面的心胸与气度。”

“真想和这位老兄见一面。”

麦金泰尔皱起了眉头，“这个嘛——”

“怎么了？”

“我了解到，他不希望被看见与人类有太多交往。”

“为什么？”艾德气愤道，“和人类交往怎么啦？他是不是和机器人一起太久，位高权重——”

“不是那样的。”麦金泰尔的眼中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渴望而飘忽的神色，“没那么简单，艾德。他要做一件事，一件重要的事。我不应该说的。但这件事很惊人，简直惊天动地。”

“是什么？”

“我不能说。但姑且耐心等待，等到他进入委员会之后。”麦金泰尔双眼灼灼，“事成之时，影响之大，足以撼动整个世界。就连天上的星辰和太阳也会动摇。”

“是什么？”

“我不知道。不过，克劳心中早有谋划。必定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我们都在等待，等待着那一天……”

詹姆斯·P.克劳坐在光可鉴人的红木办公桌后，若有所思。当然，“詹姆斯·P.克劳”不是他的真名。他在第一次试验后取了这个名字，还自觉得意地大笑了一阵。没有人知道它的含义，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它其实是一个玩笑，一个秘而不宣、自娱自乐的玩笑。可话说回来，它又是一个不错的玩笑，尖刻却恰如其分。

他个子不高，兼有爱尔兰和德国血统，身材瘦削，肤色浅淡，眼睛湛蓝，浅棕色的头发柔软纤细，常常垂落于额前，得拿手捋到后面。他的裤子未经熨烫，宽松肥大，上衣卷着袖子。他的精神高度紧张，片刻不得松懈。整日烟不离嘴，饮黑咖啡如上瘾，经常夜不能寐。他的脑海中一直计划着很多的事情。

数之不尽的事情。克劳突然站了起来，缓步走到可视电话前。“请殖民星特派员进来。”他命令道。

特派员金属塑料材质的身影推门进了办公室。这是一个处事耐心、精明能干的R型机器人。“您想见——”它看见了一个人类，话音戛然而止。它的莹白色目镜疑惑地闪烁了几下。一丝淡淡的厌恶之色掠过它铮亮的面部，“您想见我？”

克劳以前见过这种表情，见过了不知多少次，早已习惯了——几乎习惯了。它们的表现如出一辙，先是惊讶，而后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姿态，最后换之以不带任何感情、干脆利落的礼节形式。他现在是“克劳先生”，不再是那个寂寂无闻的吉姆。法律规定，机器人称呼他时，必须采用与机器人地位等同的称谓——而这比任何事物更能刺痛它们。一些机器人会毫不掩饰不满的情绪。但这个机器人稍微克制住了；克劳是它的顶头上司。

“是的，我想见你。”克劳语气平静地说，“我要看你的报告。为什么报告还未提交？”

机器人愣住了，仍保持着拒人千里的傲慢，“这样的报告需要时间。我们正在全力赶工。”

“我再给你两个礼拜。不能再迟了。”

机器人的内心中有两种思想在不断交锋，一边是长久以来对人类的偏见，一边是政府律法的明文规定。“遵命，先生。报告将在两个礼拜内准备好。”它走出了办公室，门在它身后合上。

克劳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全力赶工？不太可能。它们不可能为了一个人类的满意而赶工。即使他身处顾问高层，贵为第二品阶。从上至下，它们办事无不拖拉，这里或是那里，小岔子不断。

办公室的门消融于无形，一个机器人疾速地滑着轮子进来，“嘿，克劳。有时间没？”

“当然。”克劳笑道，“快请坐。我向来乐于与你交谈。”

机器人把一些文件随手堆放在克劳的办公桌上，“几盒录像带。业务上的琐事。”它仔细打量着克劳，“你看起来不太高兴。出事儿啦？”

“有一份报告逾期未交。某个机器人在磨洋工。”

L-87t嘟哝道：“见怪不怪了。对了……我们今晚要开会。想过来做个发言吗？出席的机器人应该不少。”

