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犯忌
夜下。
月溅星河。
许平安步履沉重,漫乱步子走回火葬场。
阴风席卷,几片枯叶飘过他眼前。
没来由一个寒颤,将他意识拽出脑海。
抬眸处,火葬场里昏暗,大门紧闭。
“陈老头又出去了?”
许平安上前几步,掏出钥匙插进锁孔,还没转动,铁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一条缝。
没锁门?
“难道陈老头睡迷糊了?”
他眉头微蹙,往门缝里探看。
正对铁门的神龛上,红烛摇曳火光。
借着烛光,他依稀看见,神龛前方有一团蠕动的阴影。
“嘎啦嘎啦……”
许平安刚夹起一张镇煞符。
那片阴影里忽然传出一阵咀嚼声。好像有人躲在里面,用力啃食某种蜡质物品,含糊的咀嚼声里,不时掺进几声牙齿磕碰的闷响。
许平安后退几步,力贯下肢,一脚踹在铁门上。
“咚!!”
“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作祟!”
轻喝一声,他拉开背囊,掏出一把血糯米,天女散花似的抛洒出去。
“哗啦……”
糯米如雨浇地。
月光顺着洞开的铁门倾泻,驱散些许黑暗。
然而,神龛之下,只有一地凌乱的线香与红烛,就像被人故意揉碎了,胡乱扔在地上。
“不对劲。”
许平安正想掏出犀角照阴,突然感觉兜里的手机一颤。
紧接着,走廊深处蓦地响起又一阵咀嚼声。
声源似乎是陈老头的房间。
许平安一手反握桃木剑,一手符箓,眼眸循声张望过去。
几乎在他目光凝于声源的瞬间。
“嗒。”
仿佛有人拽开房间的灯,光芒是一反常态的暗红,宛若鲜血,淌满门外的地面。
红光里,一道人影从房间蔓延出来。
许平安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
恰好,房间里的东西回头。
“嘿嘿……”
脚步顿在门前,青年头皮微麻。
眼眸里俨然映出周棒的脸,脸上涂满香灰,嘴巴被香烛塞得鼓鼓囊囊,嘴角还漏出半根烛芯,一边傻笑,一边咀嚼。
“格拉,格拉。”
“格拉,格拉。”
四周落针可闻,只有周棒啃咬声音回荡。
周棒不是被抓进局子,什么时候回来了?
许平安皱着眉,低头看向周棒影子。
这一眼,让他寒毛倒竖——
粘稠的灯光下,周棒影子如同缝合了数人的倒影,一条脖颈上有三个头颅,肩部生出反折的手,数不清的手指疯狂晃动,神似蛆虫……
“他背上不止一个鬼!”
许平安心中凛然,顿觉棘手。
人的影子是魂魄的反映,通过影子可以分辨活人与寻常诡异。
但凭借眼下状况,许平安实在辨认不出,周棒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
他背上附着了太多东西,按照常理,人的眉心与双肩分别有三把火,每遇见一种诡异,就会被吹灭一把。
当下,周棒的影子里却不止三只鬼。
“只能浪费一只犀角了。”
许平安无奈,取出一只犀角。
没等他点燃。
门外走廊忽然响起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瞬间到达门口。
与此同时,走廊尽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就像有人聚在黑暗里窃窃私语。
许平安头也不回,反手劈出桃木剑。
身子跟着扭转。
料想中的狰狞鬼脸并未出现,只有红光氤氲。
他迅速回头,蓦然怔忡。
地上的周棒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怎么回事……”
满地猩红,此时如同恶鬼之口,一口吃了周棒……
“嘻嘻。”
耳边猝然飘过笑声。
背后被人一推。
“咚。”
铁门闭合,灯泡熄灭。
四周瞬间陷入死寂与黑暗。
许平安下意识摸向衣兜,五指抓了个空。
他心一突:符箓不见了!
“怎么可能,他方才分明还拿出了一张,现在全没了!”
