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6章 记黑账
何茂才铁青着脸离开了总督府,上轿时甚至不顾体面地推开了自己的随从。
感受着与先前议事如出一辙,不,甚至比那时更强烈的屈辱,他的心里充斥着对胡宗宪的恨意和恐惧,还有恨不得将常伯熙碎尸万段的狂怒。
又是这样,又是逼着自己动手,既要给他胡宗宪干脏活,还无处申告,真憋屈!
他的眼里直冒火,可是想到还捏在胡宗宪手里那封亲笔信,想到牢里的常伯熙,他又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顺从。
人证物证俱在,哪怕要不了命,也绝对够他喝上一壶。
因此他现在必须忍耐,也只能忍耐,纵使打碎了牙,也得暂且咽到肚子里。
至少……先把人关进臬司大牢再说。
“还不赶紧回衙门?!你马上回去,把所有人都叫到后堂,我要议事!”
他恶狠狠地发号施令。
这份火气,只能发在自己的人身上了。
贴身伺候的随从和几个轿夫赶紧手忙脚乱地行动起来,抬着他仓皇离去。
与此同时,牢房的常伯熙已猜到把自己偷偷押去的用意。
无非是让自己看清何茂才真面目,关键时刻出去反戈一击坐实人证罢了。
只是何茂才退得太快快,胡宗宪压根没用上这步棋。
何茂才认栽,自己价值荡然无存,直接被拎了出来。
可即便没把能对话听全,猜也能猜到这两人会进行何种利益交换。
何茂才出人威逼各地官吏割肉放血,填补改稻为桑缺口,胡宗宪则把自己交给他。
现在万事俱备,只差那边议好章程了。
万念俱灰的他甚至不再挣扎,任由亲兵们给自己带上镣铐,丢垃圾般扔进牢房。
“黑,太黑了……太黑了……”
他脑海中已无其他念头,只剩这句重复不休的喃喃低语。
然而,事情似乎还有转机。
傍晚,默默等死的他忽然听到牢房外激烈的对话,里面还有他的名字。
他起初以为是臬司衙门,后面却听到一声响亮的“藩台大人”。
是了,知县归藩司衙门管!
想到收了钱的郑公子和藩台大人,他心里泛起一丝求生的涟漪。
每分每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近乎争吵的谈话结束了,一个队官手持公文站到牢门外,身后跟着几个面露不忿的总督府亲兵。
“淳安瞒报田亩一事干系重大,特召常伯熙去布政司问话,带他出来吧。”
冷冰冰的话语听在此刻的常伯熙耳中,恍若天籁。
“罪员一定如实答话!一定如实答话!”
他连滚带爬地冲到牢门口,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响声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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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政司后堂,常伯熙仍带着重镣,额头上裹着一圈渗出血迹的白布条。
看到大案后面的郑泌昌,还有坐在下首处的郑榕,他突然感觉鼻子一阵发酸。
这钱,没白给啊!
“你的事,本官听容之说了。”郑泌昌叹了口气,“罪证确凿,我没法为你解镣铐,但这不是审讯,你坐着回话吧。”
“罪员…谢过藩台大人。”
枷锁在身,跪不好跪,站不好站,常伯熙作了个揖,哽咽着道谢,多日来头一次坐在结实平整的椅子上。
“你们是今早押来的,胡部堂上午约见了何大人,这不合规矩,幸亏容之从总督府过来告诉了我,我才能把你叫来问话。”
郑泌昌柔和的腔调里多了些惋惜。
“你也糊涂,一个上任两年的知县,最多落个受人蒙蔽、失察失职的罪名,怎会昏了头去要挟马宁远?”
常伯熙感激地看着郑榕,悲声说:“是田有禄蛊惑罪员,马宁远和徐渭也分明打定主意害我!”
“可你落了罪证。”郑榕叹息道,“现在什么事都能往你头上扣,把你变成主谋,到时你要死,兴许还得搭上家人!”
听到祸及家人,常伯熙心头一震,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他“咕噔”一声跪倒在地,哭求道:“罪员不是主谋!是何大人指使的!”
