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章 12.徙役
秋雨初歇,湿冷的空气带着泥土的腥气弥漫开来。
泥泞不堪的官道上,粘稠的烂泥直没脚踝,凝滞不动的冷雾低低地浮动着,将远处的景物笼罩得朦朦胧胧。
寒气刺骨,百余名形容枯槁的役徒,手脚被粗糙的草绳紧紧束缚着,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蜷缩着身子挤作一团。
远远望去,真如一堆堆了无生气的枯木,只有偶尔压抑不住的咳嗽声和牙齿打颤的细微声响,证明他们尚有气息。
队伍末尾,一名徙役逐渐体力不支,脚步踉跄,落在后头。
押送的求盗面目狰狞,眼中毫无怜悯,他猛地扬起手中的皮鞭,带着风声,“啪”地一声狠狠抽在老者佝偻的背上。
鞭梢撕裂空气的尖啸,以及那一声沉闷的击打声,惊得附近树上栖息的几只寒鸦“嘎嘎”怪叫着,扑棱棱地振翅飞起。
慌不择路地掠过队伍前方刘季的头顶,留下几片凌乱的黑色羽毛缓缓飘落。
临时被征召的亭卒,手按刀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队伍两侧,竭力维持着这支绝望队伍的基本秩序。
即便如此,队伍里仍不时有求生欲格外强烈的役徒,趁着看守不备或是地势掩护,猛地挣脱束缚,发疯似的向路旁的荒草或密林中逃窜。
尽管亭卒他们声嘶力竭地呼喝、奋力追捕,但一路行来,泥泞的道路和弥漫的雾气成了天然的屏障,仍有十几名徙役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中。
刘季走在路上,望着这支日益缩减、士气低落的队伍,脸上布满了深深的忧虑。
他勒了勒缰绳,靠近身旁的求盗,压低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沮丧抱怨道:
“照这样下去,送这群徙役安然到达骊山,我看是根本不可能了。
我估摸着,等咱们还没走到丰县地界,这队伍就得走的七七八八,剩不下几个了。”
刘季身旁的求盗听到这话,仿佛被冰水浇头,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毫无血色,他猛地扭头看向刘季,声音都带着颤抖:
“刘亭长,你可别说这种丧气话,骊山那正好缺人,挖好的土坑还等着填呢。
这名单上的人,少一个,你我的脑袋都得被送到咸阳城里,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啊。”
求盗定了定神,似乎想驱散自己和众人的恐惧,强作镇定地放缓了语气,试图宽慰众人,也是宽慰自己:“事到如今,也别无他法。
若是咱们能加紧赶路,早日抵达骊山,把剩下的人交上去。
说不准朝廷念在咱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一路上辛苦奔波的份上,还能网开一面,逃过这一劫。”
刘季闻言,脸上忧色不减,却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呵呵应道:
“说的好。
看来咱们接下来可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全身心戒备起来,万万不能再让一个役徒趁乱逃出去了,不然你我的脑袋,恐怕真就保不住了。”
他说着,眼神不经意地扫过四周,目光最终落在队伍里那个一直沉默寡言、若有所思的身影上。
“子羽,”
刘季的声音带着一丝探寻,“你怎么看?”
张逸此刻正静静地观察着周围。
听到刘季的问话,张逸抬起头,脸上竟也露出一丝莫测的笑容,缓缓说道:
“正所谓‘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看求盗所言是极。
只要我们拿出诚意,拼尽全力去做,或许真能感动上天,让陛下法外开恩呢。”
顿了顿,他的笑容里似乎多了些别的意味,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刘季腰间的佩剑上:
“不过,凡事预则立。刘公不妨先把佩剑准备好,擦拭锋利。
若再有役徒逃窜之类的突发情况,也好及时处置,以儆效尤嘛。”
刘季眼中精光一闪,似乎领会了什么,他不再多言,依言缓缓拔出自己腰间的青铜佩剑。
“锵”的一声轻鸣在湿冷的空气中格外清晰。
刘季低下头,用衣袖仔细地、一下一下地擦拭着冰冷的剑刃,剑身反射着天边灰蒙蒙的光,
黄昏悄然降临,天色愈发阴沉。
残阳如血。
勉强透过厚重的云层洒下几缕微光。
连续的跋涉和不断的逃亡,让原本几百人的队伍如今只剩下稀稀拉拉的百余人。
每翻过一道荒凉的山梁,队伍就明显地稀疏几分,总有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不知不觉中消失。
暮色四合之际,混乱中又有三个役徒瞅准机会,猛地挣脱跑掉。
负责值夜的亭卒怒吼一声,提着刀便追了出去,在漆黑的夜色和泥泞中狂奔了三里地,最终却只气喘吁吁地拎着一只被踩烂的破草鞋回来,脸上满是懊恼与无奈。
队伍最终蹒跚行至丰西泽地界。
地势低洼,芦苇丛生。
大片的沼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蒸腾而起的瘴气如同鬼魅的纱幔,在暮色中缭绕不散,进一步模糊了本就疲惫不堪的众人的视线。
就在这时,默默走在队伍前方的刘季突然勒住马缰,猛地停了下来。
突兀的动作惊得附近芦苇丛中栖息的一群白鹭,“扑啦啦”一阵骚动,雪白的翅膀划破昏暗的空气,向着远方逃逸而去。
刘邦面无表情,伸手从马鞍旁解下一个沉甸甸的酒囊,拔掉塞子,仰起脖颈,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劣质米酒辛辣刺喉,那股灼烧般的烈性直冲颅顶,让他因连日忧虑和疲惫而有些昏沉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眼中也燃起一种决绝的光芒。
“解绳!”
