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走，一起去兜风
清江市的秋日午后，阳光温和。周岩骑着那辆斑驳的“永久”二八大杠，拐进一条浓荫蔽日的小路。小路狭窄悠长，两旁梧桐参天，枝叶在空中织成厚厚的绿网，筛下细碎跳跃的光斑。车轮碾过铺满路面的落叶，发出干燥的“沙沙”声。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落叶和植物的清凉气息，隔绝了主干道的喧嚣。这条静谧的绿色隧道，尽头便是清江师大的后门。
后门很小，一道旧铁栅栏门旁开着仅容一人的小门。门卫室的老大爷在打盹。周岩推车进去，熟悉的宿舍楼群和爬满常春藤的教学楼侧面映入眼帘。左手边，就是那片由铁皮石棉瓦搭成的自行车棚。
棚里车满为患。周岩在边缘找到空隙，支好“老伙计”，弯腰落下车锁。刚直起身，一阵清脆的说笑声传来。
林雨晴和孙晓雯拎着好几个鼓鼓囊囊的购物袋，正从后门进来。林雨晴穿着鹅黄色薄毛衣、深蓝牛仔裤和洁白网球鞋，马尾辫活泼跳跃。她正笑着和孙晓雯说话。
孙晓雯和林雨晴都来自江南，两人是形影不离的好闺蜜。
她们看到了车棚里的周岩。林雨晴脚步微顿，笑容未变，眼神却像探照灯般精准地锁定了他。
“晓雯，”林雨晴侧头，声音清亮，“帮我把东西先带回宿舍吧。我跟周岩有点事说。”她目光依旧落在周岩身上。
孙晓雯顺着目光看到周岩，了然一笑，促狭地眨眨眼：“哦~明白！‘有事’慢慢说，不打扰！”她接过林雨晴的袋子，笑嘻嘻地朝女生宿舍走去。
车棚边只剩下两人。林雨晴拎着时兴的手提包，一步步走近，在离自行车几步远站定，好奇地打量那辆沾着泥土的二八大杠，目光像在研究古董，然后才移回周岩脸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促狭。
“周岩同学，”她尾音微扬，“架子不小嘛？上次溜得比谁都快，喊都喊不住。”她歪着头，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周岩耳根微热，避开对视：“没……下课人多，没听见。”
林雨晴轻哼一声，显然不信。她目光再次投向自行车，带着跃跃欲试：“这是你的自行车啊，不错嘛，看着挺结实，下周末，国庆七天假，如果天气好，”语气笃定，“一号骑车带我出去兜兜风。”
“啊？”周岩一愣，脸瞬间红了，“这车……后座硬……”
“硬怎么了？我又不是豌豆公主呢！”林雨晴眉头一蹙，小嘴微嘟，“就这么定了！一号上午八点，车棚这里，不见不散！迟到是小狗！”她说完，不等周岩反应，拎着手提包转身就走，几步后又回头，俏皮地眨眨眼：“记得把车擦亮点，周岩同学！别让我的‘坐骑’太寒碜！”
看着那抹鹅黄色身影消失在走道尽头，周岩站在原地，心绪纷乱，有紧张，也有些许说不清的期待。
十月一日，共和国的生日。早晨的天空格外湛蓝，阳光带着初秋的清爽，洒满了清江市的每一个角落。节日的氛围已经悄然弥漫，主干道上悬挂着鲜艳的国旗和庆祝横幅，空气中仿佛都跳跃着喜庆的音符。
上午八点，周岩准时推着擦得锃亮的“老伙计”等在车棚边。林雨晴也准时出现，身穿一件浅蓝色的运动外套，头发依然扎成马尾，背着个小双肩包，显得格外精神。
“挺准时嘛！国庆节快乐啊！”她笑着走过来，毫不客气地拍了拍后座，“出发！”
“同、同乐！”周岩有些笨拙地扶稳车把。林雨晴侧身坐上后座，双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轻轻抓住了他外套两侧的布料。车身猛地一沉，周岩赶紧用力蹬脚踏，自行车摇摇晃晃地驶出了后门，拐上那条浓荫小路。
“吃饭了没？”林雨晴问。
“吃过了”周岩答。
“吃的啥？”
“……”
“本小姐还没吃呢，先带我去早餐。”
“这货早上睡懒觉的吧？八点了还没吃。”周岩心想。
周岩知道附近就有一个早餐点，几分钟后，车子拐进一个胡同，路边支着不少早点摊，烟火气十足，食物的香气飘散过来。偶尔能看到穿着新衣服的孩子举着小国旗跑过。
周岩在路边一个看起来干净的早点摊旁停下。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妻。
“老板，来两碗辣汤，两个烧饼，两根油条！”周岩点单，找了个小马扎坐下。
周岩付了钱。很快，两碗浓稠滚烫、飘着千张丝、海带丝、香菜和点点辣油的辣汤，以及两个烤得金黄酥脆的烧饼、两根刚炸好的油条端了上来。
“快尝尝！这是我们清江这边的特色早餐。”周岩心里有点小自豪，“辣汤早上喝一碗，暖胃又管饱，你小心烫，烧饼要卷着油条才好吃。”他拿起烧饼卷油条，咬了一大口。酥脆的烧饼混合着油条的韧劲和油香，朴实又满足。
