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当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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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芪

指尖密密实实地滑过肩胛,像极了浮潜时的感受。手臂变成了翅膀,在水中飞翔。诡异的海水摇摇晃晃、铺天盖地地撞击过来,快速变幻的斑驳光影、蓝得发黑的深海、闪着暗光的珊瑚与纷繁的海洋生物,一切都令人眩晕,同时还伴随着恍惚的失重感和轻微的耳膜刺痛。

渐渐地,水流的冲击消失了,身体变得轻盈,充满戒备的筋骨在手指皮肤柔和的触感与指骨虽微小但精粹的劲道下,一点一点地打开,宛如性爱时拼命绽放的器官,柔软而蓬松,像是朝着四面八方肆意张开的花瓣。

杜峻面孔朝下,闭着眼睛,趴在窄窄的理疗床上,仿佛慵懒地漂浮在海洋深处,整个世界只剩下单调的水泡声,时间凝定,观念消失,没有叙事,没有隐喻,这世间空无一物。

不知过了多久,手指的节奏由疾转缓,由重而轻。潮水慢慢退去,荡漾的海洋植物和斑斓的海鱼也徐徐消失,清晰的呼吸声越来越遥远。杜峻睁开双眼,像是从安静的海底回到了海平面,阳光刺目,窗外的操场传来一阵阵哨声和一些嘈杂散乱的跑步声。

理疗师将铺在杜峻身上的毛巾向上拉了拉,遮住裸露的脊背。杜峻不想动弹,恋恋不舍地打了个呵欠。

“最近颈椎的症状好些了吧?”理疗师稍稍收拾一下按摩用到的药膏以及桑枝棒、小锤,“状态不像前些天那么僵硬了。”

“没那么强的对抗性了?”杜峻开玩笑道。

“放松了很多。”理疗师一本正经道。

校医院的几个理疗师,杜峻都试过,有的卡顿,有的缺乏均匀的劲力,像电量不足的灯泡,时明时暗。这一位态度最冷漠,说什么都是淡淡的,从来不见笑容。但她的手法无疑是最棒的,重而不滞,轻而不浮,收放自如。杜峻都是固定约她的钟点。

理疗这种事,医师的手艺很重要,懂的都懂。不少行家专程冲着这位理疗师过来。人越多,她脸上的厌倦就越明显。上班时她是一成不变的白衣白口罩白鞋,呆板的扁框眼镜,个子小小的,人很瘦,好像一阵大风就能刮走,或是一眨眼就能藏进地底下。谁要是跟她搭讪,问点什么,她是连敷衍都懒得敷衍,假装听不见,一律不回答。她的诊室里总是安静得不可思议。

杜峻在偶然间听说她是针灸学的博士,从一家三甲医院的康复科调到校医院工作,这多少有点纡尊降贵的意思。她冷冷倦倦的样子,杜峻起初理解成怀才不遇的那种矜持和忧郁,后来才知道,人家的工作愿景就一个字,混。不图钱,不图利,不图职称,不图晋升,有事业单位的编制保底,有社保医保,足矣。最好能够任性地迟到早退翘班,主责主业是带娃。那些慕名而来找她做理疗的,都是累赘。人家本意是来找个旮旯躺平,这些凭空冒出来的脑残粉非得硬生生把她扶起来。

杜峻就是其中之一。

跟其他粉丝不同的是,杜峻很快就成为这里的超级VIP,跟理疗师相互加了微信,隔几天就来一次,做完还会聊一会儿天,时不时地还在微信里聊几句。只因她们都是三孩妈妈。三孩妈妈跟独生子女妈妈、二孩妈妈的哺育体验又有着细微琐碎的差异,这种差异往往在日常生活中被遮蔽和瓦解,得不到足够的指涉与尊重,而此间同好并不多,通常是生到第二个就打住了,又不是家里有皇位,非得弄出个九子夺嫡的动静来。理疗师遇见杜峻,就像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山老林里一个人走了很长很长的夜路,在沟渠、水洼里已经摔得七荤八素,忽然之间,月亮升起来,星星也出来了,清清楚楚地照见脚下的陷阱。

杜峻就是那月影星光,她把理疗师从孤单中拯救了出来。她陪她说起三个孩子,理疗师从僵尸般的死寂中活过来,然而活着似乎更痛苦——她总是处在迷惘、愤怒、焦虑与无助中,跟婆家闹翻了,娘家不给力,老公是外资药企的销售主管,一年有大半年在出差中,她是典型的“丧偶式”育儿,一个人生生熬着。