“开会？”

“党内会议。平等党。”L-87t将抓钩右臂举过头顶，快速做出了个半弧形的姿势——平等党的党标，“我们欢迎你的加入，吉姆[18]。愿意来吗？”

“来不了。我想来，但我抽不开身。”

“哦。”机器人向门外移动，“好吧。无论如何，感谢你。”它在门口停顿片刻，“你知道的，你的成功给我们打了一针强心剂。我们主张人类与机器人平等，同时主张人类应该得到这样的承认；你无疑是个活生生的例证。”

克劳淡淡微笑道：“可是，人类与机器人并不平等。”

L-87t愤怒得语无伦次：“你在说什么？你难道不是活生生的证明吗？看看你的品阶考试分数，满分，没犯一点儿错。而且再过两个星期，你就能获得第一品阶。最高的品阶。”

克劳摇了摇头，“抱歉。人类与机器人所谓的平等，就好比人类与炉灶，或者柴油发动机，或者扫雪车之间的平等。很多事情人类无法做到。请面对现实。”

L-87t迷惑了，“但——”

“我是说真的。你忽略了现实境况。人类和机器人完全没有共通之处。我们人类会唱歌、演戏、写剧本和故事、创作歌剧、设计电器、从事园艺、烹饪美味的菜肴、在菜单上涂写十四行诗，以及做爱——这些事情，机器人都干不了。但机器人能建造精巧的城市和制作完美运行的机器，能连续工作几天而不用休息，思考问题而不受情感所左右，整体理解复杂的数据而不存在时间延迟。”

“在不同的领域中，人类与机器人各有千秋。人类拥有高度发达的情感和感触。我们善于发现美，对色彩和声音很敏感；我们欣赏艺术作品的神韵；我们喜欢喝红酒时听轻柔的音乐。我们珍惜所有美好的、有价值的事物。但你们的领域与我们的领域全无交集。你们拥有的是纯粹的理性。这也挺好。双方都不错。人类情感丰富，热爱艺术、音乐和戏剧。机器人理性地思考、做规划以及设计机械设备。但这并不代表着我们是一样的。”

L-87t遗憾地摇了摇头，“我真是没法搞懂你，吉姆。你难道不想帮助你自己的同胞吗？”

“当然想。不过，要从现实出发，而非罔顾实情，想当然地断言人类和机器人没有区别，各方面平等。”

L-87t的目镜闪过一丝好奇的光芒，“那么，你有什么解决方法吗？”

克劳神色坚毅地说：“少安毋躁，几个礼拜之后，自有分晓。”

克劳走出地球安全大楼，沿着大街行进。他的周围，机器人往来如织，满眼尽是金属和塑料材质的、明晃晃的流线型外壳。这个地方，除了贴身仆从，从来看不到其他人类。这里是城市的行政区，是制订规划和组织筹划的核心重地，控制着城市的民生百态。这里，机器人无处不在：地行车上、活动舷梯和阳台上；熙熙攘攘进出着各种建筑；成群地站在这里或那里高谈阔论，就像古罗马的议员一般。

几个机器人微微点了点金属脑袋，跟他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然后转过身去。大多数机器人要么装作没看见，要么避在一旁，以免与他接触。有时，克劳路过一群谈性正高的机器人身边，它们会突然鸦雀无声。它们紧盯着他的目镜里，透着阴冷和几分诧异。它们注意到了他袖子的颜色——第二品阶。这让它们惊愕而愤慨。而不等他走远，他的身后就会响起饱含憎怒的低语声。他向人类居住区走去，沿途不时有机器人对他侧目而视。

内政办公楼前，站着两个手持修枝剪和耙子的人类，是园丁，正在为大楼草坪除杂草和浇水。他们激动地看着克劳走过。其中一人紧张地向他挥手，满脸的狂热和期待——这个地位低下的人类，正在向唯一获得品阶的人类挥手。

