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马冰河十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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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渡河(3)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今夜却恰好相反,月色晦暗,星光倒是更明亮一些,其实星光的亮度并没有变化,只是不再被月亮强烈的光线所掩盖,此时凸显出来而已。

赵盛之依旧端坐于那个匆忙间搭建的木架之上,左腿时不时传来的剧痛让他难以忍受,不过好在能够以此来抵挡连日累积的困倦,他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只能将自己绑在木架上,至少今晚,他最大的作用就是继续坐在此处。

他已经四十八岁,当然算不得老人,但以他的眼力,怎么会看不出天下大乱在即,乱世里一个断腿残废,还能苟延残喘几时。

思绪继续缥缈开来,无独有偶,赵盛之也想起了在金城官学里的厮混的那些日子。

他出生在金城郡,那时候还归属于张氏前凉,永康元年(公元300年)赵王司马伦挑拨皇后贾南风,毒杀太子司马遹,自此八王之乱开启,北方大乱,中原士族纷纷逃离故土,迁移避祸,其中多数选择南下,而少数北上的,凉州就成了最大的聚集之地。

八王之乱开始的第二年,张轨出任凉州刺史,其任内征讨叛乱,修筑城池,劝课农桑,广立学校,堪称贤明之主,虽然也曾派遣军队去洛阳勤王,但战火并未蔓延至凉州,一时间,西北荒僻之地,竟然也成了北方文化繁盛所在。

赵盛之十八岁那年,张重华因病薨逝,辅佐国政的宗室大臣,张轨的曾孙张祚,阴谋废黜刚刚登基的侄子张耀灵,前凉自此开始内乱不止,国势大衰。

再到后来,随着家族东迁陇西,二十四岁,他第一次前往长安,跟随族中长辈前去拜谒中书侍郎王猛,从此步入仕途,在王猛府署内任事,直到自己四十岁那年,王猛病逝。

“晋室虽然僻处吴越之地,但毕竟是华夏正朔所在,而且上下安和,臣死之后,陛下千万不可图灭晋朝。”

武侯遗言犹在耳边,不知道陛下此时身在何处,又是否会想起这些话。

武侯若在,又该如何收拾眼下的乱局。

身处逆境之中,不可避免的,总会去从先贤身上寻求帮助,赵盛之此时望着浮桥之上攒动的火把和人头,不住地幻想。

天命,难道陛下真的失了天命不成?

想及此处,赵盛之抬头望向夜空,似乎是想要一窥天命,却只见头顶银河如同一条璀璨河流,横贯天际,其中星辰点点,闪耀不止,彷佛与这片土地上的芸芸众生一一对应一般。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

此情此景,当年在金城官学中诵读过的诗句不禁跃上心头,古人称银河为汉,汉水因与银河同向,故而得名,后来高祖刘邦受封汉王,于是就有了那个伟大璀璨的时代——汉。

可惜这个伟大的时代已经远去。阮籍当年慨叹说,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只可惜阮籍死得太早,没有看到后来遍地豺狼的年代,这当然是他的幸运。

莫说胡人君主,天王陛下放在汉人君主里,也是非常值得称道的,就算淝水战败,他赵盛之也是失陷在追随苻坚的路上,明日渡河之后,第一时间也是要去追寻护卫自己的君王。

奈何氐族毕竟族群稀薄,以小治大,骨子里面对于汉人防备甚深,多方钳制,陛下以诸葛亮来比喻王猛,连其死后谥号也要与诸葛武侯一样,可王猛何时又得到过刘备对诸葛亮那般的信重呢。

如若天命已不在秦,那又会眷顾于谁呢?

北地的汉人只有期望南朝北伐,才能有出头之日吗?

可是桓温当年,止步灞水不进长安,又是何故?

“都统……都统……”

“啊,”赵盛之似是睡着了,猛然惊醒,见是原本在寨外负责稳定秩序的国人都伯杨贵,急忙问道:“出了何事?”

“启禀都统,校尉那边,似乎已与晋军接战,寨子里面人多噪杂,听不真切,我等在寨子外边,能听到些喊杀声。”

“嗯,寨外的溃军有什么反应?”赵盛之悬起的心放下一半来。

“外围听见声响的溃军比较紧张,正加速往此地靠拢,但眼下还没有冲撞寨子的迹象。”

“那就好,看来你在寨门上挂的那几串人头,还是管用的,如果再有上前冲撞或是背后捣鬼的,就继续砍!无论高低贵贱,也不论是何出身。”

“属下遵命。”

“还有其他事情吗?”

