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敌敌畏
公元1998年夏天的一天清晨,一辆北京吉普开到了“唐家馄饨”的门口,跳下来一个警察公孙,还跟着一个老太太,警察司空抱着方向盘,没有下车。唐姗姗背着书包,准备上学去,迎面撞见了,急忙叫一声:“奶。”
公孙说道:“你奶奶来店里住两天,警方如果需要她配合调查,随时来麻烦你们。”
唐姗姗沉默。
公孙笑道:“你们忙吧。”转身上车,北京吉普开远了。
老太太进门,就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紧接着一声刺耳的猫叫传来。
老太太下意识收回脚,原来是一只白色的猫,懒洋洋地躺在地上晒太阳。
“小白?”老太太乐了,抱起猫,撸了两下,“好些日子不见,胖了不少。”
“奶,这猫我不想要了,它太傲娇,不好伺候。”唐姗姗一脸懊丧地回答。
“都是一家子,能说不要就不要?”老太太抱着猫,撸的正起劲,透出一股子幸福。
“这也不是我的猫,是李悠从山里捡来的流浪猫,她和猫都在我这里借住的。”
“总之不能扔。”
“最关键的,不是它不好伺候,而是这男猫花心,四处留情的,搞大了好几个女猫的肚子,人家家长抱着怀孕的女猫来要说法,我们怎么办?”
“那就噶了它!”
“不是,花心,就叫它当太监,也太狠啦。”唐姗姗忍不住吓得后退两步。
“嘿嘿,这就叫做一了百了。”老太太露出阴险的坏笑,“叫它只能乖乖当宠物,别的什么都不能想。做人要安分守己,做猫不也是这样嘛?”
唐姗姗作声不得。
时间回到公元1997年春天的一个夜晚,李悠和唐姗姗坐在清水村外面的一处山梁上,李悠指着天上的星光,说道:“我听人说,释迦佛就是看星星悟道的。”
“如来佛吧?”
“学佛的还是喜欢管他叫释迦佛,或者佛陀。他是在腊月初八那一天,观星悟道的。”
“腊八节?”
“是的。”
“他悟出了什么?”
“他说:‘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只因颠倒妄想,不能证得’。”
“什么意思?”
“每个人都能开悟,但是都不愿意开悟。”李悠看到,远处的山路上走来了两个小小的亮光,走近了,原来是猫的两只眼睛,“谁家的猫?”
李悠凑过去,看到是一只干干净净的白猫,蹲下来摸两下,白猫立刻坐在原地不动,任由抚摸,似乎是猫界的老江湖:“好玩,也太配合啦?”
唐姗姗说道:“想起来了,这是赵家四姐妹的老爹!”
李悠没明白。
“赵家的猫,生了四胞胎,但是找不到男猫是谁,后来,村里人听说,有一只男猫喜欢在村里闲逛,四处留情,赵家的猫就是被这个色猫祸害了!”
“这男猫没主人?”
“不清楚,它是最近才来我们村的。”
“不过,倒是挺干净的。”李悠撸猫,撸得十分尽兴,猫也拿脑袋拱她的手。
“哼哼,姐妹,你这就不懂了吧?男人是怎么勾引女人的?第一步就是打扮自己,这男猫也学会啦!”唐姗姗摇头道,“姐妹,江湖险恶呀!”
李悠继续撸猫:“是嘛?”
唐姗姗说道:“天色不早了,咱们回村吧。”
两个人下山,那只猫跟在后面,像是黏皮糖似的。李悠叫一声:“快跑!”于是两个人快步跑起来,猫蹲在原地没动弹,觉得她们是大惊小怪。
将近村口的时候,李悠下意识地站住脚步。村口有一个茅草房子,是用来堆柴火的,门板很破旧,歪歪斜斜地靠在一边,里面钻出一个男人,两只手提着裤子,满头是汗的,看到李悠,就喃喃骂了一句脏字,走开了。
李悠冲过去,伸开胳膊,挡在前面:“你想去哪?你不怕有报应啊!”
男人冷哼一声。
李悠骂道:“你信不信我拿菜刀剁了你?十恶不赦的王八蛋!”
男人骂道:“你滚开,要不,我连你也睡了。”
“你还敢欺负未成年!”
“谁管?”
“老天爷管!”
“哈……!老天爷管,怎么不拿一个雷,劈死我呢?怎么不拿一个雷,劈死你爹呢?”男人慢悠悠地扎着皮带,嬉皮笑脸地欣赏李悠的身材。
“你想干嘛?”李悠下意识后退。
“你是处女吗?”
“滚!”