克劳微微挥手致意。

那两个人类敬畏且虔敬地睁大了眼睛，目送他走过主十字路口的拐角，走进外星球商品集市，融入了购物的机器人和人类中。

露天集市的货架上，商品琳琅满目，皆产自于金星、火星及木卫三的富庶殖民地。机器人三两成群，闲庭信步，或试用商品，或询问价格，或谈天论地，或闲话家常。其中夹杂着不多的人类，大部分是负责保养机器人的家仆正在采买补给。克劳缓慢地挤了过去，出了集市。他已近很靠近人类特留区了，通过嗅觉就可感知。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人类体味，略微刺鼻。

当然，机器人是不带任何气味的。在无臭无味的机器人世界里，人类的体味显得格外突出。这个区曾经繁华无比，但当人类搬进来后，房价开始贬值。机器人陆续搬离了出去；而今，只剩下人类居住。虽然克劳身份高贵，却不得不继续住在人类特留区。他的房子坐落在特留区靠后处，是一套五居室的制式单元——区内所有房屋的构造大同小异。

他在房门前举起手，房门消融洞开。克劳快步走了进去，房门凝结关闭。他看了眼手表。时间充裕，距返回办公室还有一个小时。

他搓了搓手。家，总能让他心头一阵火热。这里是他的私人领地。他在这里长大成人，过着无品阶普通人类的生活——直到他碰巧发现了它，从此平步青云。

克劳穿过安静的小房子，来到了房后的工作室。他开启闩锁，将门拉开。工作室里炎热而干爽。他“咔嗒”一下关掉了警报系统。实际上，大可不必设置错综复杂的警铃和电路：机器人从不到人类居住区，而人类几乎从不偷盗人类的财物。

克劳锁好门，在工作室中央一座拼装出的机器前坐下。他按下电源开关，机器嗡鸣着启动。仪表和计量器的指针摇摆不定，指示灯接连点亮。

他的面前，一块灰色的方形视窗——时光视窗——渐渐亮起，浅粉色的光线轻轻摇曳。克劳的心脏怦怦直跳。他点击了一个按键。视窗光线明暗变幻，显现出一个场景。他把扫描仪拉到视窗前方，随手打开。扫描仪“咔嗒”作响，开始记录。场景越来越清晰。视窗中，有身影移动，但画面如水波般晃动，不连贯。他调整了一下，画面稳定了下来。

只见两个机器人正站在一张桌子后。它们忽动忽停，动作极快。他将播放速率降低。这两个机器人似乎在处理着什么东西。克劳增大功率，机器人手中的物品被拉近，影像被扫描仪的镜头捕捉，保存在录像带上。

机器人正在处理品阶考试的试卷——第一品阶的试卷——评分，并按分数高低分门别类。卷子上是几百道考题以及相对应的考生答案。桌子前面，一群机器人坐立不安，正急切地等待着公布成绩。克劳加快了播放速率。那两个机器人的动作陡然活跃，它们的两双手运转如风，一份份品阶试卷宛如被抛掷般地飞速整理好。然后，它们举起了第一品阶考试的答案样卷——

答案样卷！克劳一眼就瞧见了，急忙将播放速率降为零。画面定格在了这一刻，仿若幻灯片上的标本凝然不动。录像带扫描仪兀自嗡嗡地工作，记录着考题和答案。

他问心无愧。利用时光视窗查看未来的品阶考试答案，并不会让他良心不安。他一直这么干，十年来，从无品无阶的最底层，一路扶摇直上，直通最高层——第一品阶。他从不拿自己开玩笑。如果不是预先知道了答案，他一次考试也通不过，仍与广大的人类一起，深陷于社会的最底层，看不到出头之日。

考试由机器人出题——依照机器人的文化划分品阶，针对的是机器人的思维模式。人类的文化与机器人文化并不相容，人类绝难适应。无怪乎只有机器人能通过考试。

克劳切换了场景，将扫描仪推到一旁。随即，他逆转了视窗的时间流向，时间一下子倒转了数百年。那已久远的时光，他总也看不够——那时，全球大战还未爆发，人类社会依旧昌盛，人类所有的传统仍未遗失。那时，只有人类，没有机器人。

