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食神(全3册)](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829/53273829/b_53273829.jpg)
第5章 武举
1、万恶
大殿里荡溢着一股肃杀之气,万瞎子猛地向后退一步,伸手抓住武云,小女孩尖叫着,但只发出半声就哑了。武恶哼了声,大步迈进来。
万瞎子喝道:“站住,想她死吗?”
武恶一只独眼上下瞅着,脸上流露出讥讽的神情,“瞎子,你想用她来威胁我?呸,做你的清秋大梦去吧!”依旧往前走,“怕她做人质,当初就不会叫这丫头去见你了,不信你试试!”
瞎子听他这语气,不得不信,武恶这样的狠角色从来不会顾及他人的死活。反过来,自己这些天跟武云在一起,倒是念及她的好,有些下不来手。暗叹一声,捏住武云的手松开,那孩子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武恶见他服软,心中暗喜,便也停下不动。倒在地上的兆龙暗想:“这王八蛋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听万瞎子沉声问:“独眼龙,你给我教个实底儿,我那兄弟到底是怎么死的?”
“当然是杨家害的!”
兆龙马上叫骂:“放你娘的臭屁!”
“闭嘴!”万瞎子抬脚踢了兆龙一下,他当然不会轻易相信武恶的话,又问,“万斤力活着的时候,你们走一路,他出事后,你倒没了踪影,叫我怎么能相信你?”
“我老恶做事,从来不怕别人唠叨!你要是想听狠话,我就敢给你来毒的。”他猛地提高嗓门,震得窗户纸嗡嗡响,“我武恶若是害了那万斤力,天打五雷劈!”
万瞎子见他发了这般毒誓,心存犹豫。武恶瞪着地上的兆龙,嘿嘿冷笑,“万兄不是在找凶手吗,问这小子便知!”
“我正要活祭了他!”
武云听了,不禁打了个哆嗦,可又不敢多说话。她从小生活在“秋水”,伙伴只有跟她一般大小的武风和武蕾,他们都是孤儿,还没记事时便被收留。老祖宗为人冷漠,平日里除了传授他们武功,也不多话。武恶则常年在外活动,更不好接近。故而,她并不怎么懂人情世故。
这次出来历练,与她还是头一回,没想到江湖和人心竟如此的险恶!反倒本该是她对头的杨兆龙,以及悟清师徒,让武云感受到做人的良善和温暖。伤害她的,偏偏都是“自己人”。所以,现在让她眼睁睁看着兆龙被杀死,如何能承受得了?可她又没办法救他,只能在一旁吧嗒吧嗒地暗暗掉眼泪。
虽然趴在地上不起,兆龙还是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瞎子真要冲他下手了。他脑子里飞速地转动,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想个法子脱身。这时候,他也不记恨老头子让杨云天鞭打他了,只盼着爷爷和父亲尽快赶来。
可是,光躺在这里死等不行,怎生想个法子拖延?兆龙越想头越大,这瞎子和独眼龙联起手来,个个奸猾毒辣,他怎么可能斗得过?
越是焦急,肚子里越咕噜咕噜叫得厉害,每顿只捞着吃一个窝头,当然不顶事。想到窝头时,自然便想到万瞎子用窝头引他跟武云决斗的事,眼睛便是一亮,有了主意,暗叫:“他娘的,也只能赌一赌了!”
眼瞧着武云面对自己掉眼泪,心里便是一热,这丫头心眼不坏,小声说:“喂,帮个忙,把我的褂子解开?”
“什么?”武云光顾着掉泪,没听明白。
“帮我把褂子撩起来!”
武云虽然不知道他什么用意,还是照他的话去做了,褂子一撩开,便露出兆龙背上累累的鞭痕,她吓得尖叫起来。
武恶的独眼一下子钉在上面,兆龙却不去看他,见万瞎子一脸的疑惑,叫道:“瞎子,你过来摸摸看,我有好东西给你!”
独眼龙对万瞎子说:“这小子不知道挨了多少鞭子,背上都开了花!”
他虽然这么说,万瞎子还是过去摸了摸,问:“这是咋回事?”
兆龙道:“还不是怪我给你兄弟饭里面下巴豆,我爹便抽了我五十鞭子!”
“打得好!”万瞎子冷冷地道,“你别以为挨了打,我就会放过你,”
“我的话还没完呢!”兆龙大声说,“我是偷着跑出来的,再也不想回杨家了。”
万瞎子不理他,站起身,慢慢走到供桌前,对着上面的牌位,恨声说,“待会儿活祭了你,我兄弟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只要你不杀我,我就愿意跟你走,还会把杨家太极的秘诀告诉你!”
这句话才是关键,万瞎子的耳朵顿时竖起来。武恶的独眼也亮了。他们不约而同靠过来,一个说:“此话当真?”一个问:“真的假的?”
两人又同时噤口,相互防范。他们的呼吸声明显粗混起来,相持片刻,万瞎子道:“武恶,这小子是我抓到的,你别打他的主意。”
武恶嘿嘿笑道:“那要看什么事,这小子现在是块宝,我得带他去见老祖宗!”
“你想得美!”万瞎子举起盲公杖,“欺负我招子不亮吗?”
武恶摸摸自己的眼罩,道:“亏得比你少瞎了一只眼,才看到你那手杖里的机关,还是痛快地拔剑出来吧!”
万瞎子气得直吹胡子,果然抽出利剑,舍了盲公杖,“这小子可是我兄弟用一条命换来的,你敢跟我抢,找死!”
武恶却是存心要激怒他,让他心浮气躁,才好趁机下手,“这话我就不明白了,万斤力的命怎么扯到这小子身上了?他明明死在我的手里。”
“什么?”万瞎子全身一震。武云和兆龙也都吃惊不少,先前武恶发毒誓的时候,眼也不眨一下,谁知竟是诳人的。
“我跟你拼了!”万瞎子吼叫着扑上来。武恶手腕一翻,两柄寒光闪闪的匕首亮出来。
眨眼间,他们便撞到一起,当当当当一片乱响,又各自噔噔噔后退数步。兆龙看得分明,他们衣衫各有裂缝,有血水渗出来。
趁着这空儿,武云赶紧把兆龙往殿外拖,万瞎子苦于被武恶盯着,竟是不敢拦挡。天井里,悟清圆寂后依旧盘膝坐着,脸色安详,但禾谷却不见了踪影。兆龙也顾不得想他去了哪里,忙着看殿里的动静。
此时,万瞎子和武恶第二轮交手完毕,依旧谁也没占到便宜,身上又都多添几道口子,半边衣衫也被血水染红了。
武恶的一只独眼闪闪发光,猛地将脚下的一个蒲团踢过去,万瞎子利剑一抡,劈成两半儿。武恶丝毫不耽搁,飞快地围着他转,把蒲团一个个踢过去。万瞎子则剑剑不落空,尽数劈开。
到后来,武恶居然把供桌掀翻,一脚踹过去。万瞎子身子往上一拔,桌子从他脚下滑过。却不防脚下被半个蒲团绊了下,打个趔趄。
武恶等的就是这样的机会,闪身扑上去,万瞎子反应倒也不慢,往前一个滚翻躲开了。武恶早有了主意,左手的匕首在磬石上一阵乱敲,发出嗡嗡的震响。
万瞎子的耳朵顿时“失灵”了,听不出敌手所在的方位,只能小心戒备。武恶却趁机闪到一边去,匕首慢慢刺过去。
兆龙的心一阵急跳,这一招自己也曾使过,但没瞒过去。但武恶借助磬石震响的掩护,铁定能偷袭成功。他要是杀了万瞎子,自己反倒危险了,不禁大声叫起来,“小心左边!”
可是已经迟了,武恶的匕首突然加快速度,万瞎子便是听见提醒也迟了。兆龙只见寒光闪烁,反倒是武恶呀地大叫一声,身子翻了出去。
他手捂着胸口,血水从指缝里汩汩渗出来。那张脸上写满恐惧,“你,你的眼……”
万瞎子阴森地笑道,“怎么,没想到吧?”
“原来你是装瞎!”
“不错,这一招本来是留着对付杨慕侠的,却让你提前尝了鲜!”
兆龙和武云看傻了眼,做梦也没想到会发生如此突变。他们看到,万瞎子的白眼球果然没了,露出一对晶亮的眸子。
武恶愈发得慌乱,万瞎子却步步紧逼,还得意地笑,“今天我要除恶务尽!”
他们又叮叮当当斗在一起,这回,武恶因为遭了暗算,渐落下风。于是,兆龙又担心他会被万瞎子干掉。猛听武云尖叫起来,“哎呀,起火了!”
可不是,香积厨那边黑烟滚滚,连着大殿的那一角也烧着了。兆龙看到禾谷气吁吁地举着几根火把跑到天井里,嘴里喊:“我烧,我烧死你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不时用火把去触那窗户,那窗纸本就脆薄,见火便着了。
兆龙喊:“禾谷,你疯了,干吗点火!”
禾谷叫:“我要替师父报仇!”跑到大殿门口,也不管里面的两人在打斗,将火把尽数丢进去,那些帷帘呼啦啦先烧着了。
殿里黑烟滚滚,武云在外面看着怕,大声喊:“恶伯伯,万爷爷,快出来!”
兆龙一皱眉,心想,这臭丫头就是不长记性,他们害人还不够吗?叫道:“禾谷,把大门关上,烧死这两个王八蛋!”
禾谷便真的过去拉大门,刚刚合上,轰地声,人被震飞出去。万瞎子和武恶一起滚翻到天井里。万瞎子伸手噼里啪啦地拍打身上的火,武恶却顾不上,随手抓过武云,往背上一抡,撒腿便往外跑去,身上兀自带着火苗。
万瞎子哪里肯舍,叫声别走,追出了山门。却发现那家伙手里各撑着一根长竹竿,背着武云,像踩着高跷,飞快地在洼淀里蹦跳而去。原来,他来的时候便是撑着竹竿跳的。
万瞎子知道追赶不上,又担心兆龙,只得忿忿地跺跺脚,又折回山门。此时,大殿也烧成一片火海,禾谷从地上爬起来,正晃晃悠悠的有些头晕。万瞎子怒道:“臭小子敢点火,去死吧!”抓住禾谷便要扔进殿里。
兆龙大叫:“放了他,不然我也死给你看!”他给武云拖来拖去,不知怎么的,穴位居然解了,能够勉强爬起来。
万瞎子呸了声,“敢吓唬老子,我偏要弄死他!但不等他动手,兆龙就一头朝火海里撞去。万瞎子吓了一跳,甩开禾谷,一个箭步冲过去,及时抓住他的袄领子,把他拽回来。
“死小子,你倒真烈性!”万瞎子抹了把汗,又说,“老子先前答应过老和尚,不杀他徒弟,可不是因为受了你的摆布!”
