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这叫权宜之计,不叫说谎
再度踏上仙霞古道这时,晨雾已褪成薄纱。虽仅只在此间行过半日,称不上熟悉,但等走了一段时间,眼前的光景却也慢慢变得熟悉起来,就连脚下青石板上新生的苔痕却渐渐显出熟稔的轮廓,低语着某种久违的亲切。
只是与昨日不同,或许是因为距离那云水镇仅剩二十多里、足以称得上近这一字的原因。也或许是因为今天出发较晚,反正,今天路上的行人比之昨日多了许多。
头顶暮春的暖阳斜斜漫过山脊,将赶路人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青石板上,仿佛一幅流动的画卷,随着步履的起伏,缓缓展开。
二十里外,云水镇的轮廓若隐若现,道上人影憧憧,挑夫肩头的扁担吱呀作响,货郎腰间铜铃叮咚清脆,乃至连偶尔吹过的山风裹挟着若有若无的炊烟气息,仿佛在提醒着旅人,前方便是人间烟火。
真是奇妙。
齐季总觉得今日的景色别有一番风味,却又说不出来与昨日有何不同。若硬要形容,大抵是因为人多,所以少了些许孤寂,多了几分人气吧。
因此齐季走得很慢,借着这份热闹,借着这种感觉,齐季细细打量着身边赶路人的神情姿态与周遭景色。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不同的情绪,有的匆匆忙忙,有的悠然自得,仿佛这古道上的每一步都在书写着各自的故事。
然而,在赏景片刻之后,他的注意力终究还是被怀中那只不安分的黑狐吸引了去。自上路以来,这小家伙便摇头晃脑,左顾右盼,时不时甩动大尾巴扫过他的脸颊,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为了不让一人一狐继续这般引人注意,齐季只得使用“聊天战法”,尝试消磨去黑狐那独属于孩子、不知有何作用的旺盛精力。
“小呆狐狸,你既不知涂山位在何方,又无亲人可当作依靠,既如此,那你可愿与我一同游历天下,寻访名师大家,去找寻你的涂山究竟在哪,也好早日送你回家。怎样?”齐季低头看着怀中的黑狐,语气温和,带着几分试探。
“哦,好。”黑狐头也不抬,直接便答应了下来,这般爽利倒叫齐季原本酝酿已久,准备好的,只等对方拒绝,便要一股脑甩出的劝告哽在了喉间,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山风卷着落英掠过道旁每五里便会出现一次的土堠。黑狐忽而仰起脑袋,墨玉般的双瞳映着天上碎金般的日影。它耳尖抖了抖,喉咙里滚出一串咕噜声,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儿。
“我不呆。”黑狐这样反驳,话音末了,它顿了顿,补充道,“还有,是我们的涂山。还有,道士很喜欢涂山?可我们不是要去云水镇吗?”
齐季沉吟少许,回想起黑狐先前那副“文盲”模样,心中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答道:“你的问题太多,我暂且不答。小呆狐狸,我先问你,你知不知道什么是游历天下?”
“为什么问题太多要暂且不答?”黑狐歪了歪脑袋,满是不解。
“因为....算了,你先说,你知不知道什么是游历天下吧。”
“我不知道,有什么问题吗?”
黑狐一如往常的理直气壮。
??
齐季惊了。
他脚步猛地一顿。
“你不知道你就答应了我愿意和我一起游历天下?!”
齐季的说话声里满是诧异,甚至还掺杂着三分气笑,虽并不大声,但因他略低着头,离黑狐的耳朵很近,加之因是狐妖,黑狐的听力极好,所以自是觉得有些刺耳。
因此黑狐有些不满的伸出一只前掌粉色的肉垫虚虚抵住齐季下颌。晨光透过爪间半透明的绒毛,在齐季喉结处投下一弯梅花状的影。
“道士太吵,安静,黑耳耳朵痛,离耳朵远点。”,说着,它故意龇了龇牙,尖齿却小心地避开了齐季的发肤。
“哦哦,抱歉,没注意。”齐季笑着打了个哈哈,见此,黑狐故作老成的点了点头:“原谅你了。”
闻言,齐季只能尬笑两声,将注意力放回看路,但没过几秒,发觉不对的齐季重新低下头看向了安静的黑狐,而后小小声嘀咕道:
“原谅你个头啊,差点被你这个小滑头转移了话题,现在的重点不是你耳朵怎么样,而是你不知道游历天下是什么意思,却还答应了我一起游历天下才对吧!”
“什么是转移话题?”
