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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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七) 2.顶头立地的“英雄好汉”——行者武松

英雄会被人喜爱,被人敬仰,武松顺理成章地被任命为阳谷县里的步兵都头,重新进入了体制内。他很享受这份荣誉,虽然,他并不是要主动为民除害。来之不易的机会值得珍惜,他朝九晚五,勤勤恳恳,俨然一个模范的公职人员。

这是武松人生中的高光时刻!

好巧不巧,在街头信步时,武二郎与武大郎不期相遇——他唯一的亲人,听闻了弟弟的英雄壮举,武大高兴的不得了,把家也搬到了这里。兄弟二人重聚,曾经的相依为命,现在变为相互依靠。大概是武松父母早亡,一直和哥哥共同生活,艰难度日。而哥哥丑陋矮矬生性懦弱,不但无力保护弟弟,反倒遭受他人的嘲笑,兄弟二人没少遭人欺负。缺乏家庭庇护和支撑,没有父母的关爱和约束,又不得不保卫尊严的武二郎免不了经常和人发生争斗,很少让哥哥省心清净。

很多青少年由于家境贫寒又缺乏来自父母的关爱,在叛逆期常常会惹是生非,对于身份的自卑促使他们争强好胜。又由于缺少家庭的有力支撑,他们往往行为凶悍。暴力是他们强大自我的外壳,是他们保护自己不被欺负的能力。但是,他们的内心又很敏感脆弱,一旦遇到突发事件,立即变得愤怒并以暴力回击。而遇到愿意施以恩惠的人,哪怕小恩小惠,只要温言软语照顾到面子,给予尊重,他们大概率会被感动而被收买。但是自身的强悍掩盖不了内心的虚弱,出于对安全感的需求,他们往往喜欢找靠山,尤其是一个强大有力的靠山能给他们提供生存需要和心理需要。这种性格一旦形成,成年以后也会延续这个习性。这些缺乏关爱饱受欺辱的人对来自别人的关心和尊重非常渴望,但是往往又很难对他人产生信任。

在柴家庄里,宋江对武二郎格外悉心关照,每次喝酒吃饭都把他带到柴进的饭桌上,和自己坐在一起,还当着柴进的面给他添置新衣服。送别的路上,宋江一送再送,途中置酒办食,赠送银两,挽手抚背,这份情谊让武松情不自禁垂下泪来。他太需要关爱和照顾了,宋江像一个哥哥或者更像一个父亲,让他感受到了极度缺乏的人世温暖。

成为打虎英雄后,县民们给他批红戴花,倍加敬重,县令提拔他为步兵都头,这些,让武松感到由衷的自豪。他的人生终于迎来转机。在这份荣誉面前,武松还不敢骄傲,而是表现出他认真勤恳恪守职责的好青年的一面。这是他想要的生活,有头有脸有尊严有底气,当然还可以保护软弱的哥哥!没准,睡梦中,他都会笑醒。

当一个人觉得一件好事从天而降,那么,这往往意味着,一件坏事将要接踵而来。

武松有很强的社会能力,魁梧英勇,性格刚毅。相反,哥哥武大,五短身材,相貌丑陋,性格软弱,唯一的生存技能是做吹饼,但只限于糊口度日。

一个年轻俊俏的女子潘金莲来到武大家里,甚至还带了嫁妆,成为了打虎英雄武松的嫂子。潘金莲热情地邀请武松回到哥哥家里住,整天不辞劳苦地为武松做饭洗衣管理家务,可是这份操持中却夹杂着一些非分的期盼。武松的人伦观念是不容挑战的,但是,武大的丑陋软弱沉闷却是人人可欺的,包括这个被迫嫁给他的老婆。

武松出了一趟远差回到家里,首先看到的竟是哥哥的灵牌,武二郎一阵眩晕。刚刚建立起了美好生活,他要看到哥哥的快乐幸福日子,怎么这么快就擦肩而去了呢?他是有能力保护哥哥的啊!武松心如刀绞。