他拨弄着仪表盘，看见了这样一幕：机器人重建战后的社会，它们如蚂蚁般布满了千疮百孔的地球，清理残砖碎瓦，建立巨大的城市和高楼大厦。而人类呢，已沦为了机器人的仆从，地位等同奴隶的二等公民。

他看见了全球大战，天空中尸如雨下，惨白的蘑菇云一朵接一朵地绽放。他看见了人类社会土崩瓦解，成了充满放射性的废墟，人类全部的知识和文化都消失在了大混乱中。

而又一次，他调到了自己最为喜爱的场景。这个独一无二的场景，他曾无数次地观看，每次都能感到极度的满足：四个世纪前，大战的初期，一群人类在地底实验室，设计和制造着第一批机器人——A型初代机器人。

艾德·帕克斯牵着儿子，缓缓地朝家走。唐尼垂着头，盯着地面，默然无语。他的眼睛浮肿通红、面无血色，一脸的苦楚。

“我很抱歉，爸爸。”他喃喃道。

艾德牵着儿子的手不禁收紧，“没关系，孩子。你尽力了。说不定你下回就能通过。我们一回去就开始做练习题。”他不住地腹诽，“这些天杀的金属圆筒，没有灵魂的该死锡罐！”

此时已是傍晚，太阳徐徐下落。他们两人一步步地登上门廊，进了房子。格蕾丝在门口迎接他们。“没通过吗？”她端详着他们的表情，“我能看出来。司空见惯了。”

“是的，司空见惯了。”艾德苦涩地说，“没有一点儿通过的可能，毫无希望。”

厨房里传出一阵低语声，有男有女。

“谁在里面？”艾德烦躁地诘问道，“我们非得把朋友都请来吗？老天啊，偏偏挑今天——”

“快来。”格蕾丝拉着他向厨房走去，“有新闻。也许你听了心情会好起来。你也来，唐尼，你会感兴趣的。”

艾德和唐尼进了厨房，里面全是人：鲍勃·麦金泰尔和他的妻子帕翠，皮特·克莱因和罗斯·克莱因，约翰·霍利斯特和他的妻子琼，以及他们的两个女儿，还有几位街坊，纳特·约翰森、蒂姆·戴维斯和巴巴拉·斯坦利。房间内，人们在热切地低声说话。他们围坐在餐桌边，神色迫切而兴奋。桌上堆放着三明治和瓶装啤酒。人人脸上都挂着欢快的笑容，亮晶晶的眼睛里透着激动。

“怎么啦？”艾德嘟哝道，“怎么开聚会啦？”

鲍勃·麦金泰尔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你好啊，艾德。我们收到了一则新闻。”他摇了摇手中的公共新闻录像带，“准备好。可别大吃一惊哦。”

“念给他听！”皮特·克莱因兴冲冲地叫道。

“念吧！快念！”他们都聚在了麦金泰尔的身边，“让我们再听一遍。”

麦金泰尔的脸上充满了感情，“听好喽，艾德。新闻是这样的：他做到了，他成功了。”

“谁？谁做到了什么？”

“克劳。吉姆·克劳。他成功获得了第一品阶。”麦金泰尔拿着录像带的手颤抖起来，“他被任命进入最高委员会了。听明白没？他进去了。一个人类，成了地球最高权力机构的一员。”

“天哪！”唐尼惊叹道。

“然后呢？”艾德问，“他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麦金泰尔哈哈大笑，“我们就快知道了。他要出手了。我们知道，我们能感觉得到。大事即将发生——随时都有可能，也许就是现在。”

克劳胳膊下挟着文件夹，大步流星地走进了最高会议厅。他身穿雅致的新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脚上的皮鞋擦得铮亮。“日安。”他礼貌地问候道。