他瞬间如坠冰窟,周身凉意刺进骨髓,冷得心脏发颤。
不仅如此,许平安发现自己的背囊也不知何时解开了,如今背后和兜里一样空空如也。
只有手里的桃木剑还在。
这东西既然能在他与周棒对峙时,悄无声息解除他的背囊,偷取他兜里的符箓,那么取他性命同样易如反掌。
但他还活着。
“也许是鬼遮眼。”
许平安一狠心,用力咬破中指,指腹抹过眉心。
鲜血温热,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然而眼前环境毫无变化,依旧伸手不见五指,衣兜还是空无一物。
许平安深吸一口气,镇定心神。
他心里清楚,越是这种时刻,越不能慌乱,事已至此,那东西分明怀着猫戏老鼠的心思,想要把他戏弄到死。
如果慌张势煞,反而死得更快。
降临彼岸之初,他进过陈老头的房间,记得大致布局。
当下他处在入门靠右的位置。
那么,灯绳应该在左侧。
他伸手去摸,入手并非灯绳,而是一片冰冷……
许平安触电般收回手。
他摸到一只手,死人一般僵硬、冰冷。
桃木剑扬起,未及挥落。
“啪啪。”
有人在他耳边拍手。
“什么东西!”
唾骂一声,许平安反握桃木剑,刺向声音。
“啪啪。”
这次的拍手声,从他左侧传来。
周身异常黑暗,他眼前仿佛罩着雾,适应至今,仍无法看清四周。
只能凭借感觉,借助桃木剑自保。
“啪啪……”
“啪啪……”
可惜被黑色手机标记为【驱邪】的桃木剑,没有产生任何作用。
数阵拍手声一齐炸响。
随之而来的,是小孩,妇女,乃至耄耋老人的窃笑声,看不清的黑暗深处,似有无数鬼影缓慢将他包围。
“嘻嘻。”
“呼。”
一阵阴气扑在他后脖颈。
好像有人贴紧他的身体,往他脖子上吹气。
许平安咬紧牙关,镇住心神。
“眼睛被蒙住,被动等待不是办法,如果没有记错,身后应该是房门,趁它们还没下死手,破门才是唯一的出路。”
下定决心,他索性转身,根据记忆向前摩挲。
“怎么可能……”
背后的门,消失了。
无论他躲着,把手伸多远,都只能摸到黑暗,记忆里分明只有一臂距离的房门,被彻底抹除了。
许平安并非初出茅庐,过去历经的异常,不是没有改变环境、产生域场的诡异,但它们扭曲环境不仅需要“媒介”,还要一定时间。
能够随心所欲变幻空间的诡异,无不是不可言说的存在,火葬场里如果有这类鬼,他根本不可能存活至今。
“呵……”
又一股寒气,吹散他的思绪。
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许平安立刻感觉衣服被掀起,一双滑腻冰冷的手,无声抚上腰部。
许平安一个激灵,刚想劈落桃木剑,浑身却被冻僵似的,动弹不得。
“难道那个老人不是在疯言乱语,今晚我真的会死在这里?”
一种无力感在他心里弥漫。
他身上像是爬满了滑溜溜的蚯蚓与黄鳝,已经分不清是手还是其他东西,从腰凉到脚后跟,他被冷意冻住四肢,只能引颈就戮。
浓郁的黑暗顺着筋脉入侵心脏,直到将整颗心埋葬……
“好热,我好热……”
“救救我,求你放我出去……”
女人失真的求救声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转瞬涌进他耳里。
“哗……”
四周忽然泛起火光,焰色晦暗,照亮了周遭空间。
所有东西都套上一层土黄色的滤镜,好像旧胶片的画面,反复频闪,越来越模糊,墙壁化为干枯泥土,空气开始燥热,恶臭弥漫……
“怎么回事?以往异常,从来没有出现这种状况……”
许平安浑身僵硬,心里一阵无力,眼睁睁看着四下鬼火燎燃,转瞬间凝固,旋即像水墨晕开,如同被人揉碎的纸团,支离破碎。
空间像受创的镜面,裂开无数缝隙。
透过裂隙,许平安看见了令他今生难忘的画面……
“咚……”
“咚……”
蓦地,远处钟鸣。
不多不少,恰好响了六遍。
“长安,醒过来!”
周身所有异像,完全淹没在一声厉喝之中。
许平安眼前画面一晃,身体恢复正常。
周围暗黄色的世界土崩瓦解。
他伸手摸索,中指没有受伤,背囊也完好如初。
门外喧嚣不断,打砸声断续传来。
许平安掏出手机照亮四方。
这里居然并非陈老头的房间,而是一楼走廊末端的厕所!
他一早就犯忌了!
