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茱莉
暮色如墨,缓缓晕染开来。艾洛迪抱着书本,脚步轻缓地穿过爬满常春藤的拱廊。圣兰帝学院的钟楼高耸入云,尖顶仿若一把利剑,直直刺破靛青色的天幕。鎏金雕花的路灯像是被施了魔法,一盏接着一盏悄然亮起,在墨色的花岗岩地面上投下一片片摇曳的碎金,宛如梦幻的光斑。
艾洛迪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那些贵族学生们乘坐着豪华的马车抵达学院。他们的书包上缀满了珍珠,缎面的材质散发着奢华的气息。每当他们与艾洛迪擦肩而过,她洗得发白的帆布包便会被轻轻擦过,与此同时,一阵香根草与鸢尾花交织的馥郁芬芳也会悠悠飘散开来。
艾洛迪抬手,推开了A班教室那扇厚重的胡桃木门。刹那间,夕阳的余晖像是被召唤一般,从彩绘玻璃窗斜斜地射了进来,为整面黑板镀上了一层迷人的琥珀色。她习惯性地走向第三排左侧靠近窗口的座位,那把人造革椅子的椅面已经有些开裂,里面灰扑扑的海绵若隐若现,看上去破旧不堪。
这一幕,让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三天前在休息室里听到的那些议论:“平民就该待在普通班,真不知道校董会为什么允许特优生制度…”
“哗啦”一声,艾洛迪将那本厚重的《高阶数导理论》用力摊放在课桌上。墨水瓶的旁边,整整齐齐地堆着十几本笔记,每一本的封面都标注着工整的日期与科目,看得出她的用心。暮色越来越浓,周围的光线也愈发黯淡。
艾洛迪伸手拧亮了自己带来的煤油灯,暖黄的光晕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无数细小的尘埃在这光晕里上下浮动,宛如被惊扰的星屑,肆意飞舞。
“简直是酷刑。”艾洛迪低声用俄语咒骂道,银灰色的发丝顺着她微颤的肩头缓缓滑落。就在这时,一阵夜风像是个调皮的孩子,突然穿堂而过。水晶吊灯上的十二盏魔法烛火被这阵风吹得齐齐摇曳起来,墙上历代校长的肖像也被映照得忽明忽暗,仿佛这些画像里的人都在这光影交错中活了过来。
与此同时,走廊的深处传来巡夜导师的脚步声,那根铁制教鞭有规律地敲打着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一下又一下,回荡在寂静的走廊里。
“圣兰帝的作业量是谋杀。”艾洛迪望着堆积如山的作业本,无奈地轻叹一声。墨绿色的天鹅绒窗帘被夜风轻轻掀起了一角,窗外盛放的夜蔷薇露出了娇美的身姿,淡金色的月光透过彩绘玻璃,在草稿纸上洒下一片片斑驳的光晕。艾洛迪揉了揉发酸的手腕,钢笔尖在导数公式间不停地游走,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声音与远处钟楼的整点报时声相互交织,构成了一首独特的夜曲。
“小艾!”一道清脆甜美的呼唤骤然响起,惊得正专注做题的艾洛迪手一抖,手中蘸着墨水的羽毛笔在洁白的羊皮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痕迹,晕染开一朵形状不规则的蓝花。
弗蕾尔·德·桑斯尔像一只欢快的小鹿,蹦蹦跳跳地穿过光影交织的过道。她栗色的卷发随着步伐轻盈晃动,发间那枚精致的银铃发卡随之叮当作响,清脆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
这位副班长向来热衷于穿着经过她独特改良的制服:原本及膝的裙摆被大胆地裁短了三寸,露出她纤细的小腿;领口处传统的蝴蝶结也被替换成了红丝绒材质,此刻正随着她的动作在白皙的锁骨处上下翻飞,显得俏皮又时髦。
“听说今天要来转学生!”弗蕾尔满脸兴奋,双手用力撑住艾洛迪的课桌,镶嵌着石榴石的指甲在灯光的映照下流转着迷人的血色光泽。“而且是插班到我们尖子班哦!”
她突然身子前倾,凑近艾洛迪的耳边,柑橘调香水的清新气息混合着夜风里隐隐约约的蔷薇花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我赌十个铜币,她绝对是某位大贵族的私生女!”
艾洛迪无奈地轻轻抽出被弗蕾尔压住一角的作业本,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略带调侃的笑意:“我刚转来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惜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平民罢了。”说着,她不经意间瞥见窗外一只夜枭扑闪着翅膀,飞速掠过钟楼的尖顶。清冷的月光洒落在夜枭的羽翼上,为它勾勒出一圈梦幻般的银边。
艾洛迪收回目光,看向弗蕾尔,轻声说道:“比起这些八卦,你不如多关心一下自己元素周期表的背诵进度吧?”