理疗师生的是龙凤三胞胎,一次性生下来,早产,低体重,有各种并发症。三个孩子在医院的保温箱里足足住了两个月,前两年极其难带,婴幼儿高发病一个不落地得了一遍,好不容易熬到进了小学,偏偏三个崽子是异卵三胞胎,性情样貌大不同,软肋弱点也花样百出。大崽学拼音逼死老娘,二崽一个学期都学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三崽学习倒还顺利,但这家伙脑子麻溜,反应比别人快半拍,自己听懂了就坐不住,扯人头发、做鬼脸,闹得课堂鸡犬不宁。理疗师踩过的坑,杜峻都不陌生,她有的是锦囊妙计,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见招拆招——当然,有时其实是无招胜有招。毕竟杜峻是分了三次,生了三个娃。三个都是儿子,一件“小棉袄”都没有。杜峻都能强悍结实地一天天过下去,理疗师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于是,两个三孩妈妈达成了一种细微但闪光的关系:杜峻给理疗师提供情绪价值,理疗师给她提供健康价值。

当下两人还交换了一遍小玩意儿,理疗师从包里拿出两瓶叶黄素压片糖果,杜峻家二宝近视,理疗师特地推荐给她。杜峻带来一套古文绘本,是大宝用过的,理疗师的三个娃小学二年级,到了古文启蒙的阶段。

“失眠了?”理疗师发觉了杜峻的黑眼圈。

杜峻穿好外衣,用粉拍补了补妆,老老实实地说:

“是。”

她并没有解释。理疗师也不追问,两个妈妈在家务以外的交流近似于零。

杜峻没有告诉理疗师,这是一个大日子。职称评审进行到了第二个关口,学科组差额。这是全部环节当中最激烈的一关,真枪实弹,尸横遍野。杜峻在职场上并不是一个一往无前的女战士,但架不住高校评价体系中的视觉秩序,从助教到讲师到副教授,再到教授,这是高校教师的职场西天取经之路,一路升级打怪,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有人在半道上爆胎了,有人误入盘丝洞,只有少数取到真经,再继续上下求索,从四级教授到三级教授再到二级教授。生命有止境,奋斗无止境。

前一晚杜峻失眠了,她的终极目标就是评上教授。理想唾手可得,像挂在骡子眼前的胡萝卜,好像一张嘴就吃到了,又好像始终差着那么一点儿距离,就像薛定谔的猫,在吃到与没吃到之间痛苦煎熬。

翻来覆去到了半夜两点,杜峻索性坐起来,拉过一个靠垫,追一部网络科幻小说,更新的部分读完了,又全部从头看一次。看完天也差不多亮了,这一整天都没课,她还是到学校来,先去校医院的理疗室里安安静静待一会儿。

学院分到了三个正高名额,六人参评,百分之五十的淘汰率,杜峻是六人之一。当然,副高更惨烈,八个人竞争两个名额。评审惯例是,评委们先议定规则,一般都会同意无限次多轮投票,直至投出晋级人选,目标是不浪费指标。接着就分别看评审材料,鸡蛋里挑骨头,骨头不论大小、软硬、真伪,一旦被挑出来,就得红牌罚下场,算是自然减员。剩下的选手继续血战到底。

职称评审像是一场路演,没有隐秘,就连会前评审组组长宣读的保密要求,都被传播了一遍。仿佛全学院的老师们都在评审现场,谁谁说了什么,谁谁什么表情,一样不落。杜峻从校医院出来,微信里好几条未读信息,有语音有文字,同事兼闺密范漫卷给她现场直播。

评委们的手机是统一收走了,但会议室里还有工作秘书,有记录员,有学院党委书记和兼任纪委书记的党委副书记列席,党政办主任与行政秘书穿插进去斟茶送水。谁都有可能往外透露消息。

评委一共是九名,按照校外专家三分之二的组成原则,校内三名,校外六名。校内出场的评委是院长、副院长加学术委员会主任,校外评委则是清一色的老先生。老人家们权威、审慎,但絮叨,随身携带保温杯,泡着浓茶,茶水浸润下去,五脏六腑都舒展开来,精气神也上来了,轮流使着近视与老花眼镜,俯身细看厚厚一大摞材料,看一会儿,质疑几句,或是从任何一篇论文生发开来,谈一谈该领域的最新研究成果,需要评审组组长也就是学院院长随时把这些老专家的思路从四面八方给拽回来。