“转移话题就是....你现在就是在转移话题。”
“我什么时候转移话题了?”
“你.....算了,你为什么要答应我一起游历天下?你知道什么是游历天下吗?”
“我不知道,但是道士想要我答应,所以我就答应了。还有,我什么时候转移话题了。”
“先别管转移不转移话题了,我什么时候有说想要你答应了?”
“刚才,现在。”
“我没有说。”
“你有。”
“我没有。”
“你有。”
“那你怎么听见我有说的?”
“不是听的,是闻的。”
“闻的?”齐季一愣,“什么意思?”
“闻的意思。”黑狐一本正经地答道。
齐季张了张嘴,像是想反驳,可最后却像是妥协了一般,说话声中带着一丝疲累:“......就当你闻出来了吧。我跟你解释一下,游历天下是——”
“道士不需要解释,因为我同意了。”
“....为什么同意?”
“因为道士问了,所以我同意了。”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
齐季沉默,黑狐却不肯停下,继续追问:“道士不想要在一起吗?”
“....”
齐季依旧沉默,黑狐也停了下来,仿佛在等待一个答案。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沉默持续了很久,最终,才听见一声干巴巴的,好像是在反抗,也好像是在妥协的劝告。
“可能会很危险的。”
道士这样说着。
“道士会保护我的,就像之前一样,不是吗?”
狐狸这样答着。
“可要是我护不住呢?会痛的,会很痛的。我会,你也会,说是剜心蚀骨也不为过。你不是怕痛吗?既然怕痛,就好好想——”
话未说完,黑狐便直接打断了他:“那就痛吧,一起痛,一起走。有你在,我不害怕。”说着,它重新低下脑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它鼻尖轻轻蹭过了下齐季的腕骨,仿佛在无声地安抚。
“道士还要问为什么答应了吗?”
“....不用了。”
“不用就好。所以,我什么时候转移话题了?”
山道间浮动的光影忽然温柔起来。齐季垂眸看着怀中那撮随步伐颠簸的黑狐,喉间哽着的千钧重石不知何时已化作春溪,缓缓流淌。
他忽然想起昨夜庙外那捧烧尽的篝火,——原来有人相伴,连灰烬都是暖的。
莫名有一股暖意涌上心头,是错觉吗?
应当不是吧?
无视掉依旧执着于询问“我什么时候转移话题了?”这一问题的黑狐,道士这样想着。不自觉间,青石板上的苔痕被靴底碾出深碧汁液,混着昨夜未干的露水,在道士身后蜿蜒成一道浅绿色的溪流。
黑狐的尾巴亦步亦趋,随着步伐起落,像是蘸饱墨汁的笔尖,在这条溪流旁题写着旅途的痕迹。
这独属于他们的痕迹。
.....
二十里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即便齐季已经走得很慢,但也仅是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便到了。
“这便是那云水镇了吗?”齐季边说着,边观察着。
前方,原本若隐若现的轮廓变得清晰无比。五米高的石城墙巍然矗立,数名带刀士卒镇守在城门两侧,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进镇的队伍。城门前,一条不算长的队伍缓缓移动,挑夫、货郎、旅人、商人,各色人等混杂其中,喧嚣中透着几分市井的烟火气。
齐季抱着黑狐,随着队伍缓缓前行。黑狐的耳朵微微抖动,似乎在捕捉周围的声响。它的鼻尖轻轻抽动,嗅着空气中飘来的各种气味——烤饼的香气、糖葫芦的甜腻、还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酒香。
“道士,这里好热闹。”黑狐仰起头,墨玉般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是啊,我听朋友说过,云水镇是附近最大的镇子,商贾云集,自然热闹,这也是为什么我会选在这里作为第一站的原因。”
齐季低声解释,目光却始终警惕地扫视周围。他虽喜欢这份热闹,但也深知人多的地方往往事也多,所以需多注意一二,不能太过放松,至少作为大人,他不能太过放松。
......
队伍缓缓前进,不多时,便轮到了一人一狐。负责守门的士卒们一眼便注意到了齐季怀中那毫不掩饰自己会说话,身份是只妖的黑狐,顿时便皱紧了眉头,各自的手也都警惕地抓住了武器。
可等再一看,抱着黑狐的竟是个穿着道袍的先生以后,士卒们的手便也松了下来,不过眼里的警惕却是分毫未减。
一般来说,穿着道袍,带着只妖的,都是有本事的先生,虽说....