“我看,你不是。”
“你敢再说,我找我二叔!”唐姗姗挡在两个人中间,“我二叔是村长!”
“你二叔是村长,哈哈哈……!”男人扎好皮带,走开了,“我看,你也不是处女。”
李悠站在原地,气得两眼发直。
唐姗姗指着那个茅草棚子,低声道:“咱们进去看看?”
李悠喃喃地骂道:“一个疯子,有什么好看。”
“可是,她刚被一个流氓欺负了啊!”
“那又怎样?有本事,她拿一把菜刀,把那个流氓剁了!可是她不敢!”
“她好惨的!”
“哼,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什么?”
“疯子杀人不犯法,她想杀谁杀谁,有什么好怕的?”李悠一脸的冰冷阴狠。
这是一种受尽了欺凌而产生的恨世情结,同时,又是带有对苦难的麻木。
李悠继续说道:“最强的人,不是抱委屈,而是直接动手!动手,你懂吗,姐妹?”
唐姗姗吓得后退:“动手?你要动手?你可不能乱来啊?”
李悠鄙夷道:“你的胆子,也就这么点。”一边伸出右手,用拇指掐了小指一下。
唐姗姗喃喃道:“动手……”
李悠回到家,躺在床上睡着了。她在梦里,再次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城里人,家里父母都是工人。那一天,是她的六岁生日,母亲带着她去百货大楼(当时没有商场,只有国营的百货大楼和门市部)买生日蛋糕,那种蛋糕是白色的奶油做的,就连城里人也很少吃到,毕竟,当时是1987年(按照这个线索,她的老家其实是比较富裕的)。母女两个买了蛋糕往回走,前面来了一个抱着小孩的老太太,问道:“姑娘,你知道杨树巷怎么走吗?”母亲是个热心肠,于是答应带路,紧跟着,迎接母女两个的,是她们在杨树巷被两个男人绑架了,母亲也被轮奸了,然后一个男的,举着一根针管,给母女两个打针,她们醒来之后,发现已经是身处这个偏远的农村了。
母女两个发现被人贩子给卖了,下意识喊救命,但是,迎接母亲的是一个男人的性侵犯,这个男人,后来成了李悠的养父。同时,母亲也疯了。
母亲疯了之后,就衣衫不整地在村里乱晃悠,一些地痞流氓就会把疯了的母亲给拽进一个庄稼地,进行性侵犯,反正,她也记不清谁是谁。
精神分裂这个群体,是世界上最惨的群体之一,比如这个疯了的女人。
被拐女性这个群体,同样是世界上最惨的群体之一,比如这个疯了的女人。
不管是精神分裂,还是被拐女性,他们都是永远看不到光明,只能隐忍着黑暗的一生。
有很多次,李悠亲眼看着母亲被流氓性侵犯,一开始,她去喊养父帮忙,但是,得到的却是养父的咒骂:“本来想买个媳妇,谁知道要养个疯子?谁想要谁要,反正我是不要。好在有个闺女,以后可以换彩礼。”
于是,李悠看着流氓把母亲按在地上,撕扯她的衣服,一次,又一次,再一次,无数次。
李悠气得眼睛发直,冲进厨房,抄起菜刀,去找其中的一个流氓报仇,那个流氓觉得极其可笑,搏斗一番,一脚把她踹开,从地上捡起菜刀,把玩着说:“别急,你十三岁的时候,叔会好好疼你。谁没有第一次呀?”
“什么?!他敢惦记我闺女?”养父知道了这事,反而如同一只发怒的狮子,去找那个流氓,两个人打在一起,最终把村长唐二给惊动了。
唐二说道:“老李,他就是嘴巴上说说,不会真来的嘛?”
养父骂道:“这个闺女,是我用来换彩礼的,要是破了身子,我杀他全家!”
李悠从梦中醒来。
她掀开窗帘,看到东边的天际,露出一线金黄色的阳光,她下床去找养父:“爸,我想去城里上高中。在咱们这个小村子,混不来啥前途。”
养父莫名其妙:“你一个农民,还想要前途?都十六了,准备嫁人算啦。”
李悠循循善诱:“去城里,换来非农村户口,以后嫁人,就可以嫁给城里人。”
“嗯,城里人,彩礼多。”
“爸,唐姗姗的老爹在城里卖馄饨,我可以去她家借住。我和她一直叫姐妹。”
“有心眼!这一回,住宿的事解决了。”
“那,我出门玩去啦?”