这却是句违心的话,他适才激怒之下,早忘了悟清临死前的请求。如今才记起来,找个台阶下。
火势越来越大,热浪呼呼地扑来,烤得人睁不开眼睛。禾谷又跑到悟清尸身前痛哭,万瞎子却夹起兆龙往外跑。“禾谷,禾谷!”他手脚扑腾着,央求万瞎子也带小沙弥走,但后者哪肯理会,巴不得禾谷一把火被烧死,绝了后患。
钻出山门,下了台阶,将将要踩到水了,万瞎子才舒口气,黑鱼庵上空腾腾地冒着浓烟,火舌在下方乱窜,像巨魅张牙舞爪。
岸离得不远,此时已聚集了不少本地人观望,见他们跑出山门,纷纷吆喝,让快点闪避火势。兆龙扭头喊:“禾谷,快出来!”
万瞎子道:“他非得陪老和尚上西天,有什么办法?”架着兆龙下了水,幸好苇塘的水不深,没漫过胸。兆龙还是使劲扭头看向陷于火海的黑鱼庵。
忽听岸上有人喊:“兆龙!”
他寻声一瞧,原来是杨云天赶来了,登时觉得一股委屈涌上心头。万瞎子却起了警觉,急问:“谁在叫你?”兆龙早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疼得他一哆嗦,不觉伸开胳膊,小家伙便像泥鳅一样钻出去。
他的水性可是练出来的,一个猛子扎下去,早溜出七八丈远。万瞎子又惊又怒,偏偏在水里又施展不开功夫。
杨云天也看出他不地道来,抓住岸上这头还系在柳树上的铁链子,用力一抖,它便像条长长的黑蛇,一节节地掀起,嗖地从水底钻出来,直扫万瞎子。
瞎子大叫一声,他的盲公杖和利剑已丢在大殿,只得伸手去抓。便觉铁链传来的力道很滑溜,忽而像水浪卷涌,忽而像深谷下陷,忽而左右跌晃,很快,他周围便形成了一个漩涡,脚下又没有根,被对方挥拉得东倒西歪。
更奇异的是,他想松开铁链的时候,竟已不能马上脱手。那东西便像个活物,紧紧黏住了他。万瞎子恍然道,这不就是太极拳中的粘黏连随吗?看来,来者定是杨家的人。
他不敢继续呆在水里,一面躲闪着铁链,一面往岸上冲。杨云天大声道:“好,不占你便宜,上来打!”铁链一抖,万瞎子借劲从水中拔出身,跳上岸去。围观的人慌忙散开。
万瞎子一抱拳:“敢问阁下是杨家什么人?”
“他便是杨家大少爷杨云天!”人群里有人喊。
万瞎子去杨家挑衅时,杨云天正好去了丈人家,是以并不知道他的身份。这人眼中精光闪烁,一看便知道是个高手,杨云天不敢大意,发问:“先生是哪条道上的,适才你为何抓住小儿?”
云天原本生性温和,那天迫于老头子的威严痛打了兆龙一顿,也跟着心碎,后来孩子离家出走,刘氏也伤心欲绝,不思饮食,他也悔恨莫及,一直焦躁。今天好容易才从兆鹰口里掏出实话,顾不上禀告父亲,便匆匆出了西城门,赶往这里,谁知,隔着远便看到水丘子上的黑鱼庵浓烟滚滚。
那一刻,云天的心都在滴血,害怕孩子出了意外。直待见到兆龙被人挟持,并从水里逃脱,不禁惊喜交加,恨不得立时把小家伙揽在怀里。
他庆幸没有来迟的同时,也捏把冷汗,矛头自然指向眼前这挟持儿子的人。再说,悟清老和尚和杨家大有渊源,起火的事必得查个清楚。
万瞎子自从获知万斤力竟是死于武恶之手,对杨家的仇恨便淡了,刚才在水里跟杨云天斗了几下,也落于下风,更无心争斗,这口气还是留待日后再来争吧!当下笑道:“杨云天,这火可不是我放的,想知道究竟,怎不问你儿子去?”转身便走。
“且慢!”杨云天探手来拿,万瞎子回手便是一记钻拳。两人身子俱是一晃。杨云天脸色一变,喝道:“你是形意门的,跟山西永济的姬家什么关系?”
万瞎子并不答话,回身就走,杨云天正要赶上,围观的人群里突然蹿出两个壮汉,一起朝他攻来,一个使形意中的龙形,一个使形意中的虎形。杨云天见他们来势迅猛,不敢大意,使出“倒卷肱”,左右化解。
那两人并不恋战,龙虎双形没有使完,人便齐刷刷地向后退去,他们追上万瞎子,三人一溜烟地去远了。杨云天记挂着兆龙,也无心追赶。
“杨少爷,快看那边!”人群里有人叫道。
杨云天寻声看去,见兆龙水淋淋朝山门跑去,黑鱼庵的火势蔓延得很快,穿堂也烧着了,他急了,大喊:“兆龙,别进去!”但那孩子充耳不闻,还是钻进山门。
杨云天情急之下,深吸一口气,飞快地踏着芦苇冲过去。唤作平时,他是施展不出这等轻功的,如今情急之下,竟没多想,风一般卷过去。
岸上的人几曾见过这样的轻功,都喊起好来。杨云天却充耳不闻,一弹身蹿进山门。
黑鱼庵里面烟熏火燎,瓦片崩裂,屋脊房梁都烧塌了。一钻进穿堂,杨云天便觉得须发都卷起来,呼吸憋闷,所幸见到兆龙在前面转圈子,一把将他揪住,火速退出去。
待他们跳回水中时,穿堂居然轰隆一声坍塌下来。烟尘带着火块噗噗地砸在水里,发出吱吱的响声。原先清澈的水洼子顿时变的浑浊,不少鱼翻着白肚皮在水面上挣扎。
“爹,禾谷还在院子里。”兆龙泪眼汪汪地对杨云天说。
“悟清师父呢?”
“他死了。”
“怎么死的?”
“他为了救我,被姓万的害了!”
杨云天恨声道:“早知道,便不该让他逃脱。”
“可是禾谷他不愿意跑出来,陪悟清师父一块儿了!”兆龙已是泣不成声。
谁想却在这时,他听到有个可怜巴巴地声音响起,“兆龙……”
父子俩寻声看去,便见远处游来一个孩子,虽然脸上沾了黑灰,还是能看出是禾谷小沙弥来。兆龙又惊又喜,大叫着迎上去,两个孩子紧紧抱在一起。
原来,小沙弥是从后面转出来的,那里的墙烂了个大口子,他翻过去跳进水塘,又转到前面来。
两个孩子抱着笑了会儿,想到悟清师父的尸身也跟着黑鱼庵一起烧成灰烬,又悲从中来,哗哗地流起眼泪。
芦苇荡里没有了翠鸟和水鸭子的叫声,只有大火在噼里啪啦吼叫。芦苇和芒草染得红彤彤,水面也血似的一层红。一个大人抓着两个孩子的肩,远远地看着黑鱼庵被烟火吞没,一点点地化为灰烬。
在今后的日子里,水丘子上再也没人念阿弥陀佛了。
2、入门
似乎一夜之间,杨家便进入多事之秋。杨慕侠不觉添了心事,尤其是长孙兆龙的出走,让老头子更是吃味,这小子简直翻了天,眼里头哪里还有家法?恼怒之余,虽然也觉得那次责罚得重了些,但碍于脸面和威严,在家人和弟子们面前,还是说了些狠话,兆龙被寻来后,还是要狠狠地责罚。
话是这么说,可真见到云天带着孩子回来时,那火气早抛得没了影。兆龙和禾谷浑身泥水,形容萎顿,见了老头子面后,一个叫声爷爷,一个叫声公公,便张嘴哇哇哭起来。
杨慕侠方才知道悟清早已圆寂,黑鱼庵也化为了灰烬。他赶紧安排刘氏和郝氏带两个孩子下去歇养,自己则带着云天和云鹏,去了城西外的水丘子。
路上,云天才得空跟老头子说起了万瞎子和武恶的事。那个独眼龙他没见过,从兆龙口里得知,此人很阴险,正是他暗中下毒,害死了万斤力并嫁祸给杨家的。他来自一个名为“秋水”的地方,万家则是他雇用的杀手,明里暗里只为了对付杨家。
杨云鹏听后忍不住道:“爹,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秋水?杨家几时跟他们结仇的?”
老头子叹了声,“别说你了,这名字我也头一回听说。”
杨云鹏恨恨地道:“早知那瞎子不地道,昨晚我就该废了他。”
“我捉摸着,他们早晚还得来生事。”杨云天说,“这次真是凶险,要不是悟清师父相救,兆龙早没命了。”
出了西门,到了水丘子,已临近黄昏了。黑鱼庵的火已熄灭,浓浓的烟燎味儿呛人鼻子。岸边还聚着不少人,有几个差役正从水里寻到铁索,把它重新缠在山门前的老柳树上。幸好这两棵老柳靠着水边栽种,才逃过了此番火劫。
杨家父子远远地看着,怕人多口杂,便不急着靠前,而是转到另一边观望。此时,西天红霞灿烂,映得芒草和芦苇也闪闪放光,晚风一吹,如腾腾的火焰。
杨慕侠背着双手,看着黑鱼庵的废墟,不禁长叹一声,“我们杨家欠他悟清师父一份人情呢!”
杨云天知道父亲往日里跟悟清有往来,只怕那老和尚的出身不简单,便道:“我听兆龙说,悟清师父的武功很高,那个万瞎子要不使诈,险些便败给他。爹,他什么来历?”
“他是胶东人,有个外号叫打人王。当年凭着一身燕青门的功夫和一把单刀,混了黑道,走镖的、捕快的无不打怯他。”
“那他如何在广平府出家了?”