“何大人?”郑泌昌皱起眉头,“你该知道胡乱攀咬的下场。”
“罪员没有攀咬,罪员有证据!”常伯熙乱了方寸,涕泪横流,“胡大人手里有何大人给罪员的信,大人明鉴呐!”
“信?!”郑榕语气冷了三分。
“公子,罪员不是有意隐瞒!何大人给罪员来信,说胡部堂一意孤行,才让卑职尽量拖延,还说这是……上面的意思。”
常伯熙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知道,自己肯定把郑榕得罪惨了。
郑榕的脸色也证明了这点。
他强压着怒气问:“信在哪?”
常伯熙垂头丧气地说:“知道下落的人只有罪员和田有禄,他拿着这封信去找邀功请赏了。胡大人就是用它要挟的何大人。”
“田有禄?”郑榕面色阴沉,“怪不得胡部堂要瞒着我们……”
“冷静,容之。”郑泌昌沉声说,“这些事你是从哪知道的?”
“大人,罪员亲耳所闻,今天胡大人把罪员押到一间密室,罪员虽蒙着眼,却将他和何大人的谈话听清了!他原本肯定是想让罪员当场对质,结果……罪员没有听清他们后面的话,就被押了回去。”
常伯熙竹筒倒豆子地交代了一切,眼中满是祈求,巴望着眼前的父子。
他知道,这是仅剩的一线生机。
但他从郑泌昌眼里看到的只有深不见底的平静,比郑榕的愤怒更令他不寒而栗。
他煎熬着等待裁决。
终于,郑泌昌缓缓开口了。
“常伯熙,这么复杂的干系,我事先也万万没想到。你的命是保不住了,何茂才不会放过你,里外就这一两天。”
常伯熙的精气神顿时垮了,可郑泌昌接下来的话又给他续了口气。
“本官会保全你的家人,留下些让他投鼠忌器的东西吧,死也别做糊涂鬼。”
常伯熙红着眼睛问:“大人,都是阁老和小阁老的人,何以至此?罪员想不通!”
“何止是你?我也只能夹在他们中间做人啊。”郑泌昌叹息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时间不多了,你自己选吧。”
一无所有和保全家人之间,没什么可犹豫和纠结的。
常伯熙直起身子,重重地给郑泌昌磕了三个头,额头再一次鲜血淋漓。
“罪员这就写供状,把何大人交代的事都说清!”他的眼里满是愤恨与决然,“我在山东的家人就拜托大人了!”
说罢,他步履蹒跚地走到书案前,也不用笔墨,咬破手指,一笔一划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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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是恨毒了何茂才,字字句句都要把他往断头台上送啊。”
将常伯熙押回总督府,看着他留下的血书供词,郑泌昌感慨道。
一次交信,一次召人,只这轻描淡写的两步棋,就拿到了堪称杀招的罪证。
不仅是那封信,还有包括何茂才在内几位官员的贪墨情状,件件翔实,让他这个局外人都感到毛骨悚然。
再看谋划了一切,却自始至终没受怀疑的儿子,后生可畏之感油然而生。
郑榕依旧平静地喝着茶,视线落在地面的零星血迹上。
常伯熙的死对他是件小事,反正也榨干了价值。
更重要的事比比皆是。
思索片刻,他转头说道:“证词得让部堂知道,但还是咱们保管为妙。”
“当然,两样证物加起来才致命,这东西肯定不能交给他。”郑泌昌笑道,“就是不知道京师那边会如何进展,八百里急递最迟明天也该到了。”
“那边倒不必担心,严世蕃和罗、鄢二人虽贪得无厌,但都不傻,他们不会放过给徐高张上眼药的机会的。谭纶和赵贞吉,这两个人两件事,够他们喝一壶的。让我担心的是国库的亏空必须要补,若补不上……”
郑榕叹了口气,走到父亲身边,拿过那封血书,“会记黑账的可不止常伯熙。”
郑泌昌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他想到了朝廷可能的各种举措,也想到了自己这几年从各处捞的银子。
忽然间,他意识到,想要破局,现在也只是个开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