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4.博浪沙
“大兄,前面就是博浪沙了。”
张逸将身体更深地埋入带着尖刺的芦苇丛内,尽量压低身形。
粗糙的麻衣下,皮肤被阳光炙烤得发烫,额角的汗珠无声滑落。
张逸微微侧过头,用几乎只有气流的声音,对紧挨着的张良说道
“此处地势开阔,必是嬴政此次巡行必经之路。”
张良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声音低沉道。
“不久之后,他的车辇就会经过这里,到时候,就多拜托壮士了。”
张良对着另一侧,那位由沧海君引荐而来的壮士,语气平稳地说道。
壮士并没有告诉张良自己的真名,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张良也没有追问。
体谅到其或许有难言之隐,索性便一直以“壮士”相称。
那壮士喉结微动,从鼻腔里轻轻发出一声低沉的“嗯”,算是回应。
随即,他又像一块沉默的岩石般,再次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布满老茧的大手,在膝旁横陈的巨大铁椎上反复摩挲,指腹仔细地滑过冰冷金属表面深刻的纹饰,正在细细感受着那凹凸的触感。
埋伏在芦苇荡深处的时间仿佛凝固,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只有偶尔几声虫鸣,和风吹过芦苇荡发出的“沙沙”声,证明着时光仍在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伏在芦苇丛中的张逸突然感到身下的沙地开始极轻微地震颤起来。
起初,震动细碎难以察觉,不过很快,那震感越来越清晰,最终汇聚成如同远方闷雷滚动般的低沉轰鸣。
一阵清越而肃穆的鸣鼓声猛地划破了原野的寂静。
视野尽头,身形魁梧、肌肉虬结的力士们,肩上稳稳地扛着巨大的青铜编钟,迈着沉稳的步伐前行,手中包裹着虎皮的钟槌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紧随其后,三百名身着森然黑甲的骑兵,分作整齐的三列,如黑色的潮水般滚滚突进。
胯下的战马皆披挂着深色马铠,只露出喷薄着白雾的鼻孔。
骑兵们手中长长的枪杆上,高高挑起了绣着“秦”字的黑色旗帜,一路前行。
漫天卷地的玄色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遮天蔽日,如乌云压境。
金根车上悬挂的鸾铃,在风中发出一连串细碎而清脆的响声,与沉闷的马蹄声、旗帜的呼啸声交织在一起。
庞大的车队,足足三十六辆车驾,如同移动的宫殿群,正缓缓地从远方的地平线上驶来。
每一辆车都配有四匹良马,马鬃颜色竟能与车驾对应,时而扬蹄嘶鸣,声音洪亮高亢,竟有几分传说中神兽降世的威仪。
在整个车队最核心的位置,数辆最为华贵的车驾皆配六匹更加神骏的良马,以极其珍贵的南海檀木为骨架,车身外部包裹着闪闪发光的金箔,尽显皇家气派。
车顶之上,更是镶嵌了硕大的夜明珠,即便在白日,也隐隐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车窗垂下了薄如蝉翼的鲛绡所制的帘幕,朦胧中可见其上的精美绣纹。
帘外四角悬挂着晶莹剔透的玉铃,随着车身的晃动发出悦耳的叮咚声。
透过那半透明的帘幕,隐约可以看到端正的人影,静静地安坐其中,身形稳重。
“天子六驾,嬴政所乘车辇也应由六匹马拉车,我们刺杀目标正是这样的车辇。”
张良低声道。
然而,令三人意外的是,这三十六辆车构成的庞大仪仗中,处于核心拱卫位置的车辆,竟然不止一辆是采用六匹马牵引的规制。
外观同样奢华,位置同样居中,一时之间,竟让他们难以准确分辨出嬴政在哪一辆里面坐着。
“前几年的刺杀行动看来对嬴政也并非全无影响。
竟让他不惜僭越礼制安排多辆副车依天子之礼。”
张良的眉头微微蹙起,叹息道。
“难道是最中间的那辆车辇?”
身旁一直沉默的大力士,此刻喉头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粗重的呼吸略微急促,巨大的铁椎依旧横陈在身旁,冰冷的金属反射着天光。
壮士的目光在几辆同样规格的六驾马车之间逡巡,显然也陷入了分辨的困境,“这几辆车都是六匹马,哪一辆才是嬴政?”
“应当被隐隐护在中间那一辆。”
虽说都是六辇马车,但张良还是发现了些许蛛丝马迹。
张良沉声说道,下定了判断。
车队越来越近了。
马蹄扬起的沙尘弥漫开来,将天上的烈日都蒙上了一层昏黄的面纱。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而突兀的鸦啼猛地刺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
“放!”