林雨晴学着他的样子，小心地咬了一口烧饼卷油条，又舀了一勺辣汤送进嘴里。烫得她直哈气，但眼睛却满足地眯了起来：“唔！好吃！这辣汤好特别，香浓暖胃，辣味正好！烧饼卷油条也香！”
两人坐在路边，就着城市的背景音和食物的热气，享用了一顿充满地方特色的早餐。周岩看着她满足的样子，心里也泛起一丝暖意。
吃饱喝足，重新上路。林雨晴坐在后座，心情愉悦地问：“周司机，接下来我们去哪？今天你指哪我打哪，拖到哪算哪，只要别把我拖去卖了就行！”她语气轻松，带着点玩笑。
周岩想了想。他对清江市区确实不算太熟。舅舅家在市区东北方向的废黄河南岸附近。以前和母亲一起去过几回。河对岸有个新建不久的樱花园，河边还修了景观带，离学校不算太远，环境应该不错。
“去樱花园那边看看吧？”周岩提议道。
“樱花园？好啊！虽然现在不是樱花季，但秋天也有秋天的味道！走！”林雨晴欣然同意。
周岩全神贯注地掌控着方向和在城市车流中载人的平衡。林雨晴则好奇地打量着街景，感受着秋日微风拂过脸颊。
骑了二十几分钟，穿过一片相对安静的住宅区，一条宽阔沉静的大河横亘眼前——正是废黄河（也称古黄河、黄河故道）。与周岩家乡那野趣横生、芦苇丛生的河段截然不同，这里的河道显然经过疏浚拓宽，河岸也经过人工修整，显得规整而开阔。过桥到河对岸，一片郁郁葱葱的园林依河而建，入口处“樱花园”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他们找地方锁好车，步行入园。樱花花期早过，枝头只剩下深绿色的叶片，在秋风中沙沙作响。但园内绿意盎然，高大的梧桐、枝繁叶茂的香樟、以及叶片开始泛黄的银杏，共同撑起浓密的绿荫。园中小径蜿蜒，连接着几座古朴的石桥和凉亭。一些枫树和乌桕的叶子已悄然染上或红或黄的秋色，点缀在满园绿意之中，别有一番宁静深沉的韵味。三三两两的游人或在散步，或在亭中小憩，享受着假期的悠闲。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香。
“这里真清幽，”林雨晴深深吸了口气，脸上露出惬意的笑容，“像个世外桃源。虽然没看到樱花，但这满眼的绿色和秋色，还有这宁静，感觉真好！”她像只快乐的小鸟，沿着小径蹦蹦跳跳，好奇地辨认着路边的植物，摸摸粗糙的树皮。
周岩跟在后面，看着她轻松雀跃的背影，感受着园中的宁静，连日来心头的沉重也似乎被拂去了一些。
从樱花园出来，他们沿着河岸向南走，很快便到了古黄河的生态景观带。这里的景象与家乡的原始河岸形成了鲜明对比。
家乡的河岸两边长满水草，芦苇丛茂密如墙，一直延伸到浑浊的水里。而眼前，河岸两边的斜坡覆盖着修剪整齐的草坪。沿着河边，铺设着平整的砖石步道。间隔一段距离，便设有简单的木质长椅和刷着绿漆的铁质路灯杆。岸边的水生植物也经过规划，不再是杂乱无章的野草，而是成片种植着芦苇、睡莲、蒲草和一些耐水湿的观赏草，显得规整有序。宽阔的河面在秋阳下波光粼粼，倒映着对岸的高楼和天空，显得开阔而平静。偶尔有几只水鸟掠过水面，留下浅浅的涟漪。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距离。林雨晴扶着岸边的石栏，“河水看起来挺干净的，风吹在脸上真舒服。”她在一张面向河面的长椅上坐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示意周岩也坐下，“歇会儿？晒晒太阳。”
周岩在她旁边坐下，目光投向宽阔的河面，河水静静地向东流淌。故乡那带着泥土腥味、充满童年嬉闹声的野性河岸，与眼前这整洁、安静、带着城市印记的景观带，在脑海中交替浮现。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悄然滋生——是对逝去野趣的淡淡怀念，也是对眼前这份整洁秩序的默默认同。
“这条河叫啥名？”林雨晴问。
“废黄河，也叫古黄河。”
“废黄河？”林雨晴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听名字感觉挺沧桑的。”
“嗯，”周岩点点头，声音低沉了些，“这是黄河改道后留下的……也流经我们村南边。”
“啊？真的？”林雨晴惊讶地转过头看他，眼睛睁得大大的，“那……你家那边的河，也是这样的吗？”
周岩缓缓摇头，目光望向河流下游，仿佛能穿透距离看到家乡：“不一样。我们那边的河岸两边是黄土堆，水也没这么宽，更……更荒一些。”他描述着，语气里带着一种不自觉的怀念和疏离感。
