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强奸、出生
腰际一阵颤抖,从此便种下
败壁颓垣,屋顶和城楼焚毁,
而亚加曼侬死去。*
——W. B.叶芝,《丽达和天鹅》(Leda and the Swan),1928年
通常认为海伦出生于希腊本土南部的伯罗奔尼撒半岛,这里即使在没有发生自然灾害时,也是一个极端的地方。在海伦的家乡斯巴达,夏天的气温可以高达华氏104度(40摄氏度),到了冬天,满坑满谷都是令人窒息的浓雾,杏树上挂满了白霜。镇子周围的高山上结着冰柱,尺寸有一个成年人那么大。看看路边的寡妇就知道,有多少贫弱之人死于严寒。这可能是块蛮荒之地,而这里的传说也相应地有些原始。
海伦的概念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根据希腊神话,海伦出身名门,但她的诞生过程却很残暴。她的父亲宙斯是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之王,海伦是他唯一的人类女儿,备受他的宠爱。海伦的母亲丽达[1]是斯巴达国王廷达瑞俄斯的妻子,非常美貌。一天,丽达在欧罗塔斯河(Eurotas,这条河流水量充沛,灌溉了斯巴达平原)边洗澡,宙斯看到后被迷住了。他决定占有丽达,于是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天鹅,然后强奸了她。
古代雅典人依然记得这些遥远的传说,在欧里庇得斯的剧作《海伦》中,副歌部分就提到了这件事,悲叹道:“如此悲伤的命运,我的夫人,降临到你身上,这生命最好从未有过,然而,当宙斯在一个明亮的日子里,化身为一只洁白的天鹅,使你母亲怀孕后,你就这样来到了人间。有什么不幸是你不知道的?什么样的生活你没有经历过?”[2]
在人们的回忆中,这是一个残暴、淫秽的开端。在塞浦路斯(Cyprus)的帕福斯(Paphos),一座阿佛洛狄忒神庙的马赛克壁画描绘了丽达的形象,她臀部丰满,背对着我们,用薄纱披肩遮住了天鹅的喙。[3]早期希腊人对这个故事的描绘相对温和一些,天鹅不大,而丽达也只是在抚摸它。然而在稍晚时代的画中,这只天鹅变得越来越大,画风也越来越暴力。阿尔戈斯(Argos)一名富有的希腊商人定制的一块墓碑,描绘了天鹅进入这名年轻女子体内的那一刻。[4]这块雕像现在立在小小的阿尔戈斯博物馆(Argos Museum)入口处。丽达蜷着身子(可能是因为痛苦,也可能是因为陶醉)手摸向自己的阴户。我们分辨不出,她是想把宙斯拽出来,还是想帮他进去。在79年维苏威火山爆发时和庞贝一同被掩埋的赫库兰尼姆(Herculaneum)古城中,也发现了一幅类似的壁画,在这幅画上,那只神灵变成的天鹅咬住了丽达的脖子。到了16世纪,米开朗基罗笔下的丽达[5]似乎沉醉于肉欲的享受;收藏者于1838年捐献了这幅画,随后它被临摹了几幅,其中一幅在位于伦敦的英国国家美术馆(National Gallery),但不是挂在展厅里,而是挂在馆长办公室,因为人们认为它不宜公开展览。[6]
达·芬奇也画过一幅这个题材的画,很有名。有传言说,这幅画被梵蒂冈(Vatican)销毁了,[7]但在被投入火炉之前有人紧急临摹了几幅。后来,鲁本斯(Rubens)根据这些匆匆完成的草图中的一幅,绘制了那幅露骨的油画(画中的天鹅紧紧地压在丽达身上,而丽达则吮吸着天鹅的喙)。[8]18世纪的绅士携带的怀表那精美的金盖下面,往往隐藏着丽达兽交的画面。在一幅D. H.劳伦斯(D. H. Lawrence)创作的绘画中,丽达仰卧着,天鹅的脖颈蜿蜒于她的双乳之间。1929年,劳伦斯的作品在伦敦的沃伦美术馆(Warren Gallery)展出,有12000人观看了这幅画,《每日电讯报》(Daily Telegraph)戏称这是一场“粗俗淫秽”的展览,随后这幅丽达(和另外12幅画作)被警方当作色情制品扣押和没收。丽达和她的女儿海伦一样,因其天生丽质而付出了代价。这两个女人太美了,不能只是远观;她们得被人亵玩,亵玩的样子得被人细细地看着。
