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寄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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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送君千里

夜风萧索,车轮压过布满鹅卵石的坦荡大路,在日出之后的几个时辰里,这条路上,人声鼎沸。

大路上,不停埋怨的壮硕青年,背着一个醉醺醺的富家公子哥,像极了下人背着主子。只是这步伐一瘸一拐,让人着急。

“都当皇帝了,出门也不多带些贴身侍卫,还把自己喝成这样,子玉你也是一点不改过去的放浪形骸。”埋怨之人正是胡忠岳,如今十万赤羽军统帅。而背上的醉汉,正是如今西蜀的三十八代君王,锦蓉皇帝陈子玉。

婆娑的树影,暗藏杀机的十里长巷,胡忠岳下意识的打探四周。

“这条路,虽然走过千百回,今日却是让人心悸,还是绕路而行。”过去的五年里,自己虽然只打过一场保卫边城的小规模战争,但听包括父亲在内的老一辈将军校尉却不止一次说过:“草木皆兵,看似愚蠢,却是一种保命的本能。”

陈子玉却也不老实,嘴里不停嘟囔着些就够言语,诸如“能不能慢点走,赶去投胎啊?”“朕如此待你们,你们为何要造反?”“你们这些无情无义的白眼狼”之类的,有时说起劲了还骂骂咧咧。

“子玉,没人要反。我问过父亲,如今大夏屯兵渝州,而蜀地奢靡之风盛行,三军战力也大不如前。你终日享乐,让人如何不担忧。”胡忠岳想到自己说的可能有些过激。但望见已经熟睡的陛下,胡忠岳长叹一口气,径直向皇宫走去。

平静的湖面,一滴水,荡开几层涟漪。宛如平静的呼吸,忽然间的急促。

流沙般清脆的脚步声,纵使在夜晚也难以逃过胡忠岳的耳朵。胡忠岳握紧先帝御赐的龙泉剑,指向前方伫立的黑影。

“何人?不想死就走开!”胡忠岳吼道。胡忠岳可以放大声音,以便引起御林军的注意。但却无人作答。

黑影没有任何回答。

胡忠岳其实并不畏惧,自己有着筑灵境的修为,一般的刺客他完全不放在眼里。但此时,对方显然有备而来。胡忠岳很疑惑,原本昼夜轮值的御林军护卫,今夜却如同蒸发了一样,任凭自己如何呼喊,除了风吹树叶的细沙声,四周是死一般的沉寂。

胡忠岳将陈子玉轻轻放下,靠在一棵树旁,烂醉如泥的皇帝显然意识不到危险的来临。

“此人,便是如今的狗皇帝?”黑衣人终于开口说话。

“放肆,竟敢辱骂陛下。”胡忠岳也没有出手,不清楚底细的敌人往往会给自己迎头痛击。

忽然黑衣人拔剑而出,胡忠岳也是反应迅速,龙泉顺发回击,两抹银白在夜空碰撞出“哧哧”的清脆声响。

只一个回合,胡忠岳便发觉到自己空中缓缓掉落的一撮头发。他意识到,此人方才故意避开要害。江湖人借此比试,点到为止,比试者浅显易懂,知道胜负已分。

但黑衣人并未收手,二人开始交手。龙泉剑法,起手便威势如雷,金色的剑气打破了寂静,陈子玉惊醒,看到了胡忠岳正与一个不速之客搏杀,同时那一抹金色闪光,汇聚成一只金色神鸟,陈子玉却只是轻叹。

“灵兽‘金乌’,果然名不虚传,不过你刻意掩盖光芒,看来你对自己的实力很自信。”黑衣人咧嘴。

一般刺客事情败露,必会遁走,而眼前的黑衣人镇定自若。而一旁醉醺醺的陈子玉,也完全没有被惊吓到。

“小岳岳,这是何人啊?”陈子玉用手指着远处的黑影。

黑衣人和胡忠岳都很惊讶,只是二人此时各有所思。

“陛下,是刺客,想要在此路上行刺,末将这就把他拿下。”胡忠岳也不客气,再次龙泉剑法突刺而去,但黑衣人竟然手掌按下剑身,一跃而起,胡忠岳知时机已到,一招“升龙诀”,龙泉剑法风采奕奕,腾空的剑气,即将划破遮盖刺客面容黑布。

“小岳岳小心!”发觉到刺客掩藏在另一只手上的暗器后,陈子玉立刻叫喊道,但自己离胡忠岳仍然有一段距离。

陈子玉再次喊道“护驾”,但自己全身瘫软,有气无力。

升龙诀霸道无比,冲天的剑气让无法浮空之人几乎无法躲闪。但黑衣刺客左手,几乎同时抛出一柄飞刀,正是这一柄飞刀,干扰了胡忠岳剑法的施展。黑衣人迅速拔剑,剑罡纯粹,却如同波澜壮阔,金色飞龙在于剑身触碰后,如同石沉大海,很快便消失无影。

“试问这天下,有这种剑罡的名器又有几何?”胡忠岳心中暗笑,但同时也清楚自己的命运。

此人出手,自己必死无疑!