“小艾好过分!”弗蕾尔佯装生气,气鼓鼓地伸手夺过艾洛迪手中的羽毛笔。可就在这一瞬间,她的动作突然停住了,目光落在艾洛迪的脸上。在昏黄的煤油灯映照下,艾洛迪的脸庞显得比往常更加苍白,毫无血色。她制服上的第二颗纽扣不知何时松开了,这在一向注重整洁的艾洛迪身上,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弗蕾尔的视线又移到艾洛迪手边,一只冒着腾腾热气的陶杯静静放置在那里,杯中的深褐色液体正源源不断地散发着苦涩的药草味,钻进她的鼻腔。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规律而沉稳的脚步声。罗莎莉抱着一叠教案,身姿优雅地出现在教室门口。“德·莱昂班长!”艾洛迪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迅速将目光投向门口。
这位班长总是将铂金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梳成精致的法式髻,显得端庄又干练。她银框眼镜后的灰蓝色眼睛平静地扫过整个教室,最后定格在弗蕾尔身上:“弗蕾尔,你的《古代符文解析》作业需要重写。”罗莎莉微微抬起手腕,看了眼镶钻的怀表,语气平淡却又不容置疑地补充道,“另外,转学生将在七分钟后抵达。”
当银白的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洒而下,彻底驱散了最后一丝暮色时,教室里刹那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原本那些细碎的窃窃私语,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掐灭,在教授踏入教室的那一瞬间,消弭得无影无踪。整个空间里,仿佛只剩下艾洛迪能够清晰地听见自己太阳穴处突突跳动的声音,那声音急促而有力,仿佛在提醒着她此刻的紧张与不安。
艾洛迪下意识地揉了揉酸痛不已的右手腕,目光缓缓从桌面移开,重新落在那盏泛着冷光的金属台灯上。身为特优生的她,对这所学院里森严的等级制度有着比任何人都更为深刻的认知。
那些制服上镶嵌着的精美家徽,彰显着主人的高贵身份;休息室里,学生们低声交谈时提及的古老姓氏,无不散发着家族传承的厚重气息;还有那永远占据着公告栏榜首位置的奖学金名单,更是像一座无形的山峰,横亘在普通学生与贵族学生之间。
艾洛迪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磨损的线头,那是姐姐去年寄来的生日礼物,一件浅灰色的羊毛开衫。如今,这件开衫已经被洗得发白,却依旧承载着她对姐姐深深的思念。就在她沉浸在回忆之中时,不经意间抬眼,恰好撞见新同学从教授身后缓缓走出的场景。
茱莉·赫特静静地站在讲台上,那一刻,艾洛迪仿佛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山毛榉木的清香,悠悠地飘散在空气中。转学生的皮肤异常苍白,在如水的月光下近乎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这让艾洛迪不禁联想起在博物馆里见过的那些精美绝伦的东方瓷器,细腻而脆弱。而她那双玫瑰色的瞳孔,在吊灯的映照下流转着奇异而迷人的光泽,宛如两颗神秘的宝石。
“贫血症?”这个念头在艾洛迪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可很快就被她自己否定了。在这所贵族学院里,贵族们总是有着各种各样古怪的养生癖好,就像德·莱昂家,一直坚持用清晨的露水来泡茶,追求着那份与众不同的精致。
“茱莉·赫特。”维奥莱特教授手中的教鞭轻轻敲了敲黑板,顿时,粉笔灰簌簌地落下,洒在她深蓝色的丝绒袖口上,宛如点点雪花。“你的座位在巴特洛夫同学旁边。”
茱莉走过镶着珐琅鸢尾花的讲台时,头顶的水晶灯忽然毫无征兆地闪烁起来,一道道细长的暗影被投射在墙壁上,随着灯光的闪烁而摇曳不定,仿佛是一场神秘的皮影戏。
“巴什基洛夫(Bashkirov)同学?”转学生那怯生生的呼唤,让正在奋笔疾书的艾洛迪笔尖猛地一顿。此时,月光恰好轻柔地移至少女交握的双手上,淡青色的血管在她薄如蝉翼的皮肤下清晰可见,仿佛一幅精美的血管图谱。艾洛迪这才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一位贵族女孩。那些生来就含着金汤匙的少女们,似乎连身体里流淌的血液都与众不同,仿佛每一滴都闪烁着蓝色的光芒。
“我姓巴特洛夫(Bartlov)。”艾洛迪拿起橡皮擦,轻轻擦去草稿纸上那泪渍状的墨点,纠正时,她的俄语弹舌音格外清脆响亮,仿佛要冲破这压抑的寂静。“不过你可以叫我小艾。”她故意提高了音量,仿佛在向整个教室宣告着什么。话音刚落,前排就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嗤笑声。有人用手中的天鹅绒笔记本掩着嘴,低声说道:“平民的姓氏果然很难记呢。”
茱莉听到这话,顿时慌乱起来,连忙开口道歉。她垂落的金发不经意间扫过课桌缝隙里干涸的蜡痕,那是上个月某位贵族小姐用融化的火漆印章戏弄平民学生时留下的痕迹,仿佛是一道永远无法抹去的耻辱印记。而转学生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她正全神贯注地在便签纸上描画着什么,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觉。
午夜十二点,钟声悠悠敲响。茱莉轻轻将一张折成鸢尾花形状的信笺,推至艾洛迪面前。艾洛迪伸手展开,刹那间,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萦绕鼻尖。那信笺上,优雅的花体字在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下,泛着神秘微妙的金芒,写着:“能请你做我第一个朋友吗?”
教室后排,突兀地爆发出一阵哄笑。艾洛迪神色平静,声音沉稳:“可以,不过我建议你还是和班长她们多亲近些,毕竟我不过是个普通学生,很多时候怕是照顾不了你。”说罢,她将信笺小心夹进《高等代数详解》的扉页,却未曾留意,纸张边缘正渗出极淡的、仿若蛛丝般的血色纹路。
窗外,浓稠的雾气如同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漫过玫瑰园。最高塔楼的阴影里,隐匿着的某个存在,缓缓睁开了琥珀色的眼睛,冷冷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