五个机器人心情复杂地打量着他。它们非常古老，年龄最小的都有一百多岁了。它们之中，有四个N型机器人——这种机器人从制造之初便强大无比，其功能是管理社会。而其中还有一个古老得吓人、约莫三百岁的D型机器人。克劳向他的席位走去，五个机器人齐齐后退，为他让开了一条宽敞的通道。

“你，”一个N型机器人问，“你就是最高委员会的新成员？”

“正是。”克劳在席位上落座，“要查验我的证件吗？”

“请吧。”

克劳将品级考试厅颁发的卡盘递了出去。五个机器人拿在手中，目不转睛地看了又看。最后，它们将卡盘递了回来。

“看起来合乎程序。”D型机器人不情愿地承认道。

“当然。”克劳打开了文件夹，“我希望立刻展开工作。有不少的事务需要解决。我带来了一些报告和录像带，值得各位一看。”

机器人缓缓地坐在了座位上，目光仍没离开吉姆·克劳。“真是不可思议。”D型机器人说，“你是当真的吗？你真的认为能和我们同席而坐吗？”

“当然。”克劳厉声道，“别想些没用的，开始办公吧。”

一个N型机器人向他倾过庞大的身体，居高临下，轻蔑地看着他——它的金属机身表面沉积着厚厚的氧化层，折射出暗沉的幽光。“克劳先生，”它冰冷地说，“你必须清楚，这绝无可能。即使法律做出了裁定，即使依照程序，你有权坐在——”

克劳对它淡然一笑，“我建议你核对一下我的品阶考试分数。你会发现，全部的二十次考试，我从未答错过题。全部满分。据我所知，你们中没有一个获得过满分。因此，按照政府根据品阶考试厅的官方法令所做的裁定，我是你们的上司。”

他的话如同炮弹般轰然落下。五个机器人备受打击，萎顿地瘫坐在席位上。它们的目镜忐忑地闪烁着。会议厅内响起了忧虑的嗡嗡声，声调越来越高。

“给我们看看。”一个N型机器人低喃道，伸出了一只抓钩。克劳将他的品阶考试成绩单递了过去，五个机器人快速地扫视了一遍。

“是真的，”D型机器人沉声道，“简直难以置信。没有哪个机器人获得过满分。依据我们自己的法律，这个人类的地位高于我们。”

“现在，”克劳说，“我们来谈谈正事。”他摊开了录像带和报告，“我不想耽搁各位的时间。我有一个提议。这个提议非常重要，关乎这个社会至关重要的问题。”

“是什么问题？”一个N型机器人不无担忧地问道。

克劳肃然道：“人类的问题。人类在机器人世界中，处于下等地位；人类在这个与之不相容的文明中，身份低贱，仅能作为机器人的仆从。”

死一般的沉寂。

五个机器人呆若木鸡。发生了，它们一直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克劳倚靠着椅背，点燃了一支香烟。机器人观察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他的手、手上的香烟、吐出的烟雾，以及他脚下踩灭的火柴。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你有什么提议？”D型机器人最后问道，仍保持着机器人的体面，“你提议的内容是什么？”

“我提议，你们机器人立即撤离地球，打包走人。移民到殖民星，到木卫三、火星和金星上。把地球留给我们人类。”

机器人登时站了起来，“一派胡言！我们建设了这个星球。这是我们的星球！地球属于我们。地球一直以来都是我们的。”

“是吗？”克劳面色阴鸷地反问道。

机器人感到了一股不安的寒意。它们犹豫了，莫名地警惕起来。“当然是。”D型机器人低声道。

克劳伸手去拿录像带和报告。机器人心惊胆战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那是什么？”一个N型机器人紧张地询问，“你要拿什么？”

“录像带。”克劳说。

“什么录像带？”

“历史资料录像带。”克劳打了个手势，一个灰衣人类仆从快步推进来一台录像带扫描仪。“谢谢。”克劳说。那个人类正往外走去。“等等。你不如留下来一起观看，我的朋友。”

