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架空”写作与新的世界
网络文学的世界想象可以说是“任性的”,是跟传统文学相比一个非常突出的现象,而这就出现了“架空”这种新的写作现象与新的说法。
一 大幻想时代世界的“架空”描写
中国网络文学的“世界”架构与想象是惊人的,充满了各种异世大陆、人神混杂、奇玄异能、平行穿越的描写。这种突出的想象力在网络文学兴起不久就表现出来了,著名网文论坛“龙的天空”的创始人之一“Weid”(段伟)认为,2000年前后,一个“大幻想时代”崛起了:
玄幻、奇幻、科幻,三者所构成的大幻想题材,成为这一时期原创小说的创作主流,它们脱离了传统类型小说的古典背景,或异世大陆、或魔法位面、或星辰大海。在文本审美上,有了极大的突破。它们所带来的新鲜感,第一次正面压倒了统治类型小说数十年的武侠小说,在网络上获得了小说爱好者最大的关注。[1]
据他回忆,这一时期涌现了大量幻想性突出的小说,如“子鹰”的《苍穹》、“Unkown”的《幻魔战记》、“mayasoo”的《银河新世纪》、“自在”的《异侠》、“飞凌”的《天庐风云》、“手枪”的《天魔神谭》、“紫天使”的《龙魔传说》、“蓝晶”的《魔法学徒》、“天罪”的《幻想异闻录》、“老猪”的《紫川》、“读书之人”的《迷失大陆》、“明寐”的《异人傲世录》、“端木”的《风月大陆》、“说不得大师”的《佣兵天下》、“燕垒生”的《天行健》以及“网络骑士”的《我是大法师》等[2]。
一些学者也敏锐地感受到了文学创作的这种变化,学者张颐武认为这是“极度想象力的产物”:“通过电子游戏所具有的奇特的灵感,跨越人与神、时间和空间、东方与西方的界限,通过幻想创造一个直接诉诸感性和想象的直接性的自由的空间。因此,这些作品是极度想象力的产物,它们超出了现实世界的局限,和现实几乎没有必然的历史联系。”[3]
显然,在兴起之初,网络文学所呈现的世界想象就颇引人注目,具体而言,跟传统文学相比,这种世界想象的独异性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世界生成与建构的“随心所欲”。
在网络文学中,常常有两类世界描写:一类是与现实世界差异较大的异时空,如各种闻所未闻的异世大陆或魔法位面;另一类则是与现实世界相近的世界。就第一类世界而言,尽管传统文学也有异时空的描写,但与之相比,网络文学存有重要差别:一是异时空的架构与想象远比传统文学普遍与泛化;二是其想象力度远超传统文学,动辄是多重位面、多元宇宙与星空;三是世界大陆的外观及物种构成远比传统文学复杂,各种闻所未闻的种族、怪兽进入了网络文学。这种异时空描写充分体现了写手的创造性,在客观上会给读者一个感觉:世界是可以随意建造与生成的。就第二类世界而言,往往是故事时空类似于历史或当下的某个时期,似乎与现实世界联系较为密切,想象力没有那么超拔,但实际上这种世界想象同样体现了世界的随意生成与建构,因为这类小说的主人公穿越或重生到这段历史或空间,就是要打碎与重建这个世界。传统文学的主人公也可能会改造世界,但这是指向未来的,网络文学的主人公却常常是改变不可能改变的历史与过去。为了让这种改造显得更具合理性以避免读者的吐槽,网络文学常有两种办法:一种是有意模糊具体时空地点,如穿越小说中涉及历史上某个国家或朝代,取名为“大华朝”“大夏朝”之类,重生小说涉及当下某个时期,却不作具体描绘,以此回避改造后的世界与历史或现实不符的问题;另一种则是以平行空间理论[4]或蝴蝶效应[5]加以解释,即认为主人公是穿越或重生到与历史或现实相平行的世界,因此故事中的世界走向的改变与现实无涉,互不影响,以此避开读者的吐槽。
其次,世界的多重及其跨越。
网络文学中所建构的世界往往是多重的,并与现实世界相对照与平行,与此同时,这些时空之间是打通的,主人公可以在其中随意跨越。主角既可以出入古代、异世、未来,也可以穿越到各种小说故事里、影视剧里,可以单向穿越、来回穿越、反复穿越,也可快速穿越各个世界,主角如同仙人一样,摆脱了身体与时空的滞重,可以自由出入于各个界面。