“属下是想问,校尉那边,是否需要支援,听说那边有四千多的晋军……”杨贵低着头,语气颇为恳切,他当然要发扬氐人良好的主人翁精神了,虽然他没有跟随苻洪去过枋头,不然也不会年近四十,连个幢主也没混上。

赵盛之心中愈发难受,他很清楚姜瑜所带士卒的疲累程度,将近一比十的兵力,可以说毫无胜算,要是他没有断腿,肯定是自己去负责断后。

可想起姜瑜临行前的嘱咐,一定要把大军带过河去,可叹这个孩子,两日之间,已经让他刮目相看。

沉吟一阵,便说道:“你们两个都,现在必然不能擅动,如若你们前去支援,此地定然生乱,届时前功尽弃不说,恐怕是万劫不复的局面。”

“你和韦豹继续负责当下的事情,你在维护秩序的同时,看看能否再召集一些敢战之士,发与武器盔甲,集中起来,召满百人,就派遣你都内得力之人,带到战场交给姜校尉。”

眼下也做不了更多,只希望上天能再护佑一次那孩子吧。

“渡过去多少人了?”

“启禀都统,渡河开始已经半个时辰,属下粗略统计,至少已经过去了一千五百人。”

“好!那就是说,明日晨间,基本上都能过去,好啊,你去忙吧。”

说着打发走杨贵,又开始沉思起来,这次倒不再想虚无缥缈的天命,而是担心起河对岸的情况来。

赵盛之环顾左右,没有找到王定,也不知道此人黑天半夜跑到哪里去了,“来人,把王定叫过来。”

一刻钟之后,王定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看此人一副书生模样,却也是沾了一身污迹,赵盛之不忍责骂,问道:“你跑到哪里去了?”

“启禀都统,赵记室去了北面,责令属下维护浮桥,现在上桥的人太多了,再这样下去,恐怕要不了多久,便会有塌陷的危险,我正在组织人加固浮桥,也请都统吩咐下去,减慢溃军上桥的速度。”王定一口气说完,继续大口喘气。

听到浮桥有风险,赵盛之紧张起来,立马派人传令:“传令给杨贵,浮桥加固之前,压低上桥速度,此后浮桥能上多少人,让他去问王定。”。

“王定,你喘匀了就替我写封文书,过了淮水就是汝阴郡的地盘,写给汝阴郡守,让他拨付一些粮草,告诉他,庙堂的文书,我随后会补齐,这里一两万人已经断粮,再吃不上饭,必然要为祸乡里,让他尽量快些。”

“第二封,写给徐州刺史赵迁,是我的族叔……算了,这封我自己写,我的印信在此,你写完盖上印信把笔墨留下,速速遣人送过河去,然后继续去做加固浮桥的事情。”

看着对方埋头书写的样子,复又说道:“你做的很不错,此战过后,我会上书庙堂,给你们都谋个出身。”

就在赵盛之向自己的族叔借粮,顺便探问淮北局势时,赵焕在淮水北岸亦是忙得头昏脑涨。

赵焕是个文士,从来没有上过战阵,他虽然也是广义上的天水赵氏,但家道中落,已经无限趋近于寒门,能一步步走到县中记室(小县实际上的三号位)的位置,能力必然不差,奈何从今晨被姜瑜解救之后,几乎所有与战事不沾边的事情,都会扔到他头上。

倒不是他抱怨,这些做惯了的事情,平日里他甘之如饴,只是事情都聚集在一起,太多、太杂、太急,一团乱麻,让他心力憔悴。

修完浮桥之后,紧接着就来淮水北岸修筑临时性的营垒,赵焕当然明白都统和校尉的意思,他们想把这些溃军都圈起来,再慢慢收拢整编,这个营地不需要多坚固,甚至不需要防御措施,晋军眼下并没有渡河的意图。

其实就是将竹木打进野地里,连接成栅栏而已,但就是如此简单的活计,放到此时也相当艰难,为何?

还是缺粮。

他只是坐着喘口气的功夫,营地里就已经起了乱子,赵焕不得不扯着嘶哑的嗓子边跑边喊。

“韦豹!你是干什么吃的!”