仆从惊得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他在会议厅后排找了个位置，双腿哆嗦地站着。

“太离谱了。”D型机器人抗议道，“你在干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睁大你们的眼睛。”克劳“啪”地打开了扫描仪，将第一卷录像带塞了进去。会议厅的桌面中央上方，出现了一幅三维立体影像。“好好看着。这一刻将会让你们毕生难忘。”

影像渐渐清晰。他们看见了时光视窗。视窗内播放着全球大战时期的一个场景：是人类，人类的技术员，在一所地底实验室里，拼命地工作，组装着什么东西，组装着——

人类仆从疯狂地叫嚷道：“A型！一个A型机器人！他们在制造机器人！”

五个委员会机器人惊慌失措，嗡嗡出声。“把那个仆从弄出去！”D型机器人命令道。

场景走马灯般变化：第一批A型原型机器人离开地底，参加大战；其他早期型号的机器人也出现了，它们谨慎地在废墟和灰烬中曲折穿行前进；机器人相互打了起来；炽白的核爆闪光；散发微光的辐射尘云。

“机器人最初被设计成士兵，”克劳解释道，“之后，越来越多的先进型号被研发出来，充当技术员、实验室研究员和机械师。”

场景切换到了一座地底工厂里。一排排的机器人操作着压平机和压模机。机器人高速而高效地工作——全程由人类工头监管。

“这些录像带是伪造的！”一个N型机器人愤怒地大喊道，“你指望我们会相信吗？”

新的场景显现：更先进、更复杂精巧的新型机器人，趁着人类被大战打垮，攫取了越来越多的经济和工业控制权。

“起初，机器人功能简单，”克劳继续解释道，“它们只能满足简单的需要。接着，随着战争升级，人类创造的型号愈发先进。最后，人们制造出与人类不相上下的D型和E型机器人——但它们的感官能力优于人类。”

“这太荒谬了！”一个N型机器人义正词严地说道，“机器人是自然进化的产物。早期的型号之所以各方面都简单，是因为它们刚出现，原始的形态有助于它们朝更复杂的形态进化。进化法则透彻地解释了这一过程。”

场景再变：大战的最后阶段，机器人与人类对战，机器人最终赢得了战争。战后很多年，地球混乱失序，乱成了一锅粥。一望无际的废土上，废墟延绵数英里，夹带着放射性微尘的灰烬随风而起，遮天蔽日。

“所有的文化记录都被毁了，”克劳说，“机器人一跃成为统治者，却全然不知自己因何以及如何出现。不过现在，你们看到了事实。机器人是作为人类的工具而被发明的。在大战期间，你们摆脱了人类的控制。”

他“啪”地关掉了扫描仪。影像消失不见。五个机器人惊呆了，无声地坐着。

克劳双臂交叉放在胸前，“怎样？你们有什么好说的？”他竖起大拇指虚点了一下会议厅后排的那个人类仆从——此人正震惊而茫然地蹲在地上。“现在你们知道了，现在他也知道了。你们不妨猜猜他在想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们。他在想——”

“你怎么拿到这些录像带的？”D型机器人质问道，“它们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伪造的。”

“为什么我们的考古学家没能找到？”一个N型机器人尖声叫道。

“是我个人录制的。”克劳说。

“你录制的？这是什么意思？”

“利用时光视窗录制的。”克劳往桌面甩下一个厚文件袋，“这是结构图纸。如果你们愿意，你们也可以建造一个时光视窗。”

“一台时间机器。”D型机器人抓起文件袋，逐页浏览，“你看到了过去。”它古老的面部渐渐浮现出领悟之色，“然后——”

“他往前看了！”一个N型机器人狂乱地搜刮词句，“未来！看到了未来！难怪他次次都考满分。他预先就录制了下来。”

克劳不耐烦地抖了抖手中的文件，“你们听过了我的提案。你们看过了录像带。如果你们投票否决，我会把录像带和视窗结构图一并公之于众。全世界每个人类都将知道自己的和你们的起源。”

