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考辨

第六是考辨，又叫考订，就是考真求实，辨伪祛疑。这又有两个层面的工作：

一是作品考，包含作品的真伪考和作品的系年考两个方面。前面说的目录、版本、校勘、笺注，是针对一本书、一个集子做的工作；作品考，是相对于一篇篇的作品而言的。辑佚，不单纯是个发现“有无”的问题，也有一个“真伪”的问题需要考辨。比如说，你在某个文献里偶然发现了一首署名或标注是苏轼写的一首诗，然后去查苏轼的诗集，没见这首诗；翻《全宋诗》，也没收这首诗，你就以为是苏轼写的了。到底是不是苏轼写的，还不一定呢，需要考订之后才能判定。这方面我有过教训，不能见到了一篇零星的、作者本集没有收录的作品，就随意认定是佚作，还要经过认真细致的考订和辨识。

唐诗宋词里，经常有一篇作品互见于两个作者或三四个作者名下的现象。也就是说，同一篇作品，在不同的文献里被归属于不同的作者名下。其中必有一真，必有一伪，因此，需要对作品的归属权进行考订，以考定真正的作者。

《全唐诗》里，互见之作比较多。同样一首诗，这里说是李白写的，那里说是杜甫写的，甚至说是杜牧写的，或是李商隐写的。河南大学的佟培基先生，写了一本专著，叫《全唐诗重出误收考》，专门研究《全唐诗》的互见之作。唐诗，不仅是同时代的人互见相混，还与后人的诗歌相混。也就是说，有的书里所录的所谓唐诗，其实不是唐人写的，而是宋元人写的诗。南京大学莫砺锋教授就考证出《唐诗三百首》里收录的张旭《桃花溪》诗，原来是北宋蔡襄写的。[2]我也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唐彦谦四十首赝诗证伪》。我读博士期间，偶然发现晚唐诗人唐彦谦有几十首诗与宋末元初诗人戴表元的诗歌互见。有人认为，戴表元在后，唐彦谦在前，这些互见诗应该是唐彦谦写的。我经过多方面的考证，认为这些诗应该是戴表元写的，是明代的人误收进唐彦谦的诗集里。明代人刻书很多，但鱼龙混杂，有的书商为了赚钱，经常改头换面，说发现了新的版本。明代唐彦谦诗集的刻印者故意把戴表元这位不太出名的诗人的诗歌收录到唐彦谦的诗集里，冒充唐人的诗。我这篇文章发表在《中华文史论丛》第52辑（1993年）上，结论已经被唐诗学界所接受认同。

宋词，互见之作也很多。我的老师唐圭璋先生在编《全宋词》时发现了这个现象，于是专门做了考订，写有一篇长篇论文，叫《宋词互见考》，收录在他的论文集《词学论丛》中。这些成果，也体现在《全宋词》里。宋词互见的问题，还有两个方面的工作可做：其一，有的宋词互见之作，还没有发现。老师当年是手工操作，靠的是人工记忆，难免会有遗漏。现在我们可以通过计算机来处理。前几年我请一个朋友编写了一个程序，用来统计《全宋词》里的唱和次韵之作，结果无意中发现了一些互见之作，唐先生没注意到。其二，宋词大量的互见之作，究竟谁是真正的作者，唐先生考订了一部分，还有相当一部分没有考订，有待我们进一步去挖掘资料，予以考证辨别。如果你们能在唐先生的基础上考订一首二首，那也是一个不小的学术贡献。

作品考证的内容，除了要考证作者的真伪之外，还要考订作品的创作年代、创作地点。一篇作品，写于哪一年，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语境中写的，需要考证清楚。相对而言，唐诗在这方面的研究比较深入，宋诗可研究的问题还很多很多。词的纪年考，有特殊的难度。特别是唐五代词和北宋词，有些作品，根本无法判断、考订它的创作年代，因为其中的情感都是虚拟的，表达的是一种普泛化的情感，不是词人真实生活、真实情感的记录，又没有题序提供创作背景的线索，很难确切编年系地。比如说温庭筠的词，几乎没有一首词是可以系年、可以考订创作地点的。苏东坡及以后的词人词作，因为部分作品有了题序，交代了创作背景或赠别对象，还有一定的线索可以考证它的创作年代。

二是作家考。主要考订作家的生平经历、创作经历，包括交游唱和，他跟哪些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交游唱和，彼此之间在政治上、学术上、创作上、生活上有些什么样的关系和影响，等等，都需要做详细的考订，以便弄清作家的生存状态和情感状态。

考订过程中，资料丰富的可以做年谱，或者说作家每年的事迹都可以考清楚的就做年谱；资料不全的，只能考清作家部分生平事迹的，就做行年考。行年考，也是按年代顺序一年一年地排列考述作家的生平事迹，有些年份不清的，就忽略不考，能考清楚几年就考几年。有些作家的生平，我们基本不太清楚，只知道他一两件事情，那也可以考证，能考清多少就考多少。知道一点，总比一点不知道要好。宋代词人、诗人的生平考证，还大有可为。宋代还有很多词人、诗人的生平事迹都没有弄清楚，需要我们一一去考证。至于元明清的作家，需要考证的就更多了。20世纪后半叶，元明清文学研究，主要关注点是在小说、戏曲方面，世纪之交以来，才开始注意元明清的诗文研究，虽然出版了一系列研究成果，但元明清诗人、词人、散文家的生平事迹考订，依然还有很多空白点。可以预期，在不久的将来，元明清作家的生平研究，将会成为一个新的学术增长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