几乎在鸦啼声落下的瞬间,张良猛地抬手,口中迸发出短促而有力的指令。
那大力士闻声,双目瞬间布满血丝,眼眶欲裂。
脖颈上的青筋如同扭动的蚯蚓般根根暴起、贲张。
他猛地向后连撤三步,每一步都在松软的沙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
随即,腰胯骤然发力,整个身体如同被拉到极致的强弓般猛烈扭转。
脚下的沙地承受不住这巨大的蹬踏之力,被硬生生犁出了两道深沟。
铁椎脱手而出,带着风雷之声,在昏黄的空中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
椎头上镶嵌的赤玉在折射日光时,仿佛拉出了一道迅疾的血色光线。
重达百二十斤的铁椎,挟带着无与伦比的动能,直中行进的车辇。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然而,那铁椎并未击中起初认定的目标,而是狠狠贯穿了稍前方的第三辆、通体赤色的车驾。
铁椎首先砸碎了拉车辕马头上坚固的青铜马胄,巨大的冲击力下,骏马的头颅如同脆弱的陶罐般轰然炸裂。
滚烫的脑浆混合着鲜血,呈放射状猛地泼洒开来,溅满了旁边一面迎风招展的玄色“秦”字旗,将那威严的黑色旗面染得一片狼藉,粉白与猩红交错。
“有刺客!”
车队瞬间大乱。
被击中的赤色车厢,在铁椎的狂暴力量下,如同纸糊的盒子般被轻易撕开、粉碎。
被铁椎直接命中的那辆副车,其鎏金的车顶盖早已四分五裂,碎片乱飞。
车厢内,一具穿着华贵服饰的尸体被铁椎牢牢贯穿了胸腔,钉死在破碎的车板上。
但只需一眼,从那尸体并非帝王规制的衣着上,就能判断出这并非他们此行的最终目标。
“打错了……”
混乱之中,张良看着那辆被毁的副车,看着那具明显是替身的尸体,指尖深深掐入了掌心。
“有刺客,有刺客!”
“快去保护陛下!”
“护驾!有逆贼!”
短暂的惊愕之后,随行的侍从和护卫们终于全都反应过来。
博浪沙内竟然真的藏有胆大包天的刺客!
霎时间,喊杀声、命令声、惊呼声响成一片。
一部分护卫立刻不顾一切地涌向那几辆尚未确认的六驾主车,将其团团围住,形成人墙。
另一部分手持刀剑的护卫,则迅速辨明了铁椎飞来的方向,怒吼着朝着芦苇荡这边冲杀过来。
“大兄,快走!
迟则生变,刺秦不成,我们更应留下有用之身。”
见到黑压压的追兵已经如同潮水般袭来,张逸再顾不得其他,二二话不说,猛地一转身。
不由分说地将仍有些失神的张良一把背到自己背上,然后转身就朝着来时那片茂密的芦荟丛林深处奋力奔去。
在奔跑的同时,张逸也没忘记回头,朝着那依旧立在原地的壮士急促地招呼了一声,拉着他赶快一同逃亡。
所幸,张逸在行动之前早已仔细勘察并熟悉了周边的复杂地形。
心中本就对此次刺杀嬴政的成功率不抱太大希望,预先规划了退路。
此刻,他背负着张良,动作却依然矫健,宛如鱼跃大海。
几个起落之后,他们的身影便迅速消失在了摇曳的芦荟丛深处。
只留下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呐喊声和混乱的马蹄声。
…
时良与逸匿于博浪沙。
始皇东巡,千乘雷动,黄尘蔽日。
逸伏芦荻间,附耳谓良曰:“鸷鸟将至矣。”
良乃嘱沧海力士曰:“秦帝车驾经此,成败系于君。”
后闻地底隐雷声,渐作金戈之音。
逸嘱力士:“天子六骏,当击主车。”
然诸车皆备六辔,良蹙眉叹曰:“秦狡如狐,竟布迷阵。”
力士目眦欲裂,指金辕车曰:“此必矣。”
沙风骤起,力士暴喝如霹雳。
腰旋似蛟翻,铁锥破空如陨星坠地,轰然击碎赤车铜胄。
马首迸裂,木屑横飞,宦者肠挂玉铃,血雨漫卷玄旗。
然车中尸着常服,良见之曰:“误矣!”
卫骑叱咤如潮涌至。
逸负良疾走,若脱弦之箭,呼力士曰:“速遁!”
追兵但见荻浪千重,杳无踪迹。
——《史记·留侯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