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9章 尺度
比起当初在山上听王如龙建议,同样一番话被郑榕说出来,效果截然不同。
齐大柱感到既心动又纠结。
他也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自然知道沙场上刀剑无眼,但也是风险与机遇并存。
若想做番事业,对没读过书的他来说,投身行伍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正如先前回绝王如龙那般,家庭的责任还是难免让他心存顾虑。
一边是敬佩信任的恩公,还有大好男儿都不免心动的前程。
一边是以自己为依靠的妻儿,以及朝廷赏赐下来,足以体面生活的家业。
夹在中间的齐大柱有些犹豫不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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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齐大柱的两难抉择,郑榕心中有数,只让他养伤斟酌一番,吃过饭就骑马回了县城。
嘴上说着把事都丢给马府台,但他现在最放不下的还是县衙的事。
倒不是担心累着马宁远,实在是对此人的工作能力缺乏信心。
越到最后关头,越不能出纰漏,指望马宁远这样除了忠心就毫无优点的官僚,还不如把担子加给田有禄这等老油条。
既然没人可用,就最好亲力亲为。
恰巧,不论前世还是今生,郑榕从不缺少精力、专注和耐心。
身先士卒这种事也不是只在战场上。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前途,官员想升官发财,小吏也想当吏首世代传承,有了欲望自然就不会缺少动力。
就像一群面前被拴了根胡萝卜的驴,只需为他们确定方向。
于是,日升日落,转眼过去了十来天。
码头停泊的粮船足足少了一半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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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八清早,还没吃完饭,徐渭就风风火火地找上门来。
“容之,我就知道你还在早点呢,来搭个伙。”他倒是毫不见外,直接掏出碗筷,动作利索地夹起几块酱菜,又盛了碗粥,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问,“淳安大局已定,后面该如何推行,你有想法吗?部堂他们现在恐怕快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还没到那个份上。”郑榕正在看田有禄送来的文书,闻声直接递了过去,“先生先看看这个吧,刚做好的。”
徐渭扫了一眼便问:“这不是瞒报田地的清查结果吗?让我看这个做什么?”
“全县的民田,改稻为桑超过六成,也只有五万多亩,瞒报的桑田却有近八万亩,若把沈老板买的那一万多亩山田也改完,差距就更大了。”郑榕感慨道,“怪不得有人说抄家致富。”
“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能在淳安打个措手不及已是难得。”徐渭说。
“抄没这些瞒报桑田,仅淳安就能贡献近一成指标,比七十多个县加起来也不少。”郑榕喝了一小口粥,“虽然生丝产量并未大涨,但官府收了税,总能交差。问题是这个搞法重复不来。”
徐渭重重点头:“一方面,淳安山区本就适合种桑,才有这么多桑田。另一方面,到处都警惕起来了,部堂也没法照此强推,这个麻烦我一直想不出对策。”
“先生说的对也不对,事不是只有黑白两面,还要折中,这便是试点的价值。”郑榕笑道,“就像这张餐桌,我若打翻这个粥碗,一片狼藉,别人看见就会嘀咕,你会不会还想去掀桌子?就算知道我掀不动桌子,可谁能担保我不会再打翻几个碗?桌子是大家的,您的碗可是自己的。”
“我的碗……”徐渭低下头,看着还剩了大半碗粥的瓷碗,心头了然,“淳安县就是我们打翻的这只碗,旁人不想做另一只就要慎重应对国策,部堂说话就有分量了。”
“我们打翻这只碗,把它打碎,让常伯熙那些人不仅丢了钱,兴许还要丢命,就是为了今后不用再打翻其他碗。”郑榕的语气空前冷漠,不带半点温度,“所以常伯熙说的没错,他倒霉就倒霉在我选了淳安,选他做了那只杀鸡儆猴的鸡,没有其他理由。”
徐渭一怔,额头微微冒汗。
“那你准备建议部堂如何做?”他问。
“我们展现掀桌子的能力,就是为了给不掀桌子的场合赢得主动。”郑榕微微勾起嘴角,“他们表现得越敌视,说明心里越害怕,毕竟把胡部堂赶下台,且不说能不能,至少要一段时间,足够他做很多事了——有些事不上称没人在意,一旦上称便是身家性命不保。那时就算胡部堂倒台了,又与他们何干?”
毕竟是胡宗宪最倚重的幕僚,听着郑榕的分析,徐渭先是感觉从脚底板冷到天灵盖,又油然生出一股不屈的斗志来。
“改稻为桑是要命的差事,我们都是站在悬崖边上的人。”他沉声说,“我们敢赌,也没有什么其他的路可走,但那些大户和官员还远没到这一步。”
“徐先生这话说的透彻,直指人心。”郑榕恭维道,“越是离得近的人,越是色厉内荏,这种时候只要我们稍微给出一条退而求其次的路,他们就该主动像常伯熙那样割肉出血了。”
“这么说来……你的计划就是百姓改一部分,不够的就让大户用自己的桑田来凑?或者逼着他们用市价买田改桑?”徐渭问。
“古往今来,造反的都是吃不起饭的穷人,富人只要不是被逼急了,绝对没这个胆子。”郑榕冷笑着说。
徐渭也深以为然,感慨道:“既要做出政绩给上面交差,又要安抚好百姓不生动乱,难啊!只有如此了,掌握好分寸,逼他们总比让百姓没活路强得多。”
“所以先生现在知道这封奏报该怎么写了吗?”郑榕突然话锋一转,语气也多了些诙谐,“我可没有先生的文采,这件事还得麻烦您代劳才是。想来部堂也习惯先生的文字。”
“你……好啊!”
徐渭原本还在忧国忧民,猛然间被这么一逗,心头愤懑顿时散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强烈反差和冲击下,很难用三言两语概括的复杂情感。
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还不是那么了解眼前这个年轻人。
既有不逊于宦海老将的深沉算计,又有看破人心的锐利眼光,却还有一份略带少年气的狡黠,甚至不知不觉让自己也成了那个“被安排”的对象。
对自诩聪明绝顶的徐渭来说,这还真是前所未有的事,以至于让他头一回真正理解了那些曾被自己戏耍的友人的感受。
但这种感觉倒也不坏。
洒脱的他迅速回过神来,用调侃的口吻说道:“我明白了,你肯定是蓄谋已久,想抓我的苦役!我可没那么好使唤,怎么也得管我几天山珍海味才行。”
说罢,他拿出了当年在抗倭前线打仗时的做派,端起碗就是一顿狼吞虎咽。
不知道的人看了,兴许还真以为里面是什么珍馐佳肴呢。
郑榕顿觉有趣,正要吹嘘怜珠的厨艺,就见王如龙快步走来,禀报道:
“先生,齐大柱来了。”
“那个桑农头子?”转眼喝完半碗粥的徐渭抬起头,“他来做什么?”
“今天是近期难得的吉日,他准备给儿子办百岁礼,这是来接我过去的。”郑榕笑着解释道,“说来我们也算有缘,他儿子的名字都是我给想的。”
徐渭眉头一挑,揶揄地说:“原来还有这样一层关系,你倒是藏得深。”
郑榕笑道:“机会难得,先生要不要也去凑个热闹,顺便放松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