不管潘金莲怎么哭诉王婆怎么圆话,武松可一点不傻。他详细地问了武大死亡、出丧、火化的经过,一下子抓住了要点。但是此时还不到多说话的时候,武松出门找到了装殓出殡的何九叔。

两人到一家小酒馆喝酒,何九叔说些客气话,武松不答;何九叔又没话找话,武松还是不开言。尴尬地喝了几杯后,武松“嗖”的把一把尖刀插在桌子上,何九叔登时面色青黄,把他了解的情况一股脑都倒了出来。武松欲擒故纵,对付小人物有他自己那一套方法。关键时刻,露出獠牙。

二人出来又问了郓哥,这时,武松已经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此时的武松,头脑异常清醒冷静,他没有像从前那样喝酒发泄愤怒和痛苦。他选择相信官府,那个善待自己重用自己的知县大人会为小民做主的!他希望用合法正规的手段来讨回公道!可事实呢?官场里利益交互腐败堕落,有钱能使鬼推磨,纵使武二郎手握证据,但是,县衙轻飘飘的一句“证据不足”完事了。武松再一次失望了。底层百姓有苦自己吃,有冤不能申,既没有用来贿赂的财赋,也没有结交官场的权力,那就用底层人解决问题的手段来解决问题!

武松没有在厅堂上喊冤叫屈,生活的经历屡次告诉他,哭诉叫喊不能解决问题。叫了士兵,带上纸墨笔砚,买了肉酒等回到家里。武松冷静的可怕,他要自己找出更多的证据。把王婆请过来,街坊还有四家老伯到场,几杯酒落肚,武松“嗖”地擎出那把尖刀,抓住潘金莲逼问实情,示意邻居把口供一一记录在纸上。他把潘金莲和王婆的供词卷了揣在怀里,一把推倒曾经的嫂子,开膛破肚,把五脏贡在灵前,头颅割下来提在手中,直奔西门庆的药铺来。路上,武松不动声色,在狮子楼找到了西门庆。不几下,就干脆利落地把西门庆摔下楼去,随即自己也跟着跳下去,手起刀落,又割了一个头颅。他把两个头颅绑在一起,放在了哥哥的灵前。武松像豹子一样有敏锐的直觉,当别人指望不上的时候,就自己出手,依旧采用暴力解决了问题。

好男儿敢作敢当,他转身投案自首。

武松一直是清醒理智的,每一个步骤都安排的有条不紊,计划无一疏漏。从侦查案情到最后的报仇雪恨,冷静的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刑侦人员,投案之前还不忘让邻居代卖家产留作“随衙用度之资”。

在阳谷县,武松一直把自己视做堂堂正正的英雄好汉,即使报仇雪恨也要行正义走正道,使用光明正大的手段。乡民们给予的荣誉不容玷污!自己的英雄信仰不能倒塌!

武松脑子里的“英雄好汉”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武松和两个押解的公人来到十字坡上,张青孙二娘报上了名号,武松也道出了姓名,三人便称兄道弟地聊起来,话间尽是“江湖上好汉的勾当,却是杀人放火的事。”两个公人目瞪口呆,武松道:“我等江湖好汉说话,你休要吃惊,我们并不肯害为善的人。”这时,人肉包子才刚刚下肚。

美国现代犯罪心理学家对于低层人的生存状态有这样几点总结:

1.麻烦。是否经常惹麻烦(包括打架、酗酒、不正常的性行为),在低阶层文化区域里,是用来衡量一个人有无能力的标准之一。

2.强硬。在贫民区,强调身体强壮、有打架能力和运动技巧。

3.聪明。对低阶层者来说,耍小聪明是一种求生的技能,如赌博、欺诈和钻法律的漏洞等。

4.兴奋。为了寻找兴奋和刺激的动机,导致赌博、打架、酗酒和性的侵扰等。

5.自主。认为受制于权威(警察、教师、父母等)是一种软弱,主张凭自己的意愿行事。

那时候没有普世价值观的说法,好像,武松也没有,即使有那么一点儿世俗观念,也不很明确。虽然武松好强、崇尚武力,执着于相信强硬的力量,有底层生活智慧,也喝酒闹事,但是武松更多的是为了保护自我,为了捍卫尊严,他更愿意做一个好孩子好青年。