“这事说起来,话就长了!”杨慕侠拈拈指头,道,“二十年前,我人还在京城英王府授拳,有一年快到中秋,便赶着回老家去过节。路经邢台,正准备去胡家那里站站脚。谁想,路上突然翻天,眼看着乌云滚滚,电闪雷鸣,便要下起大雨来。路上行人呢,也都早早地寻摸避雨的地方。
“我看到一个穿对襟黑袄的汉子,背着一个包袱,挎着一把单刀,在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神态很是悠然从容。看那步法,身法,便知道不是一般的练家子。那时我还气盛,见了武林同道,手就发痒,自然便跟上去打招呼,‘这位兄台,走得这么慢,不怕淋着雨吗?
“他那时也早注意到我,笑道,‘兄弟你不是也一样?’他回头看看天,乌云正张牙舞爪地从后面追上来。远处已听到噼里啪啦的下雨声了。
“他说着话,看着天时,腿还是往前走,见我跟得从容,又点点头,‘想不到兄弟倒是一身好功夫。’
“我故作谦虚,‘不过是胡乱练过几年!’他笑道:‘那咱们便跟老天爷比比,如何?’我问怎么个比法?他说很简单,待会儿下雨了,看谁不被淋着就是了!
“说来也怪,他的话才出口,一道闪电便嗤啦射下来,路旁的一棵大树被击中,冒出了黑烟。紧跟着就是一记响雷,震得大地都在颤悠。鞭杆子大雨哗地就抽下来。
“他说声跑,人便箭一般射出去。我不敢怠慢,提着一口气,在后面紧紧追赶。那汉子果真了得,像匹野马撒开了欢儿跑,一口气冲出十里地,竟是一点歇的意思没有。他不住脚,我当然也紧紧贴着他了,那头顶上的云彩呢,也总是赶不上我们。
“你们也知道,太极功法讲究绵长。头十里的时候,那汉子的爆发力强,占了上风。可二十里后,我们便平分秋色了。等三十里后,我已经反超了。而那时,雨已停,云也散了。邢台也到了。
“他停了脚,先深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一口气,并发出嗡嗡的吼声。吼完了,脸色恢复如初,便问我名姓,我如实说了。他呆了半晌,说:‘杨家太极功夫果然了得。’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一身豪气,指着邢台城门问我,‘杨兄弟,你来邢台,我来邢台,只怕是来见同一个人!’
“我问何以见得?他笑道:‘说起来邢台武功最好的人,可不就是胡玉斋吗?不瞒你说,我原本就是来找他试手的,现在见了你,也用不着再登他门了。
“我便问他名姓,他不肯说,言道迟则五年,快则三年,当再去杨家拜访。便这样邢台城也没进,原路返回了。我去到胡家,一说这人这事,胡玉斋便道定是他妹妹胡玉清惹出来的麻烦。
“我才知道,数月前胡家妹子去胶东走亲戚,碰上打人王的几个弟兄打劫,便出手伤了他们,还留下名号。没想到,打人王今天居然真的来了。
“知道了这汉子的底细,日后我就留了心,他这人既然说了过几年便来拜访,就一定会兑现诺言。可三年过去了,没有动静,五年眼看着也满了,还是没音讯。我那心也就慢慢冷下来。
“可没想到,英王爷府上的一批珠宝,偏偏被人劫了。后来探听到,出手的正是那个打人王。这明摆着是冲着我来的。那打人王这几年肯定武功精进不少,他明明知道我在英王府教拳,还敢这样挑衅,可见胜券在握。
“我连夜急赶,追到他隐身的地方。几年不见,打人王果然精进不少,但这三年我的武功已入化境,成了能手。是以没怎么费事,便折服了他,拿回珠宝来。
“那人性子刚烈,一再折于我手,便自断两根指头,从此退出黑道。他先是想拜我为师,遭拒后,还不死心,又跑去邢台,想拜在胡玉斋门下,胡老哥同样不答应。
“他情急之下,居然想偷拳,晚上潜入杨家,又被误作匪人,受了重伤。经历这事,他拜师的心终于死了,等伤好之后,便毅然离开杨家。我再见他的时候,他已出家为僧,法号悟清,便在那城西二里外的水丘子上,盖了这座黑鱼庵。”
杨云鹏听父亲一口气说完,笑道:“没想到悟清师父当年还这么有血性,好汉子!”
杨慕侠道:“他很有慧根,这些年静心苦修,更是得了正果。我每每跟他交谈,所获多多。嗯,日后想再找个交心的人,只怕也难了。”
杨云天这时提醒道,“爹,那边的人都退去,咱们近前看看吧!”
差役和围观的闲杂人等果然都散尽了。天色也有些昏沉,夕阳落下西山,鸟雀还在四周叽叽喳喳地叫不停。风吹过芦苇荡,发出唰唰声响,透着一股悲凉。
三人踩着铁索,飞快地上了水丘子。最后一缕黑烟也消散在晚风中,满地疮痍,几乎没有可伸脚的地方。面前这满眼的黑灰,正跟沉沉而来夜色慢慢融为一体。
杨慕侠心想,大火烧了能有五六个时辰,悟清的尸身只怕早就一起化为灰烬。也好,这庵是他辛辛苦苦地建成的,人圆寂了,庵也跟着去了。
不过,老头子终究心里还是揣着个谜团,以前没跟悟清提起,现在想说,却也晚了。那便是,打人王当年进杨家偷拳受伤,其诚心其实已经打动了自己,有留他入门的意思,但他竟然不再坚持,伤好后便悄没声地走了。
这举动有些违背常理。待他们再次见面时,打人王已变成悟清和尚,入门的事当然不便再提了。他当年在胡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上天好像早就安排好了的。悟清生前不能学杨家太极拳,死后留下小沙弥禾谷,却替他完成了从前的夙愿。黑鱼庵化为灰烬,事情又是由兆龙引起的,悟清又是为他丢了性命,杨家自然不能不收留这个孩子。
于是,三天后,禾谷改名为刘兆鸣(悟清俗名姓刘),正式跟兆龙、兆鹰几个兄弟在院内练拳。只是经历了这次事件后,这孩子性情大变,每日里沉闷无语,只知道发疯一般地去练武。每天天不亮,就头一个起来打扫庭院,晚上却是最后一个离开武场。
杨家的这些孩子,练拳时都喜欢跟着杨云天,因为他性子温和,教授起来循循善诱。杨云鹏可就没几个人敢碰了,他性情暴躁,出手重,那些老徒弟都头疼跟他,何况这些孩子。但兆鸣偏偏就爱黏着他的身后“自讨苦吃”。因为他自知基础差,不比兆龙他们从小就练,惟一能做的就是多吃苦多流汗。
杨云鹏起先还没把他放在眼里,以为熬不了几天,谁想,这小子身上偏偏就有股子韧劲。桩一站就两个时辰,太极步一走,绕着场子就是二百来圈,接起来也有十多里地。每次兆鸣身上的衣服都像淋过雨,一拧巴,就哗啦哗啦淌水。
最夸张的还是脚下的鞋子,每当练完功,脱下来一倒,也哗哗地流臭水。最多的时候,他一个月能穿坏四双鞋。后来觉得不好意思了,索性便赤着脚练,半天下来,脚板全是血泡,再下地时,火辣辣地钻心疼。
兆龙见了,直骂他玩命,但兆鸣硬是咬着牙熬过去了,两个月后,脚底长出厚厚的一层茧子,再也磨不出血泡了。
杨云鹏教拳时话不多,常常摆个架势就让人站那儿了,说是要“啃”中定功夫。过个把时辰转回来一瞧,人要是练走样了,二话没说,上前一脚就踹倒,爬起来还是给摆这个架势,照旧像木头般戳在那里。
便这样一个定势一个定势地去练,枯燥不说,还能累断人的筋骨,所以跟他学的徒弟少之又少。外头都风传杨家二先生最能打,带徒弟时把人当仇敌对待,往死里整,可兆鸣偏偏咬着牙撑下来了。
便这样,一年下来等于常人三年下的功夫,他居然慢慢赶上了兆龙和兆鹰。杨家这帮孩子因而也被他激起斗志,尤其兆龙,那次黑鱼庵的遭遇让他得了教训,虽然事后老头子没有再追究,他却自觉羞愧。
他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武林中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功夫是真的。故而练起拳来也格外卖力气,像换了个人。
一个“疯子”带动其他人也发了“疯”,更何况,兆鸣一个外人尚且如此拼命,杨家的直系子弟岂能被他比下去,因而大家个个争先。
老头子自然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了。看来,这孩子是收留对了。
每每抽着烟锅,躺在竹椅上时,眼前这一幕幕让他情不禁地想起自己小时候苦练功夫的情景,以及他发狠训教小云天和小云鹏的情景。时光真是快,一晃,他也迈进六十的门槛,可昔年练功的情形,倒好像就发生昨天。那时候苦是真苦,现在想起来却觉得甜丝丝的。
眼前这几棵好苗子,让杨慕侠既想到了从前,也想到了今后。但愿这杨家第三代传人,也会扛起“杨无敌”这块金字招牌。
不过,老头子心里总是还揣着一个遗憾。也可以说,那已成了杨家几代人的心愿。那便是盼着家门能出个武举,能拿回个武状元,这才算是光宗耀祖。而这副担子,一早就落到杨云天身上。
为此,他还特别叫长子去读过私塾,因为武考的时候有“内场”,那是要考试策论武经的。没有点书文底子,别说是会试殿试了,就是童试乡试也应付不下来。
大清的武考,自顺治三年开科,到光绪十二年,距今已出了一百一十位武状元。其中,直隶省最多,足足占了三十二名,比第二名的山东省整整多出二十人。由此可见,直隶一带尚武之风甚盛。杨家既然扛着“无敌”之名,自然也盼着在武举场上取得功名。
自顺治甲申年起,各省便定下武乡试只选在子、午、卯、酉年。武会试则选在辰、戍、丑、未年。明年便是光绪辛卯年,杨云天要参加乡试了。