刘邦转过身,面对着身后那群茫然、恐惧的役徒,用嘶哑却异常洪亮的声音,石破天惊般地吼了一声。
役徒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惊得呆住了,一个个面面相觑,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瑟缩着。
谁也不敢动弹,怀疑自己听错了,或是这亭长疯了。
直到刘邦再次低吼一声,猛地抽出腰间擦拭锃亮的佩剑,手起剑落,“咔嚓”一声脆响,将离他最近的一个役徒手脚上的草绳应声劈断。
绳结断裂,如同释放了一个信号。
“刘季!
你…你这是干什么?!”
旁边的求盗被刘邦的举动吓得魂飞魄散,他惊恐地看着刘邦,急得在原地直跺脚,声音尖利地叫道,“没有把这群人送到骊山,我们怎么向陛下交代?”
然而,求盗没能等到刘邦的回答。
他话音未落,只见刘邦面色冷峻,眼神锐利如刀,猛地一个跨步上前,快如闪电般夺过求盗握紧的佩剑。
手臂一振,那柄冰冷的剑刃便带着一股决绝的力量,毫不犹豫直直地捅进了他的胸口。
“你……”
求盗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鲜血瞬间从嘴角汩汩涌出,染红了衣襟。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死死地盯着刘邦那张此刻显得异常平静的脸。
求盗的身体晃了晃,颓然倒下,双眼圆睁。
他死不瞑目。
“能跑的赶紧跑,能走的走,你们都赶紧逃吧。”
刘邦看也不看倒地的求盗,甩掉剑上的血珠,将手中那个已经空了大半的酒囊奋力砸向旁边的水泽之中。
“噗通”一声,惊起一圈圈涟漪,也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
“大不了去东海找仙山,去岭南挖芋头,总比烂在骊山强。”
人群先是死寂,随即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嗡”的一下炸开了锅,
役徒们先是震惊,然后是狂喜,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他们互相推搡着,争先恐后地想要四散奔逃。
就在这混乱即将爆发之际,沉默的人群中却突然响起一个异常清亮的声音:
“刘亭长,那你自己怎么办?”
突如其来的一问,像一道无形的缰绳,猛地勒住了众人正欲四散奔逃的脚步。
喧闹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个持剑而立、身形在暮色和瘴气中显得有些落寞的刘邦。
“我?”
刘邦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无奈,
“你们都逃命去吧,找条活路。以后山高水远,我也要远远地走了,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地说:
“完不成朝廷交给泗水亭的任务,我刘季还能怎么办?也只能拿我这颗不值钱的人头,去给上面交差了。”
“亭长万万不可!”
人群中立刻又有一个声音激动地响起,不知是从哪个角落传来,
“您对我们有活命之恩,恩重如山,我们怎能不思报答,弃您而去。”
这个声音仿佛点燃了什么,立刻有人附和:
“是啊,亭长!
我们烂命一条,逃出去又能去哪里?
天下之大,哪里还有我们这些逃亡罪囚的容身之所?
与其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倒不如…”
先前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更加响亮:“我们大家也没有个明确的去处,不如就跟着亭长一起待在这芒砀山中。
让亭长您做我们的头领,占山为王,落草为寇,就算死,也要死个痛快。
总好过被送去骊山当牛做马,最后给那些贵人建陵墓活活累死、病死。”
“成,成!说得对!”
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猛地站了出来,他狠狠啐了一口,大声道:
“我早就看求盗那狗娘养的小人不顺眼了!
一路上作威作福,总是找机会欺负我们兄弟,
如今亭长为我们出头,杀了那恶吏,我第一个愿意跟从亭长,上刀山下火海,绝无二话。”
“俺也一样!愿追随亭长!”
“算我一个。”
仿佛被点燃了引线,一时间,响应之声此起彼伏。
几十名血气方刚的壮士纷纷从人群中站了出来,目光灼灼地望着刘邦,振臂高呼,一致推举刘季做他们的首领。
“唉,你们这些人,”
刘邦看着眼前群情激昂的众人,脸上露出“故作苦壮”的笑容。
他摇了摇头,再次叹息道,“你们这可是把我刘季往火坑里推,你们真是害苦了我啊。”
不过紧接着,刘季朗声道:
“但既然大家如此信任我刘季,看得起我这个小小的亭长,那我刘季若再推辞,岂非矫情!
好,愿意跟我刘季的就跟我一起走,不愿意的我也不强留。
从今往后,我刘季就与诸位壮士们同生共死,在这芒砀山中,闯出一番天地来!”
…
昔高祖以亭长为郡送徙骊山。
亭卒严巡左右,然亡者日增,旬失十数。
季抚剑叹曰:“骊山迢递,及至丰邑,恐徒众尽散矣!”
求盗闻言色变:“失一徒则法斩,君岂不知?”
高祖哂而应之:“谨受教,当益戒备。”
高祖问逸曰:“子羽何议?”
对曰:“精诚贯日,或邀天悯。
公宜仗剑立威,慑不轨者。”
日暮途穷,徒余百人。
求盗夜逐亡者,空持敝履还。
至丰西大泽,瘴雾横野,白鹭翻飞。
高祖忽驻跸,引浊酒浇臆,剑断索縻:“诸君自便!”
求盗顿足叱曰:“欲为乱耶?”
语未竟,刃已洞其膺。
众徒惶惑,时逸匿于众忽壮声曰:“亭长何归?”
高祖喟然:“吾将隐砀山待诛。”
逸隐于众呼曰:“愿随明公举义!”
应者如潮。
高祖拊膺叹曰:“诸君陷吾于不义!”
遂率壮士数十,隐匿砀山泽间。
——《汉书·本纪第一·高帝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