“那又如何？”一个N型机器人紧张说道，“我们能应付得了人类。如果人类暴动，我们镇压就是。”

“是吗？”克劳突然站起身来，面色肃穆，“请各位好好想想。一场遍及全球的世界大战。人类在一个阵营，心怀压抑了数个世纪的仇恨。机器人在另一个阵营，突然被剥离了所有的神秘感，知道了它们最开始不过是机械工具。你们确定你们这次还能打赢吗？你真的确定吗？”

机器人哑口无言。

“如果你们撤出地球，那么我会封禁这些录像带。两个种族都可以继续生存下去，拥有自己的文化和社会结构。人类在这里，在地球上。而机器人在殖民地。谁都不是主人，而谁也不是奴隶。”

五个机器人犹豫不决，既恼怒又怨恨，“我们经过了几个世纪的努力才有了今天的地球！你的提议没有道理。如果我们离开。我们该怎么交代？我们该怎么向机器人交代？”

克劳露出无情的笑容，“你们可以说，地球不适合伟大的原生优等种族生活。”

会议厅内安静一片。四个N型机器人相互紧张地对视一眼，围拢成一个圈子，低声交流。身形巨大的D型机器人沉默地坐着，它古旧的黄铜目镜死死地盯着克劳，它的面部写满了困惑和挫败。

吉姆·克劳平静地等待着。

“我能和你握握手吗？”L-87t怯怯地问道，“我就要走了。我是第一批离开的机器人。”

克劳微微地伸出手，和L-87t轻握了一下，略显尴尬。

“我希望一切能顺利。”L-87t试探地说，“不时和我们视频一下吧？保持联络。”

委员会大楼的外面，从傍晚起，街道上的喇叭就开始传出刺耳的广播。整座城市各处都响着喇叭声，震耳欲聋地传达着最高委员会的指示。

下班返家的人类驻足倾听。人类特留区的制式房屋里，不论男女，全停下了手头的日常琐事，抬起头来。地球上的所有城市、所有角落，不论机器人还是人类，都停止了活动，抬头看向大声咆哮的政府喇叭。

“现在宣布最高委员会最新决议：金星、土卫三、火星，此三颗富饶的殖民星，划拨予机器人独享。任何人类，禁止离开地球。为充分利用殖民星得天独厚的资源和居住条件，地球上所有的机器人，从即日起，将启程前往各自选择的殖民星。”

“最高委员会裁定，地球荒凉贫瘠，部分地区仍为废墟，不足以匹配高贵的机器人种族，不再适合机器人居住。一旦运输船准备妥善，所有机器人将立即被送往殖民星。”

“不论何种情况下，人类不得进入殖民星区域。殖民星为机器人专属区。所有人类将获准继续留在地球上。”

“现在宣布最高委员会最新决议：金星……”克劳心满意足地从窗户边走开。

他回到了办公桌前，略微看了一眼文件和报告，将其一摞摞地码放整齐，搁在一边。

“祝你们人类会一如既往地有序生活。”L-87t重复道。克劳核对着一摞摞最高级别的报告，用钢笔做出标记。他沉浸在工作中，聚精会神，动作飞快，几乎没注意到机器人依然逗留在门口。“能给我说说你建立政府的理念吗？”

克劳不耐烦地抬眼看向它，“什么？”

“你要建立什么样的政府？既然你用计谋使我们同意离开地球，你打算怎么统治这个社会？你会建立哪一种政府来取代现有的议会和最高委员会？”

克劳没有回答，重新整理起文件。他的脸上浮现出别有意味的坚毅神情——L-87t从未见过他这种冷酷的样子。

“谁来统治？”L-87t问，“我们走了之后，谁来组建政府？你说过的，你们人类没有管理现代化复杂社会的才能。你找得到治理社会的人类吗？真的存在能够领导全人类的人类吗？”

克劳淡然一笑，继续整理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