对杨家来说,这可是件大事,冬天的时候,老头子便安排长子不必每日都靠到练武场上,武经策论要熟读,弓箭刀马也得习练,为明年春天的武考乡试做准备。
3、伤逝
从实说,杨云天喜欢读书要比习武多一些。他最爱的书为庄子的《南华经》,尤其是《逍遥游》一章,能倒背如流,觉得千古的文章都无法与之相媲较。
早在弱冠年龄时,他便受了《逍遥游》的影响,幻想着能做一大自在之人,不受世俗所累,去云游万里。可身为杨家的长子,这种想法只能放在心里面捂着,他要为杨家的门面活着,为杨慕侠活着,为兆龙母子活着,就是不能逍遥无忌地为自己活着。
云天性子温顺,无论穿着打扮上,还是言谈举止上,都斯斯文文的,不像练家子,更像一个读书人。但武功方面也确实了得,撑得起一派。大凡跟杨家有交情的武林同道,也多知道杨慕侠的想法,那便是要长子在武场上争个功名回来。
那些前辈们每每见到云天,便都夸许他,抬得高高的,那些平辈的,甚至还有当面称呼他杨状元的。好像他杨云天只要踏进武场,便能把状元的头衔夺了来。久而久之,老头子竟也信了,岂不知云天早被这事压得喘不过气来。
能体味到他内心感受的,便只有刘氏一人。他们做夫妻十来年,可谓相敬如宾,一个在外头撑门面,一个在内庭担当着,大大小小的事多办得熨帖,因而杨门上下无不信服。这也是他们多劳心的结果。但有一样,心思多了压人,也伤人,若不能及时发泄出来,日积月累便会滞留于内。
刘氏晓得丈夫心里头的涩苦,她偏偏又不好阻拦什么,只能不着风雨地去宽慰。上半年,万斤力那件事闹得杨家上下不安生,兆龙挨了打后,又偷偷溜走,刘氏焦愁之下,此后便落下了病根。
当兆龙被寻回后,她却卧床不起了,原本身子就有些虚弱,只靠一口气硬撑着,如今精神上一松懈,人便垮下来。
杨云天赶忙请来大夫看视,开了药方子。兆龙自觉羞愧,抓药熬药一个人做了,还亲自喂他娘喝。每天,他一口一口地喂刘氏喝药,自觉得自己长大了。
刘氏呢,一面咽着,一面却常常流下泪来。她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自己好不起了。幸好兆龙经历了那事后,安分多了,让她颇感欣慰。
她这病时好时坏的,一拖,便拖到了秋后,还是没去根儿,人瘦的皮包骨头。原本,厨下的事情由她和郝氏操持,如今精神头不济,便只能强撑着去当当下手。兆龙放心不下他娘,每天三顿饭便常常去帮忙。
他自小受刘氏和外公影响,也喜欢厨艺,胆子大,敢下手,炒出的菜居然胜过郝氏。刘氏因为自己身子不好,哪天实在不愿意动刀铲,便由得他去摆弄了。
有一回,有贵客登门,老头子让多备点酒菜。刘氏偏偏那时犯了病,头疼如裂,下不来床。兆龙便自告奋勇,跟二婶郝氏商议,备好菜料,舞弄了一大桌子。结果,宾主都吃得尽兴,连连夸赞。
兆龙见了也洋洋自得,居然穿着围裙来到厅堂上邀功。谁知,老头子一张老脸顿时间就变了颜色,骂他不知长进,放着家传武学不好好练,反倒干这些低下勾当。兆龙一腔热情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尽管不服气,却又不敢顶嘴,只好悻悻地退下去。从那以后,他很长一段时间没进过厨房。
可进入冬天后,刘氏的病却一天重似一天,尽管草药吃了上百斤,就是不见起色。杨云天和兆龙都忧心忡忡,赶紧叫人捎信给她娘家。
小寒这天下午,兆龙正跟兆鹰、兆鸣他们几个在后院练武,杨奉进来说,他外公刘一手来了。兆龙撒腿就往家里跑。
刘一手长得肥肥胖胖,最惹眼的是那个大酒糟鼻子,红得像辣椒。他原名不叫这个,只因为厨艺一流,并做得出几道秘制的大菜,因而十多年来一直坐镇京城的大德居,担任总厨。并博得个外号刘一手,真名反倒没人叫了。
他接到信后,路上不敢耽搁,于第三天上午赶到永年,待见到闺女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心疼得掉下老泪来。正伤感之际,兆龙一个箭步跑进来,叫声外公,扑进老头儿怀里。
刘一手怜惜地摸着兆龙的头,脸上泛出笑容来,问他些琐碎的事,武功练得怎么样,私塾可还读的?兆龙一一应答。
云天扶着刘氏半依半靠在枕头上,见一老一小亲昵的样子,也觉得心暖。刘一手突然冷不丁问云天,“你杨家怎么说也算大户人家,不缺什么嚼用,怎会让俺闺女瘦成这样?”
云天脸一红,支吾说:“大凡想吃的……都做了,只是没什么胃口!”
兆龙便凑到刘一手耳根说:“姥爷,家里就俺娘做饭好,她吃不来别人做的味儿。”
刘氏见她爹故意装着替她出头,要“兴师问罪”,心里还是挺欢喜,说:“爹,我想喝你熬的粥了!”
“那还不容易,我这就去给你熬一锅来。”
兆龙兴奋地说:“姥爷,我领你去,给你当下手。”引他去了厨房,把盛米的缸、装盐酱的坛子、放油的壶一一指给他看。
刘一手乐了,“小鬼头,你对这地儿倒是蛮熟悉!”
“我以前常来帮娘干活,后来给爷爷知道,骂我没出息,才不进厨房了。”
刘一手哼了声,瞧着门外没人,小声道:“你爷爷别看会两下子拳脚功夫,其实也是个糊涂蛋!”
兆龙扑哧乐了。刘一手郑重其事地说:“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天下再大的事,还不就是一个吃嘛!”
这话很对兆龙心思,便手脚麻利地帮外公淘米刷锅。刘一手又寻出几个桂圆和大枣,洗干净,搁进小米汤里,即便只是熬个粥,对于水米还有火候都有不少讲究。兆龙在旁边瞧得眼亮,不住声地问这问那,刘一手便细细地给他讲解。
他告诉兆龙,烹饪关键在于“调和”,就拿熬粥来说吧,便蕴含着大学问。当柴火点上,灶膛里慢慢地烧起来后,刘一手问兆龙,“听说太极拳讲究什么八卦五行?”
“对啊,它本就是十三势,八门五步十三势。”
“这熬粥也脱不了五行,不信你看看!”刘一手指着灶膛,“土沏的灶台,膛子里面有木有火。”
兆龙叫道:“铁锅是金,米汤是水!还真是五行!”
“那是自然!”刘一手摸摸酒糟鼻子说,“那一年,你爷爷在京城,跟我聊起太极拳,讲什么肾水下降,心火上扬,是水火相济的‘既济卦’。当水火完全交融后,清气便腾腾而起,是为真气。说得倒是挺玄乎!”
兆龙见老头一脸的不以为然,便问:“那姥爷你是怎么说的?”
“我当然便说到熬粥这上面了。你这水火相济,不就是水在上,火在下嘛?跟锅里熬粥没什么两样,只要火候到了,锅热了,水开了,米就烂糊了,蒸汽也就在锅里面上上下下,融合在一块儿,分不开了。这便是厨艺里所讲的火食之道!”
兆龙听刘一手一口气讲出这么些大道理,惊得合不拢嘴巴,“姥爷,你真是太厉害,我,我……”他脑子里光灿灿一片,竟然联想到站浑圆桩时的情形,肾水与心火完美地交融,化为腾腾的真气,沿着经络徐徐运行,之后又从每个毛孔里冒出来……
刘一手见他那副模样,乐了,“嘿嘿,当年你爷爷听了我这番话,也大赞特赞的,对我佩服得不得了。说什么男人下厨没出息,我刘一手最不爱听这话,你说他是不是个糊涂蛋?”
兆龙自然不肯当面承认爷爷糊涂,却也哈哈跟着大笑两声。刘一手不免又吹嘘了几句。其实,这水火相济的火食理论,他也是听几位国子监的学士说的。其中一人还是位书法大家,因为吃好了他秘制的菜肴,喜不自胜,便在他面前掉书袋,说出上述的一番话。
不过,刘一手的手艺确实不含糊,因为病人的饮食讲究清淡,他只做了几个小菜,却也十分的讲究。刘氏一见,便有了胃口,竟然喝了一大碗粥。兆龙见了,说不出的高兴,心里也暗暗打定主意,趁外公这次来好好学下做饭的本事。
爷爷说他下厨没出息,他也不予理会了。只要能让娘开了胃口,好好吃饭,便比什么都强。所以,等刘一手走了后,他便一心照料起刘氏的饮食来,按外公说的去烹制,刘氏果然吃得多了。至于其他人的饭食,他却不管不顾,依旧交给二婶去办弄。他只管着给母亲开小灶。
只是,尽管兆龙变着花样给刘氏做饭,她的病却还是不见起色。快进腊月门那些日子,杨云天父子俩多泡在家里。一个专门熬药,一个专门做饭。这还是杨慕侠特别嘱咐的。因为大夫告诉他,老大媳妇只怕过不去年关了。
腊八这天,兆龙一大早就出去买最好的糯米、豆子、大枣等物,还特意让杨奉去城外弄了一车山泉水来煮。他学刘一手的手段,慢慢熬着,终于弄成一大锅上好的腊八粥,全家人喝了都赞好,竟是比往年刘氏熬得还好。
兆龙第一碗没给爷爷,而是先送去他娘屋里。刘氏今天的精神头儿看起来很好,见他喜滋滋地捧碗进来,叹说:“好香,闻着就想吃。”
兆龙放下碗,擦擦汗道:“娘,这腊八粥我熬了好几个时辰,头一碗就盛给你了!”
刘氏便埋怨他说:“你这孩子,怎么不先给爷爷送去?”
兆龙喃喃地说,“我就想让娘先喝!”往年的腊八,刘氏都给全家人熬好大一锅粥,有时候还要多熬些叫那些弟子们热热地来喝一碗。有好几次旁人喝光了锅底,她却连碗沿都没捞着碰碰。兆龙今天熬粥时候就在想,怎么着也要让娘喝第一碗。
他扶刘氏坐起来,一手拿碗,一手拿羹勺,慢慢喂他娘吃。那腊八粥滑溜溜,甜丝丝,还透着一股浓香。刘氏一气便喝了大半碗。
这时,杨云天也端了一碗粥进来,笑道:“你早吃上了!”
刘氏摸着兆龙的头,眼角有些湿,“孩子懂事多了,知道疼我了!”
杨云天接过兆龙手里的碗,说:“那你便多喝些,才能好起来!”刘氏便又就着那碗,再喝了两口。
兆龙说:“爹,娘今天看起来很精神,再喝下我这腊八粥,准保明天就病好了!”