尽管岁月会粉饰呈现这个故事的那些作品,让它们稍显体面,但我们却不得不去想象许多作品最开始的粗俗状态。不久前,我在日落时分参观了罗马新宫[Palazzo Nuovo,现为卡比托利欧博物馆(Capitoline Museum)的一部分]。[9]那是1月底平静的一天,夕阳的余晖照在庭院的砖墙上,透过古老的厚玻璃窗反射进来,将一切笼罩于柔和淡雅的微光中,那光是杏子和奶油的颜色。走廊里整齐地排列着一座座大理石雕塑,在爬完两端宽敞的楼梯向右拐时,我意外地发现了一座公元前1世纪的丽达雕像。
与摆放在一起的那些苍白雕塑相比,这名年轻女子显得恬静而端庄。画中的两个形象(天鹅和王后)由同一块石头雕刻而成,因此看起来非常和谐。但是,请想象一下,这座雕像一开始是涂有油彩的。如果上了色的话,那条贴在丽达肚子上和两腿之间粗大的天鹅脖子,看起来就会非常像一根勃起的阴茎,天鹅的喙则像阴茎的龟头。丽达撩起衣服掩着脸,露出了一侧的暗红色乳房。雕塑久经风化,敏感部位也被遮住了,看起来并无任何起眼之处,成了游客可以放心欣赏的无害展品。但它刚被创作出来时,描绘的却是一个骇人听闻的可怕场景,是一件极富挑逗性的艺术品,呈现了一次变态而激烈的受孕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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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们不相信海伦是人兽杂交的后代,但是古人对于海伦的神圣基因来自一只鸟的说法却深信不疑。鸟(老鹰、天鹅、云雀、鸽子、燕子)被认为是神灵的摆渡人。[10]化身为天鹅的宙斯在丽达的大腿上有规律地扇动翅膀,也带来了不朽的力量。这个在欧罗塔斯河畔成形的美丽怪物是个迷人的综合体,既是可人的美女,也是令人敬畏的女神。
吟游诗人讲到,年轻的王后丽达在欧罗塔斯河畔被强奸后,下了一窝奇怪的蛋。[11]有的说丽达当时已经怀孕,因此海伦和廷达瑞俄斯的血脉一起待在丽达的子宫里。[12]这是一组奇特的兄弟姐妹。海伦同母异父的姐妹克吕泰涅斯特拉将冷血地杀死自己的丈夫阿伽门农,接着又被自己的儿子俄瑞斯忒斯杀死。海伦的双胞胎兄弟,人称狄俄斯库里兄弟[13]的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刻斯,以骑白色种马和成功强奸了琉喀波斯(Leucippides)之女希拉里亚(Hilareia)和福柏(Phoebe)而广为人知。[14]他们在短暂的一生中一直保护他们那人见人爱的妹妹,而且多少算取得了成功。
为了藏匿这群暴脾气的小宝宝,丽达把蛋放在泰格图斯山(Mount Taygetus)隐蔽的山脚下孵化。这座大山是斯巴达西部群山中最高的一座,和现在一样,当时那里弥漫着迷迭香、桃金娘、野梨和杜松的香气。[15]一个牧羊人发现了这些蛋,并把它们收集起来,带回了斯巴达王宫。正是从这里开始,海伦稳稳地坐在了一个强大世俗国家的母系继承人的位置上。