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成与建构世界,也可以在各个世界中任性穿越——这就给人们带来了一种感觉,即世界的“架空”。张颐武较早地对这种“架空”作了阐释:
最近我们的文学发生了引人瞩目的变化,其中一个重要的趋向是大量神怪、玄幻、灵异小说开始出现。这些小说存在着一种“架空性”值得我们高度关切。所谓“架空性”乃是创造一个和当下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架空性”。它们都并不来自现存的历史,也不是对于历史的反映。我们可以发现一种“玄幻文学”,以类似电子游戏的方式展开自身,它也完全抽空了社会历史的表现,而是在一种超越性的时空中展开自己的几乎随心所欲的想象力[6]。
从这段话来看,张颐武对“架空”的理解并不准确,在写手与读者那里,“架空”的含义并不仅仅是指“创造一个和当下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这是所谓的全架空,除此之外还有“半架空”,即如前所述的小说故事背景可能是或接近于历史上某个国家或朝代,但主人公却可以按照自己的设想改造这个世界。在我们看来,所谓的“架空”实际上指的就是网络文学对世界的随意建构及人物在多重世界中的随意跨越。对写手来说,“架空”指的就是这种世界想象的自由度。
习惯了传统文学滞重的世界描绘的学者们,对世界生成与跨越的这种随心所欲必然感到惊奇与不适应。比如,除了“架空”,人们还用“玄幻”一词来描述这种世界想象带来的惊奇感。“玄幻”尽管现在指一种更带有东方色彩的幻想小说类型,但这个词最开始在中国大陆得到应用的时候,实际上传达的就是人们对网络文学光怪陆离、天马行空的世界想象的震惊。据作家叶永烈回忆,“玄幻小说”一词,出自中国香港,是出版商赵善琪对黄易小说的定位,他认为黄易的小说是“一个集玄学、科学和文学于一身的崭新品种”,这个小说品种可“称之为‘玄幻’小说”[7]。而之所以称为玄幻,主要是因为黄易小说带点玄学与科幻的意思。叶永烈清醒地认识到,把中国网络文学称为玄幻,其用意并非指玄学或科幻,而主要是“玄想”之意:“我以为,中国当今的玄幻小说,只是沿用了黄易创立的玄幻小说的躯壳,而舍弃其内核。中国当今的玄幻小说,其中的‘玄’不再是指玄学,而是可以诠释为玄想。”[8]关于这一点,他在《叶永烈点评玄幻小说热》一文中说得更明确:“玄幻小说是最近兴起的,它建立在玄想之上,强调一个‘玄’字,内容走得比魔幻小说更远,从创作层面讲,玄幻小说作者比科幻小说作者创作更自由,不需要受科学依据的束缚,有更多的发挥空间。”[9]所谓的“玄想”,就是想象的极大自由度。
学者陶东风对玄幻文学同样是基于这种理解:
关于“玄幻文学”从来没有一个准确的界定,人们也不知道“玄幻文学”、“魔幻文学”、“奇幻文学”之间的深层次差异到底在哪里。但尽管难以界定,玄幻文学的基本特点好像还是明确的。“玄幻文学”的两个关键词分别是“玄”和“幻”。“玄”为不可思议、超越常规、匪夷所思;“幻”为虚幻、不真实,突出其和现实世界的差异。人们常常把玄幻文学所建构的世界称之为与现实完全不同的“架空世界”,在这个世界,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玄幻文学不但不受自然界规律(物理定律)、社会世界理性法则和日常生活规则的制约,而且恰好是完全颠倒了自然界和社会世界的规范。[10]
显然,在网络文学发展初期,玄幻的含义基本就等同于“架空”。不管是叶永烈所说不受科学依据束缚的玄想的自由,还是陶东风所说不受自然界和社会世界规范制约的想象,实际上就是我们所说的世界生成及人物跨越多重位面的随意性。
二 架空与新现实、新世界
网络文学为什么会爆发出这种前所未有的架空性的世界想象?传统大众文学,如金庸的小说为什么没有如此庞大复杂及随心所欲的世界架构?