杨云天含笑点头,“那是自然!”
刘氏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不免有些愧疚,“这半年来,真是苦着你们了。我啥忙也帮不上,还成了拖累。”
“这是哪里的话,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得病的!”
“日子可真不禁混,一晃,这便进腊月门了,”刘氏叹息着说,“我本想着,怎么也得好起来,给你们缝身过年衣服,做些好吃的。可还是不成……”
“娘你别焦急啊!”兆龙说,“赶明儿好利落了,再多多地做好吃的。我想想啊,最想吃什么,”他竖起一根根指头,“葱油饼,拔糕!”
刘氏含笑道:“好,我给做!”
“我还要吃娘亲手卤的猪头肉、琥珀豆,还有小酥鱼……”
“好,我做!”
杨云天笑道:“好了,今天就‘做’到这儿吧,你娘累了,先让她歇歇!”
兆龙哈哈大笑,刘氏也眉梢挂笑。他拿着碗走出门,见兆鹰他们都捧着碗,拥到厨房里抢喝腊八粥,心里也很得意。
他还特别去了杨慕侠那边一趟,告诉老头子,他娘亲的病见好了。杨慕侠也甚是欢喜,又问,“听说今年的腊八粥是你煮的?”
“对啊!”兆龙大胆地迎着爷爷的脸。
原本以为老头子又会板起脸,谁知这回却出乎意料,他还夸了句,“是熬的好喝,不比你娘差。可兆龙啊,爷爷还是盼你能在练功那上面多下些功夫。别忘了,你可是长孙,将来还指望你来撑杨家的门面呢!”
“我会的爷爷!”
“你娘胃口不好,想吃什么,你尽管下厨去做,爷爷不怪你就是!”
兆龙听了大喜,没想到老头子今天竟然这么开通。要不是碍于他的积威,欢喜得差点就当场蹦个高儿。那一刻,他觉得杨慕侠真是个慈祥的好老头儿。
当晚困觉的时候,他也睡得美美的。还做了个好梦,娘亲牵着他的手在开满芒花的河边跑,那些白的花絮像雪花一样飞舞,可跑着跑着,刘氏便松开了他的手,踩着水面飞快地飘走了,他使劲地喊,但她就是不回头,便那么越飘越远,消失在烟雾中……
“兆龙,醒醒!”半夜,他被杨云天唤起。他揉着惺忪的眼睛,有些恍惚。“你娘殁了,快起来!”
兆龙还是没反应过来,“什么,爹?”
杨云天叹了口气,“你娘她……不好了!”
兆龙激灵打了冷战,撒腿就往里屋跑。他看到,刘氏并没有躺在原先的炕头上,而是被抬到一张铺着水红褥子,四周挂着红绸围子的“吉祥板”上。
他看到,娘还是好好躺在那里,睡得很香甜,只是眼角还是湿的。“娘……”他想叫,偏偏又开不了口,又不敢凑过去看,怕惊醒了她,只能在原地傻站着,心砰砰急跳着。
很快,府里的人都起来了。二婶哭天嚎地抢进来,扑到刘氏的身上,“嫂子,你怎么说走就走了……”
兆龙心想,白天娘还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
兆鹰和兆鸣也进来,他们跪下去哇哇地哭起来。兆龙心里酸酸的,可还是不想流泪,转身走出了门。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脑子里一片茫然,走过厅堂,里面灯火通明。杨慕侠和两个儿子在那里说话,说什么白天的时候,她是回光返照……
他从门口默默走过,那些话在耳根旁打个旋儿,就滑走了,钻不进去。云鹏冲他喊了声,“兆龙,你哪里去?”他也没反应,径直走到厢屋。
厨房里黑咕隆咚的,他摸着火镰,打着了火,点上煤油灯。灶台、锅盖、饭铲、米缸、水瓮、油壶、酱坛子、盐罐子……它们都悄没声地睡在灯影里。
兆龙默默地看着,往日里,这些都是娘亲的宝贝儿,她每天都要围着它们转,以至于在兆龙看来,它们个个也都变成小精怪,米吃光了,又满起来;盐吃光了,又冒出来;油倒空了,又溢出来……
他以前多跟刘氏在厨房里帮忙,自觉跟这些家什也有了感情。看着看着,娘的身影又出现了,抓把米,捏点盐,舀点水,忙活不停。他揉揉眼睛,她却又不见了。
“娘爱喝我熬的粥,我便再熬一些吧!”兆龙心里想着,便真的从缸里抓出几把小米来,可在淘米的时候,豆子般的眼泪却吧嗒吧嗒地滴下来。
灶膛的柴烧着了,他慢慢拉着风箱,红光一下下地舔着他的脸。兆龙又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帮着娘拉风箱,添柴草。刘氏在锅里利落地炒菜或烙饼,脸上布满细小的汗粒儿。偶尔抬起衣袖擦擦额头,还不忘低头朝他笑笑。
那笑容暖暖的,兆龙一下子就热进心窝里,现在还觉得烫烫的。可是……
粥熬好了,他先用勺子弄了点尝尝,可是舌头麻麻地竟尝不出味道,鼻子也不好使了。还是盛了一碗,放上羹匙,小心地端去刘氏的屋。
房间里人少了,兆鹰和兆鸣走了,郝氏正跟一个婆婆在忙着给刘氏穿寿衣。原本,这些东西早就置办下了,总是该在病人还没咽气前就给穿上,谓之冲喜。但刘氏白天精神还好,半夜突然去了,只能现在换。
兆龙呆呆地看着,母亲换上了新棉袍和棉裤,头戴上蓝底红花的“观音兜”,脚上穿了尖口绣鞋。之后,郝氏又给她头上插簪子,耳朵挂坠子,腕上带镯子,手指戴戒指。
那老婆婆则拿出几床衾单,共计三铺三盖,谓之铺金盖银。一转头瞧见兆龙端着饭碗,悄没声地站在旁边,吓了一跳,“哎呀你这孩子,这是要干啥哩?”
郝氏也讶异:“兆龙,你怎么端饭来了?”
兆龙慢慢凑过来,看着闭眼“睡”在那里的刘氏,轻声说:“娘,饭做好了,你吃一口吧!”
郝氏听了这话,泪哗地又下来了,“嫂子,你看咱兆龙有多孝顺!”
老婆婆伸手擦擦眼角,说:“孩子,人死了,便吃不得活人饭了!”从他手中接过碗,捧着祷告了下,便又放回他手。
兆龙退到一边去,看老婆婆拿起床头的一张红纸,上面有一撮生米,她包好了,便把它塞进刘氏的嘴巴里。他也不知道这叫“含殓”,只是觉得娘亲临走前没吃他一口饭,肚饿怎么办?
他呆呆地看着刘氏的双腿被白绳缠住,胸口放上一本“皇历”,上面还压了一面镜子。蜡烛噗啦一声爆响,火光一旺,从镜子里发射出去。兆龙便觉得脑子里轰地一下,他娘真的离开了。碗一丢,摔成数片,米粥飞溅,他撕心裂肺地哭出声来。
4、入京
刘氏下葬好多天了,但兆龙却一直打不起精神来练武,饭也吃得少,经常溜到城外的墓地去,在刘氏坟前一呆就是老半天。有几次,都是兆鸣跑去把他找回家。
出殡那天,兆鸣像儿子一样披麻戴孝,哭得跟兆龙一样声嘶力竭,大家无不说这孩子重情。不用说,两个少年之间的情意也进一步深厚了。
那一年春节,杨家不贴春联,不走亲戚,不拜年,在别人家轰轰烈烈的鞭炮声中,不咸不淡地过了。直到过了十五,大地回暖,草木长出新芽,风儿也温柔起来,兆龙总算从丧母的悲痛中走出,脸上也多了笑容。
他和兆鹰、兆鸣、兆虎、兆麟就像拔节的竹子,春风一刮,人便长高半个头,饭量也大得出奇,好像总是喂不饱似的。自然,郝氏跟雇佣的老妈子手艺远比不上故去的刘氏,兆龙有时候会嘟囔几句,但还是放开肚皮吃。他也没再下厨去露两手,即便是老头子的生日,他也只管张嘴吃,不愿动手做。好像刘氏一死,他对厨艺方面的兴趣也随之亡灭。
不过,兆龙对于太极拳上面的领悟,却有了长足的进展。这恰恰得益于去年外公刘一手所说的“锅里熬粥”理论。
不管是杨云天还是杨慕侠,在给他们说太极拳理时,无不讲到乾坤颠倒,阴阳相济。但兆龙觉得,他们的都没有刘一手说的生动。
火能炎上,水能润下,水火要是各顾各的,便是未济。只有“分而二”,没有“合而一”,便不合于道,不成太极。
听听,这些话干巴巴的,让人觉着头大。可用外公的熬粥比喻,便是谁都能想得到,而且还能进一步往深处挖。像兆龙,他就由此越悟越深,感觉像泥鳅,钻的滑溜溜。
他站无极桩的时候,恍恍惚惚,一团混沌,就连躯壳似乎也融化了。
再站浑圆桩,分了阴阳,浊气下降,清气上扬。自己的躯体便像锅,像鼎,水火在里面交融,产生真气,腾腾然出于体外。
天与地,难道不也是这么一副器皿?天凸凸地像盖,地凹凹地像锅,他站立其中,头接天,脚踏地,这便成为三才。
由此深入进去,兆龙很容易就明白那句口诀的含义,大人们经常把它挂在嘴边,那便是:乾坤为一大天地,人为一小天地也!