海伦不寻常的出生激起了画家的好奇心。许多油画都展示了她破壳而出的样子:一个白白胖胖,像蚕蛹一样的小东西。1506—1510年,塞萨雷·德·塞斯托(Cesare de Sesto)在莱昂纳多的米兰工作室画了一幅这样的木版画,这幅画今天挂在英国南部多塞特郡(Dorset)和威尔特郡(Wiltshire)交界的一栋豪宅——威尔顿别墅内。虽然角落里的光线不佳,但这却是一幅值得一看的杰作。象征着丰产和富饶的草莓环绕在左下角海伦那枚卵周围。刚刚诞生的公主有着白皙而光滑的皮肤。海伦是禽类的后代,这一点被认为是她容貌娇艳的一个原因:“她肌肤雪白,对于天鹅的女儿来说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而且非常娇嫩,因为她是在蛋壳里孕育的。”[16]
奇怪的是,上次我去看这幅画时,这栋豪宅的花园里正在拍摄一部新的简·奥斯汀(Jane Austen)的《傲慢与偏见》(Pride and Prejudice)。主角是一位以皮肤白皙而著名的英国美女。我问一名工作人员,为什么他们认为这个瓷娃娃适合演这部剧,他们说,“她看起来像个洋娃娃”“男人都喜欢这种”。
海伦的白色肌肤被认为是她魅力的一个重要方面。在荷马创作史诗时,白皮肤无疑是顶级美女的一个标志,在青铜时代晚期也很可能如此。女神们经常被描述为拥有“雪白的胳膊”和“白皙的脸庞”。[17]在迈锡尼的壁画残片中,出身高贵的妇女脸部和四肢总是白色的。一些最精美和最有价值的迈锡尼人形(不管男性还是女性)艺术品,是用象牙雕成的。许多埋葬有女性尸骨的雅典坟墓都发现了白铅的痕迹,这说明,1000年后的公元前3世纪,妇女们为了追求身体的完美而努力使皮肤变白。[18]
白色的皮肤在西方逐渐流行起来,难怪在人们的想象中,全世界最美的女子总是拥有洁白的皮肤。在约翰·格奥尔格·普拉策(Johann Georg Platzer)[19]描绘的一幅海伦图[现悬挂于伦敦的华莱士珍藏馆(The Wallace Collection)]中,肤色惨白、身体半裸的海伦正被帕里斯及其同伙匆匆推入船中。海洋和天空正怒目而视。这些挤在斯巴达王后周围的男人又黑又老。她白色的身体显得异常醒目,一颗珍珠正被人从贝壳里拽出来(参见插图2)。[20]
海伦那完美而等待被糟蹋的雪白肌肤,也为作家提供了创作灵感,使诗人和散文家得以用细腻的笔触描写海伦残酷的出身。我们在剑桥大学基督圣体学院珍藏的14世纪手稿中,找到了中世纪神学家埃克塞特的约瑟夫(Joseph of Exeter)对海伦的描写:
丽达的女儿在性格上很像朱庇特(Juppiter),到哪儿都闪闪发光,她全身上下都散发着那只欺骗她母亲的乳白色天鹅的气息。她的前额在夸示自己是天然的象牙白,她的头发呈现出均匀的金色,她白色的脸颊像亚麻,她的手像雪花,她的牙齿像百合,她的脖子像白色的女贞花。[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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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希腊作家帕萨尼亚斯(Pausanias)[22]于160年前后写道,海伦孵化后,蛋壳被热心人保存下来,2世纪中叶,那枚用丝带绑起来的蛋壳遗骸,依然挂在斯巴达卫城一座神庙的屋梁上。[23]帕萨尼亚斯去斯巴达参观了这座用于供奉希拉里亚和福柏(根据传说,两姐妹被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刻斯在一次袭击牛群时掳走)的神庙,目的是亲眼看一看这件奇特的遗物。
帕萨尼亚斯从小亚细亚出发,穿越爱琴海,并在旅途中写了一本旅行指南。他不仅记录下自己的所见所闻,还从当地人和其他旅行者那里收集信息。当我们在爱琴海各地追踪希腊神话和历史的有形遗址时(这些遗址被形容为“怀旧的考古”),我们非常感激他。[24]虽然帕萨尼亚斯那部包罗万象的作品并非完全靠得住,但是有许多地方体现了他对这一领域的仔细探索。他那部《希腊志》(Periegesis Hellados)完稿时,足足有10卷之多。[25]