林雨晴静静地听着，敏锐地捕捉到他语气里细微的变化和那丝深藏的眷恋。她没有插话，只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方。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周岩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眼神变得有些飘忽，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他想起了村前那条在夕阳下泛着金光的废黄河，想起了河边老槐树下那个淡蓝色的、伤心离去的背影。这些被他刻意压下的迷茫和重量，在这条连接着故乡与此刻的河边，无声地翻涌上来。
林雨晴看着他突然变得沉默和凝重的侧脸。阳光落在他身上，却仿佛照不进他此刻低落的情绪里。她心里有些疑惑，也有些说不清的心绪。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咋咋呼呼地追问，只是安静地陪他坐着。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河风吹拂着发梢。林雨晴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又偷偷看了看身边沉默的周岩。他紧抿着唇，下颚线显得有些紧绷。
过了好一会儿，林雨晴才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喂……周岩？想家了？还是……想起什么了？”
周岩被她触碰，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迅速收敛起外露的情绪，扯出一个略显勉强的笑容，摇摇头：“没……没什么。就是……看着这河，想起点小时候的事。”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往回走了吧？”
林雨晴也站起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那瞬间的闪躲和掩饰，让她更加确定他心里装着事。但她没有再追问，只是点点头，脸上重新扬起笑容：“嗯，走吧。不过，”她语气一转，带着点小霸道，“今天玩得很开心，中午我请客！不许推辞！”
回程时，两人在市区找了一家干净的小饭馆。林雨晴果然说到做到，抢着点了几个菜，还特意点了一道周岩家乡风味的红烧杂鱼。周岩兜里确实捉襟见肘，只能有些窘迫地依了这位江南大小姐。饭菜可口，林雨晴兴致很高，叽叽喳喳说着樱花园的树和河边的风景，努力驱散着周岩身上残留的低落。周岩也被她的热情感染，话渐渐多了起来。
吃完饭，林雨晴兴致高昂，拉着周岩的胳膊：“走，去看场电影放松一下！我知道最近有部片子挺火的！”不由分说，就把还有些愣神的周岩拉进了附近一家挂着“光明影院”招牌的老式电影院。
影院不大，内部有些昏暗，周岩和林雨晴找到位置坐下。起初，两人都专注地看着银幕，被剧情逗乐时也会跟着轻笑。电影进行到一半，一个相对舒缓的段落。银幕上的男女主角坐在海边，说着温情脉脉的对白。
就在这时，周岩感觉右肩微微一沉。他身体瞬间僵住，小心翼翼地侧过头——只见林雨晴不知何时，脑袋已经轻轻地、自然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她柔软的发丝蹭着他的脖颈，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和那熟悉的、淡淡的青柠甜橙香气。隔着薄薄的衬衫，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头部的重量和温度。
周岩的心跳骤然加速，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在胸腔里狂蹦。血液“轰”的一下涌上头顶和脸颊，烫得他怀疑自己下一秒就要自燃。他整个人僵直在座位上，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刻意放轻放缓，生怕惊扰了肩上的“重量”。银幕上男女主角在说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刷屏：
完了！这货不会又要睡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