兆龙甚至很狂妄的想,什么乾坤为大天地,人为小天地。我的意念无限放远,无限放大,乾坤都包在我心里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少年们一天天地长大,在杨家的后院练武场里,他们自称五虎将。那便是兆龙最狂放,兆鹰最健谈,兆鸣最吃苦,兆虎最大路,兆麟最听话。
岁月像刀子,每一下都在少年身上留下刻痕,直到有一天,他们完全不认识了自己。
同样的岁月如刀,杨云天是按老头子杨慕侠的心思去雕刻的,杨云鹏则好走极端,那刀只抓在他手里。此后,云天为杨家门面活着,云鹏为杨家的武技活着。
而早在三年前。他兄弟俩便通过了县府武场的童试,成了武秀才。当日院试揭晓后,杨云天名列榜首,杨云鹏却名列第十二位。
其实,云鹏在外场的两次比试上都拔得了头筹,无奈内场是他的薄弱处,一段《武经》勉强默写下来,不足百字,倒是错了二成。要不是学政大人念及他外场出类拔萃,内场便不得过。因而勉强上榜。
杨云天从小喜欢读书,内场考试对他来说再轻松不过,下笔千言,倚马可待。最后被定为童试第一名。
那年发榜后,学政将新录取的武生造册呈报兵部,算是备了案,之后每个月里,杨家兄弟都要到广平府的武学处,跟其他武生一起射圃,会同考验弓马,并被教以《武经》、《百将传》、《孝经》、《四书》。
对此,杨云鹏简直是烦不胜烦,去了两趟后,便再也不去晃荡了,等于是直接放弃了资格。只有杨云天坚持下来,一来是他为人随和,到那里都能交到朋友,很快便与那些武生打成一片。二来是杨慕侠还盼着他有朝一日能参加殿试,夺取武状元,他也不得不尽力。
自顺治二年,题准子午卯酉年十月举行武科乡试后,直隶各府的武生在顺天府进行乡试,多是在初七那天开弓校射,十三日入闱结束。
今年是光绪十七年(辛卯),正好到乡试之年,一进到秋天,杨云天便开始准备着打熬力气,因那武场考试跟练太极拳不一样,主要拼的是膂力,而不是借力打力。骑马射箭还算技巧,拉硬弓、举石锁、舞大刀却是实打实地,只能硬啃。而这些恰恰是杨云天最不擅长的。幸好从小练功,也熬得一身筋骨,倒也不怯。
进入十月,秋风便开始转凉了。这天一大早,杨云天带着兆龙,告别父亲和兄弟,去了顺天府参加乡试。刘一手的大德居酒楼就在京城西街上,离着顺天府不远,多次捎信叫兆龙去住些日子,这次便顺道带他过去。
每天关在院墙里练武,兆龙早憋坏了,听说要跟着去外公那边,这几天便兴奋得像小狼似的嗷嗷叫,害得兆鹰几个也没心思打拳了。唯有兆鸣,还是一声不吭地往死里折腾自己,便好像那身子骨不是父母给的。
付出总有回报,这一年半来,他进步神速,居然追上了兆虎兄弟。今年四月时,兆龙有一天拉着兆鸣几个去了水丘子。算着,悟清师父圆寂也快一年了,他禀告了爷爷父亲,过去祭拜下。
黑鱼庵烧成一堆废墟后,便再没人上去过。那根铁索早长满了斑锈。但兆龙远远地看到水丘子上面,还是吃了一惊,那上面竟然长满了芒草,毁坏的墙壁和瓦砾都被掩盖住,不少水鸟在那里作巢,哇哇乱叫。让人根本无法想象,一年前这里还是座小庙堂。
没有竹筏子,铁索也绣得厉害,依着兆龙的意思,是要攀着铁索上到水丘子去,但兆鸣看上去很冷淡,说:“别费事了,咱们在岸边烧了纸,拜拜就好!”
兆龙忍不住问:你不念记着悟清师父了?
兆鸣沉闷了会儿,才拍拍心口窝,说这里想着呢!
这样,他们便在岸上烧了纸钱,遥遥地拜了拜。都满一年了,悟清师父的魂魄也不知还在不在这周围?
兆龙想,这兆鸣一年来的变化确实很大,竟然看不到禾谷的一点影子。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眼前这人很陌生,即便是靠得这么近,还是觉得进不到他心里去。相比下,兆龙还是觉得从前的那个禾谷可爱些。
现在,他就要跟着父亲离开家,去京城住些天。临走时看到兆鸣沉默寡言的样子,兆龙心里泛出一股酸楚来。旁边的兆鹰、兆虎和兆麟脸上都透着羡慕,表情生动,只有他冷冷淡淡的。那张脸上好像蒙了层灰,总是擦不掉。
他夸张地笑着,跟兆鸣说,回来后给你带好东西!他也只是点点头,表情木木地。兆龙不禁想到,兆鸣以后是不是不会笑了。
幸好,骑马一上了路,这些沉重感便被抛去了爪哇国。父子俩骑的是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除了四个蹄子有一圈黑毛外,通体雪白,骑在上面晃晃荡荡,感觉很美气。
兆龙坐在前面,缩在杨云天的怀里,迎头是凉凉的秋风,背后是父亲热乎乎的胸膛,让他美得开了花。出了广平府的城门,嗒嗒地跑在官道上,看着路两旁的树木和庄稼地,他忍不住大声唱起来,却想不出唱什么词,只知道啦啦啦,嗷嗷嗷地喊唱。
杨云天看着远处的山川景色,也来了兴致,大声说:“兆龙,跟我念首词,词牌名叫苏幕遮。”
“什么遮?车辙吗?”兆龙可听不明白父亲文绉绉的那些话,便跟他胡扯。
杨云天不去理他,朗声吟道:“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范仲淹的这首词他很喜欢,里面含他“云天”二字。可脱口而出的却只是上半阕,下面那段有“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一句,他不想去说,不愿去想,因为想起了刘氏,徒增伤感。
时间充裕,他们没有急着赶,经廊坊,进丰台,第三天下午进到京城。远远地看到紫禁城高大的城门楼,还有厚重的红墙,以及像蚂蚁般进进出出的行人,顿时便觉得自身渺小起来。
外城套着内城,内城缠着皇城,大圈圈里面小圈圈,小圈圈里面黄圈圈。尽管不是头一次进京城,兆龙还是觉得两眼有些使不过来,街长看不到边,巷深见不到底,到处可见茶馆饭馆戏院古董店……
眼睛瞧不过来,耳朵也听不过来:唱戏的敲锣声,耍杂技的喝彩声,货郎摇响了拨浪鼓,卖扇子的晃动串铃,卖油打响了梆子,乞丐唱起了莲花落,叫街的打起了快板……
兆龙一路走来,喜得抓耳挠腮,杨云天却自淡然。以往,他们一家三口每年都要来京城一趟,一来是看望刘一手,并住上十来天;二来是,杨家在大栅栏附近开着镖局,由杨云雕一支坐镇,杨云天到京必去探望。
可这次来,身旁少了刘氏,情味自然异样,有些云烟沧桑之叹。
刘一手所在的大德居位于西街,很气派的三层楼,门脸儿干净宽敞,金字招牌高高悬起,匾额是同治甲戌科状元陆润痒题写的。站在门口招揽客人的伙计也比别处的神气,嗓门大,头戴瓜皮小帽,新衣新鞋,一对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杨云天的马还没到跟前,小伙计就颠颠地迎上来,一面作揖一面道:“哎呀杨爷,你可来了,俺们大堂头可都盼的掉眼珠子了!”热络络地迎进去。
刘一手见女婿和外甥来到,自然欢喜,他是保定人,家传本就有些绝活,他却不满足,又四处拜师习练,终成名满京城的大厨,坐镇大德居已有十二载。惟一的遗憾是膝下无子,只生养了两个女儿,杨云天便是他二女婿。
大女儿远嫁山西,二女儿去年又过了世,刘一手虽然依旧忙于酒楼后厨的事,但闲下来与老伴儿独坐小院时,竟生出晚景的凄凉来。因而见杨云天父子来到,欣喜之余,不免又有些哀伤。这些都不消细说。
因为几天后才考武场,第二天杨云天留在府里歇养,刘一手则带着兆龙四处转转,买了一大堆好吃好耍的玩意儿。这种待遇在广平老家可享受不到,只把小家伙喜得合不拢嘴巴。
不过,在回来的路上,兆龙不经意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左眼上戴着眼罩,那不就是毒死万斤力的武恶吗?他赶忙追上去看个仔细,谁知,三转两转,那人就没了影儿。
那个独眼龙怎么也到京城来了?不觉,脑海里就映出一个少女花朵样的脸蛋,兆龙觉得心口窝热辣辣的,她不会也跟来了吧?
很长时间了,他没再想起武云这个名字,乍一钻出来,透着陌生气。
兆龙一回到住处,便赶紧找杨云天去说事。不想,他也后脚就跟着出门了。刘老太说,是直隶省的几个童生来请,邀杨云天去了直隶会馆。
当晚他回来时,已喝得酩酊大醉,等兆龙将见到独眼龙的事说与他听时,已是第二天早上了。云天登时警觉起来。去年发生那件事后,杨慕侠曾经派杨云鹏出去走了一圈,打听过“秋水”的底细,但没什么收获,仇家藏得挺深。
因担心会出什么岔子,杨云天便不敢大意,带着兆龙去了大栅栏一趟,谁知,杨云雕和几个副手都外出保镖了,并没见上。
之后,父子俩便不再外出,兆龙好不容易从老家笼子里跑出来,又被圈起来,自然觉得发闷。因为乡试那天他也捞不着进场去看,死憋在这老宅子里,还不把他困煞。幸好刘一手告诉他,那天虽然看不上武考比试,却能让他见识一场厨艺上的较量。
原来,每年的十月,大德居内部都会举行一场厨艺大赛,参赛人员由打荷、砧板、配菜、跟刀、菜头、灶头组成,甚至于跑堂的,若手头有绝活,都可以上去一试。他们各显其能,须在规定时间内烹制出上好的美食。之后由总厨刘一手和东家点评,获胜的前三甲,则有机会成为大德居的头厨和二厨。
兆龙还是头一回听说有这样的“比武”,大喜过望,他从小受母亲熏陶,本就喜欢厨艺,这种“斗菜”的场面对他自然有绝大的吸引力。
十月初七这天一早,刘一手亲自下厨,给女婿做了丰盛的早点来吃,盼他能够旗开得胜。饭罢,他和兆龙乘了一辆马车,一直把杨云天送到德胜门箭楼的广场前。这便是顺天府武科乡试的地点。
兆龙看到,瓮城上面站满了兵丁,军旗猎猎而响,有军士正一下下地敲着城角上的大鼓,不时地,还会哞哞地吹响几声号角。人流正滚滚从周围涌过来。那些习武的童生个个长满魁伟,着紧身衣裤,每张脸上都露着傲气,即便碰见相识的人,寒暄起来神经也紧绷着。
内侧的城台下,建有一座真武庙,同样人流涌动,不少武童生进进出出,参拜真武大帝,保佑其武场旗开得胜。
杨云天闪身下马,对车上的刘一手说:“岳丈大人,先请回吧!”