但胡忠岳依然很坚定,他要保护的是身后的陛下,也是他唯一的朋友,待他没有君臣贵贱之别的至交。

刺客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在轻松化解升龙诀剑气之后,他的目光注视着远处,呆在原地的皇帝。

陈子玉惊恐万分,他听到胡忠岳的大声叫喊:“陛下快逃!”

刺客执剑突刺而来,陈子玉仓惶逃窜,此时他心中很复杂,对死亡的恐惧,对御林军失职的愤怒,对胡忠岳拼死护驾的信任和感激,但更多的是悔恨与自责。

事情,本不该发展至此。

无情的兵刃正朝着陈子玉疾驰而去,胡忠岳心急如焚,刺客为何要置皇帝与死地,此时已经不重要。“盘龙决!”胡忠岳想到了答案,随即追赶而去,挥动龙泉,拦住了一往无前的弑君之剑,而龙泉剑仿佛提前会意,旋转的金色神龙,盘踞剑刃而上,但像是被抽空了元气,金色暗淡,在即将触碰到手臂的瞬间化为齑粉,胡忠岳终于意识到与眼前之人境界的差距,早已不在筑灵和御灵二者之间,哪怕是家族世代奉为无上剑法的“龙泉剑决”,此刻如同鸿毛般,一击而散。

在几十招后,胡忠岳已经遍体鳞伤,身上的赤羽翎甲也被剑势摧毁,破损不堪,露出鲜血点点的臂膀,但却未伤到刺客分毫。胡忠岳转过头,陈子玉已经跑远,他如释重负。

“很奇怪是吗,看看着满地的落叶,你一番风卷残云,风离皇帝的龙泉剑决,果然有着不俗的破坏力,但遗憾的是,你脚踏的每一寸土,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刺客缓缓走向胡忠岳,取下面罩。

“是你?”胡忠岳很费解,但随即想到自己的命运,他只是很释然:“陛下,哈哈,子玉,别忘了在书中写上我今日壮举!”

“壮举?可笑。在他们这些人严重,凡夫俗子也称得上壮举,一颗被人拿捏在掌心的无用棋子,有一天,也想做那决胜全盘的神之一手?”刺客猖狂的笑着。

“今日我便让你死,也无法释怀。你的死,才是这棋局的开始。你死了,这局面也将无法收场。”很难想象,那一样温和充满善意的脸,充满愤怒,悔恨,哭笑不得。他惊喜,等了十八年,他终于能手刃仇人之子;他哭泣,这一切都来的太迟,在世上独活,要熬过无数重的孤寂。

胡忠岳想起了过去的事,嘴角渗出已经凝结的鲜血。为人臣子,受一时之君恩,便当还一世之本分。今夜,自己一人便在这雪中写就凌寒绝笔。

初冬之夜,白色飘絮,本是寂寥回廊,却响几声人间恩怨,人间恩怨何其多,凡人习以为常,挂起事不关己的红烛灯火,自是无人理会。

伴随着姗姗来迟的马蹄声,身披貂绒龙袍的陈子玉赶到了这片被大风呼啸掩盖的战场,兴蓉五年的初冬,卷起鹅毛白雪,盖过一场精忠报国的壮烈,也盖过了皇帝撕心裂肺的哭泣。

庆炎七年,似曾相识的光景,那时风雪暂歇,辞旧迎新的祥和溢满人间。于北抗击北荒南下的赤羽军得胜回朝,庆炎皇帝赐白虎玉坠,赏禧龙冠。站在一旁的孩童懵懂无知,指着下面跪地的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说:“母后,他那个玉坠孩儿也有。”

随后,脸上稚气未脱的孩子间四目相对。

“既然你也有玉坠,那我们肯定是好朋友对不对?”