今天我们参观斯巴达的卫城,已经再也找不到海伦的蛋壳了。除了罗马时代的剧场,这里只剩下几处膝盖高的断壁残垣。卫城处于一个绝佳的地理位置,然而留下的遗迹却很少,跟雅典的辉煌比起来,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让人感到极度失望。游客很少。挖了一半的古剧场是城里青少年最喜欢的去处,孩子们在斜坡上表演各种自行车特技。然而卫城的北面却非常宁静,那里有几条种着桉树的林荫大道,细长的桉树叶在微风吹拂下沙沙作响。古希腊曾被形容为“一道无形幽灵在其中窸窣走动的精神景观”,[26]如果你清晨坐在那个高高的地方,你将很容易理解为什么人们会这么认为。
当你眺望这片希腊最富庶的山谷时,你可以想象出古希腊人对海伦的遗物感到好奇并深深崇拜她的原因。对希腊人来说,蛋是公认的生育能力和性能力的象征。[27]巨型的蛋至今没有丧失它们的图腾地位;在这一地区的希腊东正教堂,依然可以看到悬挂着装饰华丽的鸵鸟蛋。整个上古时代,到庙里来瞻仰海伦之蛋的朝圣者络绎不绝,她们会站在蛋壳的遗骸下,祈祷自己也能和廷达瑞俄斯家的女人丽达和海伦一样,拥有绝世的美貌和繁殖能力。[28]
帕萨尼亚斯看到的,很可能是一件青铜时代晚期的遗物,被挂在了希拉里亚和福柏古庙的屋梁上——迈锡尼人确实从非洲进口过鸵鸟蛋,而那些史前时期遗留下来的工艺品往往被古人认为拥有神秘的力量。[29]真相如何,我们不得而知。然而不管出处如何,2世纪时,这里确实有过一枚装饰着丝带的蛋,以及围绕着这颗蛋的一连串故事。斯巴达人在她奇怪的破壳而出后残存的蛋壳下,纪念着丽达这个心爱的混血孩子:海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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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萨尼亚斯的描写有力地提醒着我们,海伦在斯巴达是一个备受尊敬的存在。至少从公元前7世纪开始,她就作为斯巴达的保护神,被斯巴达人供奉在神庙里。善男信女为她留下了珍贵的祭品。他们为了纪念她而宰杀牛羊,通常这可是神灵才享有的权利。一代代男祭司和女祭司热情地维持着对海伦的信仰,直到罗马帝国时代。年轻的斯巴达女孩还会在婚礼前夕向她祈祷。[30]斯巴达人,无论那时还是现在,都拼命捍卫着海伦是当地女孩这一观点,尽管现代城里人对她的态度有些含糊。酒店大堂的服务生依然会为了吸引年轻女士的注意,而把对方比作他们的特洛伊海伦。那些每天在咖啡馆一起吸烟、喝咖啡和观看路人的老年男子,居然会为了海伦有无德行而争得面红耳赤;许多人依然谴责她是个“坏女人”[31],然而这座城市的第一张导游DVD已经由“海伦之声”(Voice of Helen)来解说。
斯巴达坐落于一个山谷之中,四周是荷马所描写的“斯巴达的美丽群山”。我上次去那里时正值早春,从酒店的房间望出去,可以看到远处白雪皑皑的泰格图斯山,老鹰在上空盘旋,山脚下点缀着一片片野生的鸢尾花田。[32]甘菊和百里香在这座城市随处可见的小型考古现场周围肆意地生长着,夜晚的空气里夹杂着它们的香味。古人奔走相告,这里就是刚出生的斯巴达公主将要继承的那块富裕领土。而我们要从这片生机勃勃而又香气馥郁的土地上寻找的,将不仅仅是海伦之蛋的踪迹,还有我们青铜时代的海伦。
*这里采用的是余光中先生的译本。亚加曼侬即阿伽门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