张颐武试图从物质主义的角度来对此进行解释,他认为中国网络文学这种想象“已经完全脱离了现代中国的历史的限定性”,“没有中国‘现代性’的幻想文学的那种强烈的感时忧国的意识,也没有作为‘民族寓言’的沉痛的宣告”,“而是非常轻灵自如的片刻想象的产物”,“中国幻想文学的原有的高度的滞重性已经消失”,而造成这种转变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伴随着全球化和中国的市场化新时代的到来,一个较为富有、较为优裕的时代已经来临,中国青少年开始享有更多的自由和更多的物质性的满足,“当日常生活的基本满足不再成为问题,幻想文学也就有了自己更加坚实的物质性的基础。而一个电子游戏所创造的逼真的‘超现实’的幻想世界的建立也为幻想文学提供了新的想象力的空间”。[11]也就是说,随着中国经济水平的提升,中国青少年在物质上得到了满足,因此开始摆脱他们的祖辈父辈近百年来的救亡图存与振兴国家的社会使命,开始沉浸于“超现实”的幻想世界。联系网络文学的内容描写来看,张颐武的这一说法值得商榷。网络文学超现实的幻想世界并不是远离“日常生活”的,毋宁说,恰好相反,迎合的是读者幻想实现的各种物质性的欲望。如某写手所说:
其实龙空众们很早就公认出现在网文的本质是成功学,赚更多的钱、泡更好的妞、得到更高的权势与力量。不管小说写的有多白,多烂。都有人看,因为无数人要用网文来满足自己在现实中的欲望饥渴。
我们写网文本质是为了这些人服务的,但不幸的是大众是不爱文学的,大多数看网文只是把网文作为YY的工具,就像AV一样。[12]
网络文学中盛行的描写主人公由废柴逐渐变强的废柴流、升级流,描写主角在武场、商场、情场、战场等方面的大获成功,以及扮猪吃虎、打脸踩人等写法,均是满足读者出人头地的各种幻想。而这种欲望幻想确实与张颐武所说的“全球化”“市场化”时代的到来有关,但他们投身幻想世界并不是因为摆脱了物质主义,恰好是为了投射物质主义。
张颐武也正确地认识到,网络文学架空性的世界想象受到“电子游戏所创造的逼真的‘超现实’的幻想世界”的影响,的确如此,游戏的世界设定极大地影响了网络文学,不少网络小说直接借鉴甚至抄袭游戏的世界设定。举例来说,著名的RPG游戏“龙与地下城”(Dungeons & Dragons),它的世界要素(如世界背景、种族、魔法体系、武技、怪物设定)等,就曾经在网络文学中风靡一时。在此意义上,游戏的世界设定相当于为网络文学的世界架构提供了前期的基础性工作,但是,游戏对网络文学世界想象的影响不仅仅是工具意义上的借鉴,而是本体意义的植入,在根本上,游戏世界正表征了网络社会对人的“世界观”的潜在塑造,这也正是我们所说的虚拟生存体验的影响。
在理解这一点之前,我们先看一下学界如何评价网络文学的架空性的世界想象。
张颐武认为,从文学与现实的关系来看,架空显然是“脱历史”与“脱社会”的:“这种‘架空’就是一种凭空而来的想象,一种‘脱历史’和‘脱社会’的对于世界的再度编织和结构。它们并不反映我们的现实,反而是创造一个现实。这种对于现实的超验的创造其实是一个类似‘星球大战’的世界,这里有一切,却并不是我们生存的空间。于是这是一种‘架空’的文化,一种与现实相平行的世界开始展示自己。”[13]尽管认为架空脱离现实,但如前所述,他认为这是中国市场化时代物质主义的丰盛,因而这种幻想具有合理性。
王干则借用李商隐“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的诗句,认为传统文学基本是“问苍生”的文学,而网络文学主要是“问鬼神”的文学,而这种“问鬼神”的文学之所以出现,原因就在于我们当下社会没有传统文学所要面对的“生存的困扰”了,因此,网络文学的价值就在于把中国固有的由《山海经》《西游记》《聊斋志异》等作品构成的“问鬼神”的文学传统“重新续接起来”[14]。在此意义上,他呼吁要理解、研究与认识年轻作家,去发现他们的价值。
显然,张颐武与王干的思路与态度颇为一致,在文学与现实的关系上,都认为网络文学的世界想象“脱离现实”,但都强调这种脱离是具有重要意义的,时代已经摆脱了“生存”问题,网络文学开启了传统文学(严肃文学)之外的另一种幻想的可能。