看到成队的溃军脱离大队继续向北方逃散,赵焕大怒。

“才过来两千人你就看不住,你手里的刀是摆设吗!”

韦豹正命令士卒看住溃军中间几个不消停的,看到赵焕这幅模样,倒是有些疑惑,“都统只说不准生乱,溃军逃散,那不是寻常事么,不必如此吧……”

“你真是个榆木脑袋,名门望族的出身,只看着五大三粗,心眼子还没段索那个胡人多!”

说着赵焕用握拳锤了对方胸口一下,甲胄反而弄得自己手疼。

“都统让你辅助于我,淮河以北当前自是以我为主,你只执行命令便可,再有逃散的,胡乱滋事的,背后煽动的,立即抓捕,把头砍下来挂在浮桥口!”

“属下遵命,就是有些酷烈吧。”韦豹并没有太多的行伍经验,有些震惊。

“你也知道酷烈,不酷烈,凭你手底下这五十个士卒,能镇得住吗?乱适当用重典,又何况此时呢,你莫非以为过了河就万事大吉不成?”

看着这个二十出头的壮硕小子,赵焕心里的气也去了大半,“去吧,再从溃军中招募些人手,不用能战,听话就行。”

说完就去忙活营寨的事情,走了两步,又返身回来,“砍头的时候,顺便再想一想,都统与校尉,不计生死,将这一两万的溃军带过河,到底是为了什么。”

此时的京兆韦氏,虽然没有像后世那样盛极一时,放在关中也是首屈一指的世家,这韦豹怕也是如自己一般的世家边缘人物吧。

听完赵焕最后的嘱咐,韦豹有些摸不着头脑,赵焕猜的没错,他的确是族中的边缘人物,族中大宗子弟一大把,哪里轮得到他去中正官那里,定品选官。

别人说他笨,他却不傻,看见端坐在木架上的赵都统,他就知道自己机会来了,都伯选拔赛,他二话不说就上了,因为恰巧,他也是随苻坚南下的羽林军,只不过家中没有给他资源,只在军中做个寻常士卒。

至于赵焕让他想的问题,只在脑子里转了两圈,就放弃了,都统与校尉何等人物,又不会害他,练了一身腱子肉,不就是为了跟随这等人物平定天下的吗?区区溃军,他又不是下不去手,想那些弯弯绕,又所谓何来,把有限的聪明劲放在关键时刻就行了。

赵焕当然想不到此人竟然是如此个聪明法,只是向下个出事地点赶去。

就是缺粮,要是现在他手里有粮食,只需在营地中间立口大锅,煮上米粥,什么营寨,让他修个坞堡他都能修起来,也根本不会有人想着连夜跑路,大概溃军中机灵点的都已经知道了,他们手里没粮,至少没有足够万余大军吃的粮食。

想及此处,他又开始扯着嘶哑的嗓门,对着营地中间聚集的溃军喊道:“士卒们!你们要相信赵都统和姜校尉,他们曾经答应带领你们过河,他们已经做到了!

但是!为了全军都能渡河,他们还在南岸阻挡晋军,那些刚刚渡河就扔下大军逃亡的人,难道不会感到羞耻吗!他们背弃了自己的救命恩人,难道还可以继续做人吗!

因为疲惫,因为胆怯!你们不敢再上战场,这都可以理解,但是如若违反军令,定斩不饶!

现在的军令就是,待在此地,不要随意逃散,还有力气的,出来修筑营垒!”

“赵…赵记室,俺本是后将军本部士卒,既然过河,理应回归建制……”

人群中站起一个汉子,小心说道,他有点害怕赵焕直接将他砍了。

“想回归建制,也要得了都统允许才行,没有都统军令,擅自行动,便是抗命不遵,眼下还是战时,我斩了你,别人也无话可说!”

“俺又没说现在要走”小声嘟囔一句,便要继续坐下。

“既然站起来了,就别坐下,我看你还有些力气,去那边修筑营寨!”

赵焕倒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拉壮丁的机会。

“还有粮食,我知道大家都很饥饿,但我们马上就会有粮食,赵都统和姜校尉一定不会欺骗大家,他们说有,就一定会有。”

迫不得已,只能继续拿二人的名头来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