本是君臣有别的两个小孩子手拉着手,蹦蹦跳跳的走出皇宫,在一处无人知晓的假山后拜了把子。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月同日死。”大人们笑孩童无知。那一年,杏叶枯黄,皑皑的白骨在阴平以北,浩荡的大夏铁蹄早已翻山越岭,囤聚在渝州。

“小岳岳,你说有一天如果敌人打来了,会有人保护一个本宫这样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吗?”那是贵为太子的陈子玉对即将进去军营的好友问的最后一个问题。

“有赤羽大旗竖立的地方,便有我胡忠岳在,与西蜀共存亡!”

那是一阵多么慷慨激昂的誓言,胡忠岳站在太阳升起的地方,那一刻,他比太阳还要闪耀。事实上,那不仅仅是誓言,胡忠岳子承父业,接任赤羽军大旗之后,向北抵御了三次重大的北荒南侵,无愧于赤羽军的“护国利器”招牌。

“小岳岳,朕再无知己。”怀抱着已经逝去的好友,胡忠岳的面容也被大雪冻得发紫。陈子玉多想自己不是那高贵冷漠的君王,而是一个平常百姓,有一个从小到大的朋友,有一份过命的交情。而不是,自己的命远远凌驾于朋友之上。

“但朕却也不想做那背对太阳的人。”

之后,以皇家之礼厚葬胡忠岳、封汗青侯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都城。不过赤羽军主帅鲜有露面,这般响当当的大人物身死与平常百姓家柴米油盐相比确实无关紧要,甚至更多人出言讥讽。因此,在几日的人群间闲谈后,人们便忘记了“胡忠岳”这个名字。

是啊,在百姓眼中,谁死,如何死去,为谁所杀,都不重要。只要死者是高官,都不过是饭后谈资。

刘府,比往常热闹万分。

“胡老将军,弑君可是天地不容的罪行啊,您可要三思。再说了,也没有证据说明陛下要杀死少将军,他们两的关系,我们还不清楚吗?从小就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您的妹妹还是如今的胡太后,陛下仰仗于赤羽军,这么多年对于赤羽军的关照,甚至都远超灵鹿军,陛下又何必行此手段?另外陛下又能从哪里寻这能杀死胡忠岳的高手呢?‘龙泉剑决’我们都领教过,在加上少将军四阶筑灵境的修为,除非刺客已经是筑灵境巅峰的高手,这样的高人更是少之又少?”刘鸷与关天河也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住胡康。

不得不说,即使年近花甲,老将军却依然高大伟岸,扑面而来的正气,让人除了敬佩生不出其他情感。但就是这样一个大义凛然的老将军,儿子却极其荒谬的死在了重兵把守的都城之中。这位为了西蜀,驰骋沙场十余年方才得先帝赐婚成家立业,自己的妹妹也是嫁给先皇,与皇族可谓是亲上至亲的老人。如今却感受到了人生无比的绝望。

“夫人生下忠岳后不久,便离开了。我虽贵为国公,但这人有旦夕祸福,我却无法左右,我只希望忠岳能好好长大,不用上战场,不用风餐露宿,马革裹尸。八岁那年,他居然就举起一杆长枪,当时我又喜,却也很害怕。这算是虎父无犬子,胡忠岳,我的儿子,将来也是一条能上阵杀敌的汉子。我也很害怕,大将军,老关,老赵,小刘,咱几个可都是上过战场的,那掉脑袋就就更断头发一样的生活,我们都是经历过的,忠岳是夫人留给我唯一的慰藉。只是我没想到,他没死在敌人的刀剑之下,反而却死在我们都忠心维护的陛下手中。可悲啊!”说罢,胡忠岳握紧腰间佩剑,“看样子,咱们这位小皇帝,今非昔比,大将军,几位兄弟,很抱歉我胡康,今日便与陈家分道扬镳,此番丧子,我自会为小子报仇,你们便不要牵扯进来。”

“老将军,你这在说什么话。我们几个同生共死那么多年,如今皇帝昏聩无能,连忠诚良将都不放过,他有什么值得我们效忠的!”刘全志也是个急性子,当下他就右拳紧握,重重的锤在桌上。

“将士在外拼杀,浴血奋战,先帝尚且知道戎马不易,如今的天子确实是不堪大用,与之相比,长公主倒是贤明圣德,更像先皇。”关天河随口一说,引来众人目光。

众说纷纭,刘鸷握紧佩剑,低沉的语气却镇住了在场的老将。

“诸位,我有一法,胡将军,可否容我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