“贤婿当心些。”
兆龙不忘给他爹打气,喊了声,“爹,我等着你回来放炮仗呢!”杨云天含笑点头,拉着马,顺着众人涌去点名处。
刘一手看着他的背影却自管摇头,叹说,“你这个爹那儿都好,就是忒清高!”
原来,他几次跟杨云天商议,要在大德居摆上一桌,宴请顺天府的官员等人,搭搭交情,疏通门路,以便在武场上多些照应。却都被杨云天谢绝了。老头子当时便有些急躁,因为他大德居曾经三次承办过“鹰扬宴”,跟顺天府的那些头头脑脑是能递的上话的。
所谓的“鹰扬”,盖取“刍鹰击空”、“我武维扬”之意。“鹰扬宴”是专为三年一次的武科乡试准备的,放榜后,唯有中榜的武举才有资格去赴宴(文举乡试放榜后,宴请新举人的是鹿鸣宴)。
这宴席名义上由官府所设,私底下承办的却是像八大楼、八大居等著名的饭庄。谁家若是能夺得“鹿鸣宴”或者“鹰扬宴”的承办资格,自然会在同行中名声鹊起,生意也跟着冲天兴隆。
大德居能连续三次承办“鹰扬宴”,跨度十年,一靠东家跟顺天府尹的交情,二靠刘一手的厨艺。正是因为有这层背景,老头子才积极地替女婿谋划,盼他上得武场后,能够做到十拿九稳。
岂料,杨云天骨子里透着傲气,对此提议是想都不愿多想的。他定要凭着真功夫拿下这份功名,若是暗地里搞弄这些,传将出去不但有损杨门声望,更让他无法面对列祖列宗的牌位。堂堂太极杨家岂能做出行私舞弊的勾当?
这攀扯之事,便就此了了。
5、乡试与斗菜
杨云天此次参加顺天府的武科乡试,按规矩是跟广平府的另外四名武童生互结相送,并由营官出结作保,保其确系本县之籍贯、且出身清白,非倡、优、皂隶之子孙,并无居父母之丧者,方准能进京应考。
一般来说,这五位童生是要一路同行,并一起住进直隶会馆的,相互都有个照应。但云天因带兆龙同行,并居岳丈家,便和那四人分道走了。
因为是五人互结相送,入场也都得聚在一起,拿着保书鱼贯而入。那四人却早到一步,正跟邻县相熟的童生在谈天说地,见杨云天过来,都喊:“杨兄,这边!”
杨云天来到近前,抱拳笑道:“几位仁兄倒是捷足先登了!”
一人便哈地笑出来,“哈,这话的彩头好!”便给邻县的人介绍。那些人听说眼前这文雅的汉子居然便是杨家的“大先生”,都惊叫起来,纷纷上前见礼。
这么一热闹,惹得周围的人都往这边看,又有不少久闻杨云天大名的童生上来攀交情。还有些冷眼观望的,想到杨无敌的名号,上场前愈发添了压力,不免抱有敌意。却在这时,箭楼的大门吱呀拉开,有兵丁高声喊着童生入场。
那广场呈长方形,可容纳两千多人,涌进的童生一千来人,外加上执勤的兵丁以及马匹,也显得满当。看台上,担任正副主考的翰林官员当中坐定,身为监射官的两名监察御史和京官出身的四名同考官分列左右。作为提调的顺天府堂官们则站在下首。
圣旨念完后,武考开始,第一场比的是骑射,每位童生要在场上驰马三趟,发箭九枝,三箭中靶为合格,达不到三箭者便丢了进入二场的资格。
场上飞马疾奔,场下的武人便齐声吆喝起来,任谁见此情景,都不免心血澎湃。杨云天之前在直隶参加县府武科时,因在自家门口,又有云鹏作伴,信心十足。可今天到了这京畿要地,眼见人人争先,个个逞能,且都是百里挑一的精英,心便有些不打底。
尤其是头一位上场的涿州童生,飞马三圈下来,九箭竟有七箭正中靶心,博得了一片叫好声。这让杨云天的压力徒增,暗想自己未必能比此人射得更好。
到底是各地选拔上来的头面人物,依次上场的武子们表现个个不俗,更给下面参比的童生添了压力。杨云天虽然不至于像身旁的那些人不住声地躁动,却也瞧得全身冒热汗,那丝丝的秋风竟带不来凉意。
蓦然,他觉得有目光像刀锋一般从脸上扫过,心下一颤,下意识地便寻视过去,却见二十几步外的人堆里,有个独眼汉子正自朝这边观望,目光跟他一接,马上便转开了。
杨云天登时心头剧震,那汉子戴着黑眼罩,形容跟兆龙提到过的武恶一般无二,神经登时便绷紧了。秋水的人也来参加武考,自然是冲着他来的,难道说,他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自己不利?
至此,心便不放在场上,而不时地瞥那独眼汉子。那人却也怪,云天逼视他时,他偏不回视,只一味看去武场。云天要是收回目光时,他倒瞧过来了。
如此三番,云天不禁恨得牙痒痒,若非身在武场,便要过去揪住他质问。继而,他又揣谋独眼龙会干出的勾当。最有可能的,便是云天骑马上场的时候,他暗中使用暗器,或射马,或射人,即便只是捣乱,害他精神恍惚,使得弯弓没有准头,射箭脱了靶,那腌臜念头便也得逞了。
正自气恼,忽然听见叫到自己的名字,原来下面轮到他上场了。杨云天瞪了独眼龙一眼,转身交代同来的那四个童生,让他们多留意下那独眼汉子的举动。
按照规矩,被点名的童生要先“验明正身”。武士子的点名簿上,杨云天的名字下面注着身中、面白、须无的字样。之后,在空白印册上,亲笔写下自己的籍贯年貌,监箭官拿着跟地方交上来的印结一对照,见没有差错,才在他脸上盖上印记,准许入场。
场中的童生还没射完时,他已经跨上坐骑,心跳加急了。云天居高临下,又看向独眼龙所在位置,不禁吃了一惊,那家伙居然没了踪影,他的目光沿着广场转了一圈,还是没有发觉。怎么回事,那厮竟然溜了?
正思揣间,场上的童生已射完第三轮,有把总高声报出:“广平府童生,杨云天上场!”
他顿时觉得热血冲上脑门,赶紧深吸一口气,两腿使劲一夹,马便冲上场去。搭箭拉弓,在这一刻,他心思猛然变得澄明,独眼龙被挤出脑外。
马蹄在激荡,目光在游移,那个靶子有节奏地晃动,红靶心在他眼中一点点地放大,很快送到他的跟前。杨云天轻叹一声,一松手,箭矢便嗖地飞出去,一下子咬住靶心。场外马上响起如雷般的叫好声。
但这叫好并没有钻进他的耳朵里。杨云天今天在场中的感觉非常敏锐,目光随即转向另一个靶子,马儿正好转到,一抬手,第二支箭又稳稳地射出去,再中靶心。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像在腾云驾雾,除了那三个红色的靶心,周围的一切都化为乌有。弓和箭似乎也跟他的手臂融为一体,每一下都稳稳当当地射出去。
当第六支箭射中靶心的时候,杨云天心如止水,一点波澜也不起,手更稳了。嗖嗖嗖,最后三箭俱中靶心。场外欢声雷动,他射出了今天最好的成绩。
杨云天长长地舒了口气,喜悦涌上心头,他跳下马来,牵着缰绳往场外走,却一眼看到了那个独眼汉子。他就站在点名处前,朝这边张望,迎着云天的目光并不回避,还冲他亮了下大拇指,佩服杨的箭术。
杨云天顿时轻松了好些,这人定然不会是武恶。果然,轮到那独眼汉子上场时,把总喊出的名字是邱大明——一位来自怀柔的童生。
北京城虽然入了秋,但暑气并没有消退,还是热辣辣地。但比起夏日的闷热来,还是觉出了凉意,尤其是随着秋风吹拂,树木的叶子也泛红泛黄,跟着悠悠飘落。头顶上的天空,也较以往湛蓝,像一面才擦拭过的镜子。
马车在街道上哒哒地跑着,车夫不时地吆喝一声,甩下鞭子,为的是不让那牲口跑偏了道儿。车篷里,兆龙和外公靠在一起坐着。他在嚼一支糖人,刘一手则美美地抽着纸烟。
“外公,你们大德居斗菜,要比几场?”
“跟你爹的武考一样!”刘一手伸出三根指头,“三天比三场!头一场,刀工;第二场,白案;第三场,红案!”
“啊,压轴戏放在最后头!”兆龙拍掌说。
“你爹那武考最后一场就不刺激了,要写篇烂八股!”
一道上闲拉着呱,不觉来到大德居后门。刘一手跟兆龙下去,开发了车钱,走进门去。他在后院有单独的一间房,一迈进去,候在里面的两个徒弟就迎过来,笑问师父您回了?一个赶紧去泡茶,一个则帮刘一手换过衣服,戴上帽子,系好围裙,拉上套袖。
碗茶也点好了,放到刘一手手上。老头子拿起盖子,划下浮在上面的茶末,用嘴轻轻吹了吹,方才凑上去吮了一口,徐徐咽下。兆龙在旁瞧得有趣,便眼不眨地看。
刘一手两口茶后,放下茶碗,清清嗓子说:“你俩个先过去张罗着,我随后就到!”
“是,师父!”两人恭敬地行礼,慢慢退出去。
兆龙吐吐舌头,说:“姥爷,你这里的规矩也蛮大的,跟我爷爷一个样!”
“那是自然!”刘一手说,“你们武林讲究门派,我们厨师帮也算是个江湖圈子,照样讲传承,讲辈分,那规矩是乱不得的。”
“我知道了,在大德居,您就是掌门人!”
“没错,要想在‘勤行’(厨师界)混出点名堂来,非得有绝活不成。要想学到绝活,那便非得拜名师不成!”
兆龙笑嘻嘻地补了一句,“这就叫名师出高徒!”
一老一少又闲扯了几句,刘一手从怀里掏出表来瞧了瞧,说:“时候到了,走吧!”