原来如此,火葬场的诡异虽然奇怪,却没有超出寻常范畴。
它们依旧存在杀人机制,那就是“忌讳”。
只有引诱他人犯忌,才能挣脱火葬场的束缚,向犯忌者索命!
许平安犯忌了,诡异将来索他性命。
“不对,他方才似乎听见了无心的声音……”
赶紧推开铁门。
门外已然遍地狼藉,地面黑烟缭绕,玻璃破碎,香灰散落,火葬场大门洞开,月光畅通无阻地泻进来,照清两道身影。
一道是无心的。
另一道体型瘦削,顶着一头水草般紊乱的长发,下半身雾气朦胧。
似是察觉到许平安出来,那团长发中,缓缓钻出一张腐烂了半边的女人的脸。
紧接着是第二张,第三张……
一共五张脸,同时朝他“嘻嘻”地窃笑。
“原来是你在作祟,终于现行了。”
许平安方才窥见异像的动摇心思,完全被怒火焚尽。
符箓在怀,百无禁忌!
你想索我的命,我何不是想超度了你!
“你终于出来了,没受伤吧?”
鬼影对面,无心觑一眼青年影子,松了口气。
“我没事,你帮我缠住这家伙,给我一分钟时间。”
许平安边说,边从兜里掏出一张符箓。
“行。”
无心心里犹有疑惑,身体却已经反应过来,攥紧金刚杵与鬼影缠斗。
许平安划破手指,沁血的伤痕按在符箓中央,旋即一把攥紧。
原本他不想浪费符箓,但是看无心模样,一时半会可能无法降伏鬼影,金刚杵虽为法宝,走得却是刚正威猛,稳扎稳打的路线。
“所以还是速战速决,斩草除根吧。”
“太岁太岁,众煞之主,吾奉请值年太岁,镇压土地,庇佑人魂,甲乙神将速显吾前,领兵马,坐中营,护我左右,镇煞杀煞,摄收不详!太岁敕命镇邪,给我开!”
“呼……”
咒令,风来。
最后一个咒词落地,许平安握着符箓的手平伸,另一只手屈在胸前,指间仿佛捻着无形的弓弦,往后一拽。
无量明光在他面前勾勒,凝作一道符文。
符为弓,太岁敕令为矢。
“无心,后退。”
女孩视野被鬼影遮掩,出于对许平安的信任,她咬咬牙,往后一跃。
就在她松开金刚杵的刹那。
一道流光转瞬即逝。
宛若陨星划过黑暗,“簌”一声,穿透了鬼影。
下一刻,鬼影身上土黄荧光蔓延,虚空中仿佛有判官执笔,挥毫定死生。
“道祖令敕百无禁忌值年星君到此斩煞除鬼!”
“敕!”
许平安一声喝令。
鬼影顿时撕心裂肺地咆哮起来。
“镇煞符”受太岁神敕,乃太岁符箓,凶煞之煞,值年主神,专治邪法,镇压凶煞邪煞,既能召来太岁兵马护身,又能化作太岁降祸法箭行杀伐之术。
俗话说,太岁头上动土,非死即残,此符杀伐威力更胜五雷符。
一般邪祟,阴气难以抗衡太岁煞气焚烧。
就像眼下的鬼影。
“热啊,苦啊……”
歇斯底里的嘶吼并未持续太久。
五张脸庞上的疯狂为之一滞,出现短暂的清明。
“窑主虐杀我等,有人将我等镇于此地,万年不可超生,请先生为我等做主!”
居中的人头声音沙哑,渗透悲哀,隐约还有一抹轻松。
许平安并未贸然答应,只是点头:“我会查明真相……”
“多谢先生。”
“镇我等……”
五张嘴唇同时翕动,声音却越来越微弱。
它们被金刚杵镇杀许久,又让镇煞符烧尽怨气、阴气,魂体开始破碎。
许平安侧耳聆听片刻,飘散的魂魄一直重复两个字:
“不悔……”
不对,她们呢喃的应该是——
不讳!
陈不讳!
镇压它们的人,是新乡人偶店的陈不讳!
不等许平安消化这些信息,无心穿过飘散的黑烟,站在他面前,死水般的眸孔,第一次泛起波澜。
“你究竟是哪家城隍?居然能带符箓入梦?”
许平安低头才发现,无心看自己的眼神,就像在看珍稀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