投票前的名额分配倒是没费太大周章,大致按照学科归属与专业方向来。意料之中的是,杜峻和柴小蛮PK一个名额。正高的另外两个名额归属,意见比较统一,到杜峻和柴小蛮这里就卡住了。六名校外评委各抒己见,三名站杜峻,三名挺柴小蛮,一半对一半。范漫卷得到的最新消息是,校内的评委们都还没有吱声。

杜峻和柴小蛮的支撑材料不分伯仲,杜峻横向课题到账经费突出,柴小蛮指导的硕士生先后两次毕业论文获省级优秀。孰优孰劣,难见端倪。老先生们的论争甚至上升到评职称是评科研先进,还是导向育人实效的重大命题。两者都政治正确。眼看越扯越远,院长提议休会茶歇。

三对三,平手。杜峻禁不住一阵心惊肉跳,赶紧告诉自己淡定淡定淡定。院长是评审组组长,院长的意见很关键。那天在病房里,许淳洵当着她的面给院长打了一个电话。许淳洵的原话是:

“学科组的会开了吗?没开是吧?杜峻的材料我大概浏览了一下,还是不错的。”

关于杜峻的部分,就这么多,接下来许淳洵跟院长说了一会儿本年度重大课题申报的孵化工作。事后杜峻一个字一个字地反复琢磨着许淳洵的那几个短句,得出一个结论,人家领导果然是领导,像不像的,那是另外一回事,不是非得一身松垮垮的肥肉或是骨瘦如柴、目露精光,那才是领导的范儿。许淳洵的外形跟路人甲似的,还透着跟年纪不相符的结实与矫捷,但一开口就不一样了,貌似惜字如金,没有定论,又一副淡然如水的态度,但该表达的都表达到了,分寸、技巧、火候拿捏得滴水不漏,话术掌控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杜峻的职称,许淳洵不过是与院长在电话里蜻蜓点水似的交流了一下,效果他显然是有数的,他有那个把握。而茶歇过后的下半段会议,反馈也及时到来。无论结局如何,院长的态度泾渭分明。院长强调了横向课题的重要性,院长说,社会服务是高校四大职能之一,不可偏废。此其一。其二,如今学校各类评价均偏重理论研究,但杜峻所在的电影学并不是传统的基础学科,它本身就是建立在实践维度之上,互证与互释均出自公共视角,具有共同的现实感,不可分裂,杜峻很好地糅合了理论教育的观念滞后与产业前沿的技术发端。

从范漫卷的转述中,杜峻意识到,院长正在建立起一种既出自公正立场,又绝对有利于杜峻的价值体系。院长将职称评审置身于“我们”的场域之中,不是简单地说服、动员甚或教化,而是进行平等对话,这让那几位支持柴小蛮的老人家比较容易接受“诸神隐退”的现实场景,而不至于跟院长展开一场愤世嫉俗的抨击与探讨。杜峻由此得出了两个显而易见的结论:第一,院长买了许淳洵的账。两人之间行政级别的差异并不是导致这种行为产生的必然条件,在高校校院两级管理范式中,院长通常有着不同于常规下属的职场姿态,挑衅与冒犯是时有发生的,校领导的话语并不具有天然的神圣性。第二,在杜峻与柴小蛮的战斗中,表明自身立场和观点这一过程,院长采用了极其圆融的方式——她是一个睿智的人。

电影学院成立不到十周年,中青年教师居多,学历普遍偏高,院长本人是女博士,海归,本科就读于国内C9高校,硕士博士在欧洲读完,是华语电影圈内知名的学者加编剧——学术成就大于创作名气。她编剧的电影先后有两部进过院线,可惜都不幸沦为院线一日游。院长通体散发出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气息,偏偏她又喜欢穿那种丝质的袍子,有些是轻纱,有些镶羽毛,看起来仙气缥缈。她有一个在德国上大学的女儿,但没老公,也未曾听闻过有前夫,那孩子貌似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或是单性繁殖的产物。自有各路大婶加大神四面出击地打听了一番,然而她身边真是连男人的影子都没有,清冷得密不透风,纵然她年纪只不过比杜峻大了五六岁,相貌又很过得去,秀气而纤弱,却真就是无缝的蛋,一只苍蝇都没有。院长是学院这些女老师的职业天花板,有颜有钱——没有编剧的活,她就给人做剧本策划、文学统筹,手头又有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收入是不低的。

院长的态度出来以后,评审的战线就泾渭分明了。除了范漫卷,杜峻还收到了好几条祝贺信息,俨然已成胜利者。这是杜峻第三年申报教授了,第一年论文外审没过,评审开始前就倒下了。第二年遇到有两项国家课题的勇猛对手,不战而败。

今年,是她距离教授最近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