话说武松来到了他的命运的转折地点:安平寨。监狱长施恩父子看好大虎英雄武二郎,每天提供好酒好肉、干净衣服和住所,完全不像对待一个服刑的犯人。武松猜到施恩有求予己,道:“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武松也替你去干。若是有些谗佞的,非为人也!”施家父子说表明了用意,武松呵呵大笑:“蒋门神几头几臂?”胸脯一拍:“俺平生只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去便去,等甚么今日明日!”

如果你看得起我,你能够为我提供靠山,那么我就会掏出心肺回报你。武松需要别人的平视甚至仰视,他需要紧抱权力的大腿!他还会为自己找到“正义”的借口!

快活林中醉打蒋门神后,武松意气风发地告诉众人:“俺和他(施恩父子)并无干涉,若路见不平,必拔刀相助,便死了不怕!”一副见义勇为的豪迈气势下,是非曲直已经不重要了。你来犯我,你就是错的,就是恶人。至于为什么来犯我,原因不重要。他不认为施恩父子做的是黑社会的买卖,发的是不义之财,这样,自己沦为黑恶势力打手的事实也就被顺顺利利地遮盖住了。

武松没有任何被逼的迫不得已而为之的隐忍态度,反而一副心甘情愿赴汤蹈火的真诚!虽然,狱友们给他讲过各种折磨犯人的严酷刑罚,怎么看武松也不是恐惧酷刑实现自保而逞强。那么,他怎么想的呢?武松在底层混迹多年,兄弟二人没少让人欺负,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观念,他相信,拳头是硬的,权势是好使的。在通往金字塔上层的路上,依附强力权贵达到目的,仿佛是一个更容易实现的方法——只要对方看得起自己肯给机会。于是,武松突破了法治规则的界线,获得了那种被知遇之恩笼罩的体验,并且用虚幻出来的“打抱不平”强化了这种行为,向那个不可逆转的特定方向进一步迈进。武松的道德是有条件的,也许,他有自己的无奈。

施恩父子恭敬地养着他,如爷娘一般,快活林中的人都来拜见,武松俨然又成为了一个英雄,怎能不趾高气扬呢?又怎能不掏心掏肺对待他们呢?自己可是一个戴罪被监管的小民!

张都监派人提取他过去,一脸爱英雄惜好汉的态度,武松感到被人赏识,以为这是一个更高的梧桐枝,是一个更强大的靠山。“若蒙恩相抬举,小人当以执鞭坠镫,伏侍恩相!”武松的生存逻辑没有任何改变:如果你看得起我,重用我,我会为你付出一切。武力攀附权力,权力利用武力,合二为一才是生存的利器。武松就像上古时代的“士”,荆轲、专诸、豫让、聂政,时刻准备好去为知己者赴死!这是他们的英雄之举!更是他们的生存之道!

黑恶势力之间火拼从来都是常态,底层小人物不过是被使唤的工具,一定最先遭殃!武松的梦破灭了。

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

武二郎一旦清醒过来,立即就洞察到了人性的险恶。江湖上黑恶的手段,骗不过武松,飞云浦上迅速结果了押解公人和杀手,武松怒气未消,他怎甘心又一次人被欺骗。想自己对人恨不得肝胆相照,可恨这个张都监设陷阱害我性命,不杀,我就不是武二郎!