“去吧。”
李悠换好衣服出门,在山路上闲逛,前面是一处庄稼地,一个农民在低头忙活着。
她站在原地,再也走不动道。
因为,那个农民的不远处,放着一个打农药的塑料枪,里面透出一股子刺鼻的味道。
“敌敌畏”的味道。
她凑过去,抓起农药枪,仔细地嗅着“敌敌畏”的味道,感觉着自己内心的腾腾杀机。
农民没觉察到她,也没抬头,也没回身。
她立刻抱着农药枪,转身逃走。
她疯狂地奔跑在山路上、田野里。
前面是一个水井,清水村的人,都在这里打水喝,她举起农药枪,把里面所有的“敌敌畏”全都打进井水里,然后,转身,快步跑回了庄稼地。
农民依旧在低头忙活,愣是没有发现这血腥的一幕。
她把农药枪轻轻地放回原处,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前面有一个白白的东西,迎了过来,是那只猫。她一脚踹开,骂道:“猫是色猫,没用‘敌敌畏’毒死你全家,就是客气的,还不赶快滚蛋!”
猫只好没趣地走开了。
村长唐二是一个很机警的老油条,当天中午,扛着扁担和水桶,去水井边打水,捞上来一股子刺鼻的味道,把他熏了一个跟头:“狗日的!”
他回头,四下扫了几眼,发现没人看到,这才喃喃骂了一句:“敌敌畏,是谁想毒死我们全村的人啊?”他亲自从旁边抬过来一块木头板,盖在水井上面,再压上两块通红色的板砖。这个时候,走过来一个打水的人,他急忙摆摆手,“这个水井脏了,不能用了,咱们去邻村打水。”
那个人走开了。
他坐在水井边,从裤兜里摸卷烟,但是摸出来的是一个空空荡荡的烟盒子,这才想起,卷烟刚才散给几个朋友了,骂道:“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
他坐了一会,看到李悠的养父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于是打了一个招呼:“老李!”
老李站在那里,尬笑一下。
唐二说道:“有烟没?给我抽一支。”
老李笑道:“没带。”
“狗日的!”
“村长,没带烟,也不能骂人嘛?”
“我骂人?这还算是轻的!有人想毒死我们全村!”唐二气急败坏地骂道。
“不会吧?”
“哼,我来打水,但是,水里一股子敌敌畏的味道!”唐二搬开水井上面的木板。
老李低头,轻轻一嗅,立刻吓了一跳。
“会是谁呢?”唐二把木板再次压在水井上面,摘下帽子,开始挠头。
唐二也是读过很多书的人,家里也有一个书橱,里面摆着一套三联书店出版的《金庸作品集》,显得十分气派,当然了,这不是千禧年之后的新修版,《神雕侠侣》里面暂时还没有出现杨过做梦,梦见白蝴蝶的破事。
唐二冲进屋子,打开书橱,直奔《金庸作品集》的隔壁,那里摆着一套《福尔摩斯探案集》,这套书也是很显排场的,还说明他是一个侦探小说迷。
唐二翻看着《福尔摩斯探案集》,心想,这个想用“敌敌畏”毒死全村村民的凶手,一定符合下列几个特征——第一,对全村人有深仇大恨;第二,很可能不是本村的人;第三,心肠狠毒,性格极端;第四,缺心眼。为什么说是凶手缺心眼?你想啊,把“敌敌畏”洒进水井,这股子刺鼻的味道,谁闻不出来呢?——推理到这里,唐二有一股子福尔摩斯附体的感觉,得意忘形起来,缓缓的把《福尔摩斯探案集》塞回书橱。
唐二摘下帽子,挠了几下头,翻箱倒柜的,翻出一瓶咖啡粉,倒上热水冲泡,黑咖啡的香气在屋子里弥漫开来,他举起杯子,轻啜一口,定一定神。
他喝了几口黑咖啡,从桌子的抽屉里翻出纸笔,在上面一个一个地写着全村村民的名字,写到了“李悠”和“唐姗姗”的时候,手里的钢笔立刻停住不动了。
第一,对全村人有深仇大恨;
第二,不是本村的人;
第三,心肠狠毒,性格极端;
第四,缺心眼。
“狗日的,全都符合!”唐二坐在那里,吓得浑身发软,“缺心眼的原因,是小孩岁数小。”
唐二吓得六神无主,直奔山里的道观。一个老道士正在打坐,忽然眼皮乱跳,抬起右手,掐指一算,就算出今天有灾星到来,紧跟着唐二在外面砸门,老道士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口,通过门缝观察一下唐二的面相,觉得面相不善,再次抬起右手,掐指再算,点头,“嗯”了一声。
唐二砸门,没有回应,只好气急败坏地转身,准备下山。冷不防身后传来“吱呀”一声,老道士开门了,乐乐呵呵地冲他做了一个拱手礼。
“大师,你怎么不开门呐?”唐二两手叉腰,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
“我又不是骗钱的骗子,叫大师,其实不合适,叫道长就行。”老道士回答。
“好,咱们里面说。”
“三十块钱的门票钱。”
“啊——”
“三十块钱的门票钱。”老道士一副无辜的表情,依旧是一副笑模样。
“三十,也太黑了!”