这大德居除了应街的三层楼气派外,院子也大,迎门便是水磨砖刻花大影壁,绕过去便看到一个偌大的鱼缸,里面游着红红黄黄的金鱼不下百余尾。院内的房子都改成雅间,宽大的廊子,落地的窗户,能同时开出百来桌的宴席。
这次内部“斗菜”,前两场地点就摆在大院里,十多张桌子拼起来,便成了一溜长台,一块块案板放置上面,各式各样的菜刀和盆碗漏勺笊篱等器皿都摆放整齐。
院内黑压压站着不少人,瞧见刘一手带着兆龙过来,纷纷行礼。兆龙数了数,打扮齐整,准备参与比试刀工的有十几个人。
猛听到有人说:“东家来了!”循声望去,见一个圆脸高额的中年绅士快步走来,他脸上一团和气,留着一指长的胡子,穿着小褂长裤,外罩宝蓝色缎子坎肩。头上那顶黑色的瓜皮帽正中,镶着颗绿莹莹的宝石。
身后跟着王大掌柜,他圆乎乎的一张脸,笑起来像个弥勒佛,兆龙头一天来时便认得他了。
刘一手躬身道:“东家,劳您的驾了!”
“刘师傅,你太客气了!”东家笑着拉了他的手,跟掌柜的一起坐下。东家姓梁名子清,扬州人士,祖上两代在京做官,积攒下一份不小的家业。到了他这一辈,虽没斩获功名,却精通文玩鉴赏,并特别讲究饮馔,后来便开了这家大德居。
他见兆龙站在刘一手身后,两只眼睛忽闪着,并没怯意,便笑问:“这孩子是……?”
不等刘一手开口,王掌柜就说:“这是刘师傅的外甥,三天前才从广平府过来。”
梁子清喜道:“可是太极杨家的人?”
“是!”兆龙大声道,“我叫杨兆龙,我爷爷便是杨慕侠!”
三个大人便相视而笑,刘一手故意瞪眼:“这孩子好没礼数,怎么也不叫声东家,便自管嚷嚷了?”
“别说,我还就喜欢他这直率的性子!”梁子清拈须笑道,“到底是武者多豪壮,不忸怩!”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两个金瓜子,扣在兆龙手心,“这个小玩意儿,你拿去耍子吧!”
兆龙便看向姥爷,刘一手一点头,“既是东家给的见面礼,便收着吧!”兆龙脆生生地说:“多谢东家!”还鞠了一躬,又惹得大人笑起来。
因中午还要营业,时间耽搁不得,刀工比试马上便开始了。出来的十个年青小伙子,最小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他们平时打杂,做配菜工,默默苦练,便盼着有朝一日能够崭露头角,被总厨相中,成为一名真正的厨师。
梁子清见状,笑问刘一手:“刘师傅,间隔了近一年,你必是又发现了好苗子?”
“东家,好苗子咱们厨下从来不缺。要说谁能技高一筹,还得等着比完再看!”
“你呀你呀,就是太持重!”梁子清把头侧向刘一手,凑他耳根说,“你故妄説之,我故妄听之。”
刘一手不动声色,压低嗓音道:“右数第三位,名叫吕良的,老朽较为看好。”
梁子清抬头看去,见那人二十左右年纪,脸盘白皙,鼻挺眼亮,站在案板前稳稳当当,心里也先给了高分,就凭这份站相,这个吕良便如鹤立鸡群。
俗话说,手艺好不好,先看站一站。在行家眼里,一个厨师“站案”的功夫不到家,站相不好,便说明刀工有欠火候,更别说掌勺了。
这便好像京剧开场时的亮相,相亮不好,换不来一个当头彩,后面唱得再好也不硬气,到底有些虚。
梁子清和刘一手小声说话时,兆龙耳朵尖,早听了个明白。他却又是个站不住的,眼见那些人一排溜站好,准备开赛,便想跑到近前看个热闹。刘一手哪能不知外甥的心思,便对一旁的大徒弟,浑名叫彭大碗的说:“你带兆龙下去看看,别让他瞎胡闹!”
兆龙却也认识这彭大碗,自从他和父亲来京城后,一些吃住出行上面的事,多是由这个大碗来照料。他得这个外号,一是因为本身胃口好,吃得多,二是因为他顶拿手的是大碗蒸鸡,大碗蒸鱼之类的菜品。
兆龙轻手轻脚地走近前,见那十个人平心静气地站在案板边上,面前各有一个切菜的木墩,一把把磨得雪亮的菜刀放置墩面中央,刀口向外,前不出尖,后不露柄。刀背、刀刃都不露出墩面。
兆龙小声问彭大碗,“大碗叔,他们为什么要干站着不动?”
“这是比试站案呢!”
彭大碗便小声给他讲解起其中的规矩,兆龙听了,觉得非常新鲜,原来这厨师站案要先练“站功”,竟跟他练拳要先练桩功一个样。
站案的姿态跟他站桩相仿,要求两脚自然分立,重心稳定(太极讲究中定);上身微微前倾,不能弯腰曲背(太极拳中要求含胸拔背);双肩要平,不可一肩高一肩低(太极拳讲究沉肩坠肘);目光内敛,微微落入前下方,身体自然放松,和菜墩保持一定距离。如此站姿,便跟太极起势前“无极”状态一样,透着从容,静心如水,散发出一种和谐自然之美。
兆龙不禁浮想联翩,要是自己把站桩的功夫用于“站案”上,当众一亮相,肯定也能博得一声彩。
他的彩没有人唱喝,比试却在一人的吆喝声中开始了。却是王大掌柜响亮的嗓门在喊:“第一轮,直刀法,加跳切。上黄瓜!”
兆龙被这喊声弄得有些糊涂,有配菜的伙计端了一大盘子洗净的黄瓜,每一个菜墩上放一根,这倒没什么,只是那直刀和跳切有些费解。
彭大碗便给他讲解,所谓直刀法是刀刃与砧板面活原料成直角的一种刀法(直刀又分为“切”、“劈”、“斩”三种),跳切是其中切法的一种。
兆龙听了不禁眼直,“哇,听着就像武林秘笈一样,那这刀法到底有多少种?”
彭大碗微微一笑,竖起四根指头,“直刀法、平刀法、斜刀法、剞刀法!”
兆龙吐吐舌头,“光这刀法,便分出了四大门派!真牛!”
彭大碗听他说话风趣,也来了神气,“光说这切法呢,又分出了十几个小门派!”扳起指头来如数家珍,什么直切、推切、拉切、锯切、铡切、滚切等等,把兆龙唬得一愣愣的,暗自怀疑大碗叔是不是在“胡切(扯)”。
他们在嘀咕时,王大掌柜又喊:“操刀!”
厨子们纷纷出右手,抓起了菜刀,拇指与食指捏紧刀箍,其余三指与手掌握住刀柄,当真是“一刀在手,天下我有”,气势马上透出来了。但兆龙看到那个叫吕良的偏偏却是用左手持刀。
梁子清隔远也瞧见了,笑着对刘一手说:“刘师傅,他跟你一样,也是左撇子,怪不得透灵。”
刘一手微笑不语,只是拈须点头。从吕良身上,他确实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随着王掌柜一声“开始!”厨子们一手按着黄瓜,一手运刀,登时,一片密集的唰唰声响起,节奏悠长,绵绵不断。刀锋所过处,薄薄的黄瓜片均匀地摊在菜墩上。
兆龙看到,厨子们肩膀不动,手臂微动,手腕灵动,凝神于运刀之中,思想随着刀刃走。持瓜的手稳,落刀的手准,一个不动为阴,一个主动为阳,两手紧密而有节奏地配合着,
一刀一刀笔直切下,着力点布满刀刃,前后力量一致。
直切技术熟练后,迅速加快,形成“跳切”。唯有一气呵成,才算合格,看着就是一种享受。
他还注意到,那个吕良的刀法最快,竟然看不到白刃,只见绿色的黄瓜像活物一样,微微晃动。切完后,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退后一步,那菜墩上的黄瓜竟然不散开,依旧粘在一起。
王掌柜正看着怀表,半分钟时便喊了声停。当即便有十个伙计端着盘子上去,把菜墩上的黄瓜片挪走。盘子上各贴一张纸条,写着施刀者的名字,免得混淆。
兆龙看到,伙计在拿吕良切的黄瓜时,那东西看上去还是一根整黄瓜,等放到盘子上后,才唰地散开了,片片薄如蝉翼。
他不禁看得咂舌,问彭大碗,“大碗叔,这一根黄瓜要切成多少片?”
“半分钟内,最少要切成一百片!”
兆龙倒吸口凉气,“我的个妈呀!”
数黄瓜片的工作由伙计来作,比试则继续进行,听王掌柜喊道:“上花生米,铡切!”
十个伙计各端一小碟花生米上来,每个厨子面前放一碟,约有十粒的样子。兆龙其时早凑到那个吕良身后瞧,眼珠子瞪得滴溜圆,倒要好好看他的刀法。
这铡切刀法一般用于处理带有软骨、细小骨或体小、形圆易滑的生料和熟料,像脆骨,蟹、花生米等豆类;它要求厨师双手握刀,一手持刀柄,一手按刀背,或是两手平衡用力压切,或是两手交替用力摇切。
这种刀法比跳切的难度还要大,因为原料不好控制,这便要求刀客下手要准,力道要匀。尤其这花生米还是炒熟的,脆硬,很容易滑刀,一不小心,小东西就会蹦出去。要在很短的时间里,把它们一一切成大小均匀的小粒,实在有些难为。
只听王掌柜一声令下,厨子们纷纷把碟子里的花生米倒在菜墩上,然后双手握刀,紧张地铡切。兆龙看到,吕良的做法跟别人不一样,他将花生米倒在菜墩上后,先是用刀刃逼着,左手轻轻一划拉,五颗花生米便整整齐齐地排好一线,这才双手握刀,左右摇切,竟然是同时在切五粒花生豆。
说来也怪,那花生米竟然都乖乖“听话”,没有一颗乱蹿乱蹦的,倒像是一块块软豆腐,服服帖帖地被左一刀,右一刀地切割细细小小的方粒儿。这说明他下刀的力度和角度拿捏得十分精准。
兆龙在旁瞧得不住地咂舌,好家伙,这刀法是怎么练出来的?吕良的刀每次都是轻轻提起,又轻轻落下,一直贴着花生米的红皮,两手轻灵地摇动,一左一右,一起一落,那菜刀发出细细的得得得声,像在墩子上跳舞。
再看其他厨子,神态就没这么从容了,有的额头热汗滚滚,有的手臂在哆嗦,还有眼珠子死盯着菜墩,生怕一不小心,那花生豆就弹出去。
偏在这时,院子里突然咣地一声巨响,兆龙毫不提防,竟打了个愣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