士卒上下打量了下齐季。
虽说眼前的先生的年纪着实是小了些,但能带着只妖,看上去已是被训的服服帖帖的,想来,也是个有几分真本事在身的先生。
这样的能人异士,不是他一个普通小兵能拦得住的。
思绪于此,士卒脸上也多了几分温和的笑。
“先生自何而来,要往哪去?”
“自山中破庙来,往临安灵隐寺去,来此只是顺路而已。”齐季淡淡道。
“那先生欲行何事?”
闻言,齐季面不改色,随便扯了个借口,“踢馆。”
“嗯...啊?”
士卒呆愣的点了点头,心中暗想,是个狠人,同时再一次不动声色的打量了眼黑狐。
此时,黑狐正懒洋洋的打着哈欠,像是昨晚没睡够,仿佛在无声地宣告自己的无害。士卒见状,本想放行,可一想到身上职责与身后便是万家灯火,于是忍不住再次出声询问。
“先生携妖入城,可有度牒?”
度牒?
齐季闻言,微微一愣,度牒是什么齐季并不是不知道,那是政府对合法的出家人所发给的证明文件,一般来说只要是从一个合法的,被认证过的门派毕业,就会获得专属于个人的度牒,象征着学成出师,同时度牒也可是一种万能通行证。
只要携带度牒,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但出事了,不仅你要受刑,你师门上上下下全都要受刑。
当然,这“想做什么都可以”自然包含了带着妖怪入城。
可问题来了。
自己一个假道士,哪来的度牒呢?
想到这,齐季眉头一皱,思绪翻飞,很快便临时想出个对策。
“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齐季指尖泛起金光,凌空勾勒符咒,待到符咒勾勒完毕。就见他那道袍袖中飘出半片金箔,落地化作三个金铃虚影,又破碎开来,化作无数光点,消散空气之中,引得旁人频频侧目。
见时机成熟,齐季便开口道:“小道此行是奉了家师之命要送这小妖去临安灵隐寺受戒,至于踢馆,则是顺带着的。”
“嘶....先生好实力,也有好一手法术,小兵我佩服先生,但请问先生的度牒在哪?”
“嗯...”齐季沉吟少许,最后无奈的摇了摇头,“因事出紧急,倒是忘了度牒一事,不知军长可能行个方便?”
“这...”
“军长心善,请网开一面。”
“可法律如此......”
“一切法律皆情理,军长给我行个方便,我欠军长个人情。”
“先生慎言。”
“拜托军长。”
“我,我也难办啊.....”
“非是让军长不向上禀报,也非是让军长闭起眼睛装瞎子,军长只需如实向上报告便是了,就说一无名野道士携妖入城。”齐季顿了下,轻轻躬了下身子,“我名齐季,待我入城,一切责任由云水李家承担,军长记下。”
“李家?!”
士卒瞪大眼睛,想了许久,最后他叹了口气,让开了身子。
“先生请进。”
“多谢军长。”
.....
待到两人远离了士卒之后,黑狐小声嘀咕:“道士说谎时,心跳会像檐角铜铃被风吹乱。”
“这叫权宜之计,不叫说谎,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说谎?而且你问问我这样做是为了谁。”,齐季耳尖微红,嘴硬道。
“为了我?”
“知道你还说?”
“那我谢谢道士。”
“你!你——算了....你知道就好。”
黑狐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蹭了蹭齐季的胸口,仿佛在无声地表达自己的感激。齐季低头看了它一眼,嘴角微微扬起,心中那股莫名的暖意再次涌了上来。
云水镇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喧嚣不断。齐季抱着黑狐,缓缓走在石板路上,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鼻尖是各种食物的香气。黑狐的耳朵时不时抖动一下,显然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好奇。
“道士,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黑狐仰起头,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看情况吧,或许几天,或许更久,但至少会给你讨个说法。”齐季低声回答,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四周。
“讨个说法?听不懂.....所以我们可以去尝尝那些吃的吗?”黑狐的鼻子轻轻抽动,显然被空气中飘来的香气给吸引了。
“可以,不过得小心些,别惹出什么麻烦。”齐季笑了笑,伸手揉了揉黑狐的脑袋。
黑狐眯起眼睛,似乎很享受这种亲昵的举动。它轻轻甩了甩尾巴,尾巴尖儿扫过齐季的手腕,带来一阵痒痒的感觉。
“道士你真好。”黑狐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依恋。
齐季愣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抱紧了怀中的黑狐,继续向前走去。
云水镇的街道上,阳光洒在石板路上,映出一片温暖的光影。一人一狐的身影渐行渐远,不过几个呼吸,便消失在了这片喧嚣的市井之中,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