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章 会做媳妇两头瞒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郑榕深谙此理,年后这场会面,他提前半个月就开始谋划了。
棋在局中,也在局外。
-----------------
“郑大人、郑公子,部堂大人有请。”
辰时初,王书办满头是汗的跑到总督府大门外,对郑家父子行了个礼。
郑泌昌整理好袍服,正正衣冠,微微点头便面无表情地踱进中门。
郑榕要客气得多,朝王书办微笑回礼以示感谢,跟在父亲身后走入府衙。
一路不见人影,后堂门外才看见唯一站岗的亲兵队长。
“大人、公子,请进吧。”王书办毕恭毕敬地说,接着与亲兵队长一同站在门外。
古往今来,透露无伤大雅的秘密都是拉近关系的好办法。
身份特殊的书办,分量刚好。
郑泌昌面色稍缓,道了声辛苦,与郑榕对视一眼,推门而入。
胡宗宪站在大案前迎接,身着官袍,眼窝深陷,眼眶略略发黑,但精神头不错,身子两侧隐约露出案上的纸张。
一番寒暄,宾主落座。
郑泌昌本想先行出言试探,却见胡宗宪快他一步说道:
“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容之此行大功于全局,令人振奋,郑大人和我都已经仔细读过你的文稿,今日一晤,不知可否为我们说得更透彻些?”
“应有之义。”郑榕起身走到堂中,腰杆笔直,“晚生今日若有离经叛道处,还请父亲和胡大人见谅。”
胡宗宪笑望着他,鼓励之意不言自明。
郑泌昌端坐一旁,面色沉静——他早和儿子通过气,并不意外。
郑榕朗声道:“胡大人关心的想必是瞒报田地。据统计,仅淳安一县,未入册田亩就有十余万亩,桑田八万、稻田四万。这些田地多在大户和胥吏手中。”
胡宗宪冷声道:“瞒田不报、谎收税赋、打压丝价,一分一厘都要算计的清清楚楚,一心想着的只有搜刮民脂民膏。”
作为当朝少有的忧国之臣,他对此深恶痛绝,却因积重难返而束手无策。
郑榕拱手道:“大人所言甚是。鱼米之乡,百姓捉襟见肘,但有差池,便要卖房卖地乃至卖儿卖女。淳安尚如此,其余州县不及淳安者恐十有六七。”
胡、郑二人都露出肃穆之色。
他们知道这个表述毫不夸张,甚至已是克制的结果,更知道这只是铺垫,真正有分量的话还在后面。
胡宗宪沉声说:“不会有旁人知道。”
郑榕深深望了沉默的父亲一眼,再看向神情凝重的胡宗宪。
“改稻为桑是国策,必须推行,但民生之苦也不能罔顾。”
“详情都在纸上,我不再赘述,只说一个最紧要的关口和结论。”
“对百姓来说,田是根、粮是命。关乎身家性命的事,谁也不比谁蠢,若是不管不顾强行推进,就是断根要命,百姓无论如何不会答应,国策也只有死路一条。”
“容之慎言!”郑泌昌面色一肃,“军国大事岂可如此议论,有何缘由啊?”
这是早定好的配合,郑泌昌说完就看了胡宗宪一眼,见他并无异状才放下心。
“父亲恕罪。”郑榕不急不忙告了声罪,朗声道,“农民最清楚民以食为天的道理,哪怕丝价更高,桑田也多半是大户在种。”
“贸然改田,且不说阻力,就算成了,供不上粮,最多数月,家无余财的百姓就不得不卖田买粮——这或许也是某些人借机大发横财的地方。”
这是诛心之言,郑榕故意停顿片刻。
胡宗宪百感交集,抬手虚按,阻止了想开口的郑泌昌。
他没想到自己从不担责的同僚会有这么个敢想敢言敢做的儿子。
除了长相,这两人哪里还像亲父子?
可想起茶舍谈话和郑泌昌早年的官声,他不由得心生猜想。
莫非是韬光养晦?可依附罗龙文也不是假的,还有这两年在浙江……
毫无头绪的他索性顺应本心:“容之所言正是胡某所想。只要开了口子,大户就会肆无忌惮扑上去,囤粮抬价,贱买土地,再让加租给饥民种,如此一来,本就贫苦的百姓怎能负担?这也是胡某先前请郑大人联手抓捕奸商的缘由。”
郑泌昌心乱如麻,正不知如何应答,就看见儿子的目光。
“这是正论,督抚衙门、藩司衙门都不能坐视不理。”他强作镇定地说。
郑榕眼底掠过笑意,表情却愈加冷峻:“农民所求不过温饱,若再无法满足,成了反民也不奇怪。”
“两广盗匪、海上倭寇,这些都是眼前的祸患。无田则失民,失民则危国!”
“只怕刚买几十上百万亩田地,不等产丝就会冒出几十上百万饥民、反民。”
“届时内忧外患,不仅浙江,两京十三省都会风雨飘摇。”
“这是社稷之祸!”
这番话郑榕说得掷地有声,一字一句都酝酿多日,听得两人毛骨悚然。
胡宗宪既觉得发懵,又莫名亲切,每个字都与自己不谋而合,就像是本该是自己所说那般自然,顿生知己难逢之感。
但他不解,这些话为何能从一个尚未入仕的年轻举人口中说出?
他在深思,郑泌昌也在茫然,脑海中不断闪过前日的父子对话。
这到底……
两人各有各的懵法,就在这时,郑榕走到父亲身边,朗声道:
“部堂大人,晚生今日所言,既是走访淳安十四乡,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心有所感的肺腑之言,更是家父谆谆教诲,望部堂大人以浙江百万生民为念,谨慎斟酌。”
果然!
脑中电流闪过,胡宗宪看向郑泌昌的目光霎时亮了起来。
这就说通了!
看着依旧面沉似水的郑泌昌,他一时心潮澎湃,双手一拱,眼里多了分悲壮。
“郑兄,你们如此推心置腹,如此忧虑民生疾苦,胡某却有所保留,现在想来真是惭愧莫名。若二位不弃,请与我一道为百姓和社稷谋个出路!”
身为上官,如此姿态已是万分难得,但他不知道,郑泌昌哪是大将风度,只是心头剧震下僵住了。
到底怎么回事?
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本就不擅应变的他有点宕机,耳畔只剩那句“更是家父谆谆教诲”反复回响。
虽不知儿子在搞什么名堂,但听着胡宗宪真情实感的合作请求,被戴了高帽的他只能接下,同样一拱手,正色道:
“不负皇恩,不负苍生。只是如何既行国策又保生民,还需从长计议。”
两人对望着,各怀心事,却都不知对方所想,只有郑榕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话术促合作,利益动人心。
前一半此刻总算是顺利实现,剩下的就是用共同利益将合作落在实处。
“爹,我有一策,或可为您和部堂大人抛砖引玉。”
各异的目光再度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