“政府规定的。”
“要不,我就不进门,算个卦,然后走人。”唐二倒不是缺钱,而是抠门。
“不可以的。”
“怎么不可以?我又不是不给钱?”
“算卦,属于封建迷信,是禁止的。”
“那你住在里面,干嘛玩儿?”
“收门票。”
“你想气死我啊!”唐二差点被气昏过去了,指着老道士的鼻子痛骂。
“门票三十。”
“老子不给!”唐二如同一个受气小媳妇,在山路上跌跌撞撞地行走着。
前面是一个寺庙,他冲过去砸门。“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小和尚探出头来。
“哦,是小师父?请问,进寺庙,要门票嘛?”唐二难免有点防备意识。
“我们这里不要门票的。”
“好!”唐二舒了一口气,背着手进门,点了三支香,插进院子里的香炉。
小和尚笑眯眯地跟在后面。
“小师父,你们住持在嘛?”
“他去九华山云游了。”
“没师父,徒弟也成啊!你帮我算个卦?”
“我不会。”
“你师父就没教你点本事?”
“教了。”
“那不就行了?多少钱一卦?我不还价。”
“不算卦。”
“你说的,你师父教你本事了!”
“念经。”
“就教你这个?”唐二整个人都垮了,在大殿上,找了一个蒲团,坐下来,唉声叹气。
“施主很累吧?”小和尚关心地问道。
“那可不?”唐二说道,“我也太难了?遇上事,不能报警,找人算卦,又找不着。”
“啥事?”
“有人想杀人。”
“那是得报警。”
“是‘想’杀人,不是‘已经’杀人,懂不懂?”
“杀人未遂?”
“杀人未遂,是指,已经有杀人的动作,但是,没杀成,只是把人砍伤了。”
“对啊。”
“我遇到的凶手,是两个未成年。”唐二叹气道,“算了,我自己扛着。”
时间回到2024年。
李悠她们在菩提寺借住了一天一夜,意外地出了麻烦——小梁喜欢上了一个帅哥僧人。年轻女性对出家人的爱慕,是一个时常出现的课题,甚至,有一个小众的网文题材,被称作“和尚文”,专门描写此类的爱情故事。
那天早晨,小梁跟在其他的居士身后,去斋堂用早斋,一眼就看到了一个帅哥僧人,坐在那里,举止庄严肃穆,风度翩翩的样子,她立刻犯了花痴。
这一次早斋,小梁根本没记住吃的什么,只记住那个帅哥僧人的五官俊秀。
出了斋堂,小梁就跑去纠缠一个年轻的女性义工:“师兄,那位长得很帅的圣僧,法名叫什么呀?”
对方回答:“你是说颜值最高的?”
“对的,对的。”
“抱歉,不能讲的啊。”
“为啥?”
“因为,我怀疑,你看上他了。我警告你,女性信众骚扰出家人的修行,是要触犯忌讳的。上次,就有一个女居士,被那个师父拉黑了微信。”
小梁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去找李悠。这个时候,李悠正在收拾行李,准备继续上路,看到她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就笑道:“求爱失败啦?”
“啊?姐你看出来啦?”
“今天的早斋,看你花痴那样,一直盯着那个圣僧看。”
“还是姐姐厉害。”
“嘿嘿……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从央视版电视剧《西游记》和电影《少林寺》开始,很多人都喜欢研究僧人的爱情,其实没有必要的。”
“没必要?”
“我们在红尘中修行,他们在红尘外修行,大家互不打搅。”
说话间,孙主任穿着海青,走了过来,笑道:“怎么,小梁这么仰慕住持呀?”
小梁吓了一跳:“那是住持?”
“是啊,中国佛学院毕业的研究生,本寺的住持。”孙主任幸灾乐祸地回答。
小梁立刻抓起手机,搜索本寺住持的法名,笑道:“嗯,我知道他是谁了。”
“聊什么呐?”唐姗姗拽着拉杆箱子,走了过来,“李悠你不上路啦?”
李悠回答了一句:“马上。”回头对孙主任说:“老师,我们要分开了。”
孙主任说:“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