与张颐武与王干肯定网络文学的架空(问鬼神)不同,学者陶东风严厉地批评了网络文学的“装神弄鬼”,他认为以《诛仙》《小兵传奇》《坏蛋是怎样炼成的》为代表的玄幻文学的价值观混乱、颠倒,并不无夸张地认为中国文学进入了“装神弄鬼”的时代[15],后又继续批判以《盗墓笔记》为代表的“盗墓文学”,斥之为“怪、力、乱、神”,是把“装神弄鬼”“进行到底”[16]。他认为,“装神弄鬼”是一种掩盖艺术才华之枯竭的雕虫小技,“只有在想象力畸形发展或受到严重误导的情况下才会大量出现”。而他所说的“想象力畸形发展和严重误导”,指的是“一种完全魔术化、非道德化了、技术化了的想象世界的方式”,而这种技术化的想象世界的方式“与电子游戏中的魔幻世界呈现出极度的相似性”。尽管网络作家“可以把神出鬼没的魔幻世界描写得场面宏大、色彩绚烂,但最终呈现出来的却是一个缺血苍白的技术世界”。[17]
王干认为网络文学接续上了“问鬼神”的文学传统,陶东风同样把两者相比较,但指斥前者不如后者。在他看来,不论是中国古代神话,以及以《西游记》《封神榜》《聊斋志异》等为代表的中国古代神怪小说,还是以《魔戒》《指环王》为代表的西方魔幻故事,其价值观都是正常的、稳定的,作品中的“魔法”描写仍受传统道德的“控制”,而非为了“装神弄鬼”;而以《诛仙》为代表的“玄幻文学”的价值观则是“混乱的”,是“为装神弄鬼而装神弄鬼”[18]。
在稍后的文章《架空的文学和架空的一代人》中,陶东风进一步坚持了自己对“架空”的批评,他认为应该分不同层次来理解“架空性”:第一个层次的“架空性”是从艺术手段角度着眼的,指的是作家在反映社会历史的时候采取了一种超现实的手段,但不能因此认为这种作品就是“脱现实”“脱社会”“脱历史”的,毋宁说它通过另一种方式反映了现实、社会、历史,比如中国的神魔小说代表作《西游记》就属于此列,这种作品塑造的“架空世界”只是反映世界的一种特殊的方法,它并不因此就脱离了这个世界。而另外一个层次上的“架空性”,他称之为“本体意义上的‘架空性’”,“它不是从一个特殊的角度反映社会历史,而是彻底地逃避社会历史,或者体现出一种‘脱历史’‘脱社会’以后的‘不能承受之轻’”。他认为网络文学就是后一种架空性,并因此指责网络写手“沉浸在玄幻文学的‘架空世界’就像是沉浸在网络电子游戏的虚幻世界一样,既是逃避也是无奈”[19]。
显然,从对网络文学的架空性评价来看,陶东风与张颐武、王干的观点是针锋相对的。但不难看出,他们三人在关于文学与现实关系上的理解却是一致的,即都认为网络文学脱离了现实与历史,只不过张、王二人是为这种脱离辩护,陶东风则是严厉指责。
在我们看来,三位学者对现实与世界的理解都是静止的、形而上学的。现实与世界不是凝固不变的实体,网络社会的来临让现实与世界发生了深刻变化,以游戏世界为中介的网络世界,表现的正是我们的“新现实”。在此意义上,网络文学并没有“脱历史”“脱现实”,而是呈现了网络社会的新的历史与现实。张颐武认为网络文学的世界想象“并不反映我们的现实,反而是创造一个现实”,“这里有一切,却并不是我们生存的空间”——事情也许恰好相反,网络文学反映的正是“我们的现实”,“这里”也正是我们“生存的空间”。与此同时,网络文学“架空”式的想象力,不是源自王干所说的“问鬼神”传统,而是开启了新的网络社会的想象传统。网络文学的世界想象也不是陶东风所说的逃避现实的架空性,而是他所说的反映现实的架空性。
总之,对中国网络文学架空性的世界想象,不管是看成“架空的文学和架空的一代人”,简单地以精英姿态加以“驱离”,还是为寻找合法性而将它视为摆脱日常生活物质重负的新的想象可能,或者追溯为“问鬼神”这一“被压抑”传统的“回归”——试图以文学谱系来“归化”这些特征,都仍是站在传统“世界”之中来观照中国网络文学,问题域仍居于传统的“世界”观。在根本上,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架空式写作,正是虚拟生存体验的表现,呈现了网络社会来临后的世界想象,即在一个“世界”本身已然发生变化的时代,文学的必然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