武松行事细心谨慎,有章有法。在鸳鸯楼里见一个杀一个,一十五人无一幸免。被人欺骗的羞耻,被人背叛的愤怒,被人陷害的仇恨,亲人惨死的悲痛,自己一落千丈的恐惧,从为哥哥报了仇以来,一直没有得到宣泄,这次,这个剧情又重新演绎了一遍!去他的,一帮该死的恶人和帮凶!虽然,有些人被张都监裹挟利用,有些无辜,但是,不好意思,我武二郎要活着,还要惩杀恶人,不要挡着我的路!

武松逃到了蜈蚣岭,隔窗看见一道士搂着一个妇人,对月戏笑,武松的怒火从心头腾起,道德感突然迸发,“且把这个鸟先生试刀!”道童和道人被劈倒在地,原来杀人可以是如此的轻松。

“我行侠仗义,我杀的是坏人!”——武松又一次用他的道德强化了自己的杀戮行为!他的仇恨强化了他对英雄的执着追求!

武松对“英雄好汉”的声名有不一般的执着迷恋,这关系到他此生全部的自尊心。夜间逃亡途中被一伙人强人俘获,武松心生后悔,竟自肚里寻思道:“却撞在横死人手里,死得没了分晓!早知如此时,不若去孟州府里首告了,便吃一刀一剐,却也留得一个清名于世。”

是的,默默无闻地死了太亏了,要死也要轰轰烈烈,死出尊严感。宁可像烟花般灿烂,也不要默默无闻苟且一生!活着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死了,更要把一个英雄的美好形象留给世人!

武松没去想,即使侥幸脱困,在以后的道路上就可以一直做英雄吗?

其实,未来的道路已经非常明确,因为它是唯一的选择。是黑是白,武松真正清楚吗?他以为自己清楚:“天可怜见,异日不死,受了诏安,那时……”

从什么时候武松招安的想法改变了呢?或许在二龙山,已经产生了怀疑!一群打家劫舍,身负命案的强人,虽然当初是被逼杀人,但是官府能够接受他们吗?投奔梁山之后,看到山上有更多的强人原来就是靠杀人越货而讨生活的,武松还有多大信心呢?宋江吴用等人为了大家的生计前途,打劫富豪官府州城,为了壮大梁山的力量,设圈套陷害有能力有影响力的地主军官狱吏和匠人,那种不择手段,武松的三观受没受到冲击呢?他还会妄想着被朝廷招安善待吗?

南征方腊时,众弟兄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武松还会对官府报有幻想吗?明明就是被当做刀剑肉盾利用了啊,官场从上到下哪里不一样了,还谈什么招安!以“忠义”聚集起来的兄弟联盟、以“替天行道”凝聚在一起的信仰,彻底崩塌了。看看自己曾经尊敬、信赖的大哥宋公明,依然执迷不悟,可笑至极!

佛门里没有人间富贵,也不会有欺瞒诈骗,更没有利用和出卖,也不需要什么救世英雄。我不再需要掏心掏肺对待谁,不再需要仰仗什么人成全自己,当然也不再会有谁欺骗我出卖我。

六合寺虽小,但足以庇护自己已经残缺不全的肉身,安置那颗漂泊无依的灵魂!

钱塘江边上不需要英雄,钱塘潮水可以洗刷英雄心中的仇恨。让那个打虎英雄留在世人的记忆里吧,这里只需要一个六根清净的佛陀!

在佛教用语中,“行者”指出家而未经剃度的佛教徒,或者是指头陀,即行脚乞食的苦行僧人。他们是六根不净的出家人。

武松虽然得了头陀的服饰和身份文书,但是,以这个外表命名武松,这不是太屈杀好汉武二郎了吗?我想施耐庵不会为武松起这么平淡无奇的名号吧?是不是暗含了“孙行者”的寓意呢?二者都武艺超强,一副火眼金睛的模样,眼里揉不得沙子,有仇必报有冤必申,从不畏惧强权……

武松最终克制住了自己的欲望,跳出了世俗力量的掌心。既然世事了然,已经大彻大悟,就该皈依佛门。

行者武松活到八十多岁,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