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食神(全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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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香会

1、太极树

兆龙第二次到白云观时,终于看到了弱用的右手。上回,这道士要么犯病卧床,要么把手笼在袖子子里,他便一直没在意那只右手。

但今天他终于瞧见了,弱用右手上多出一根小指头。他的手掌白嫩,手指细长,多出的那根小指便像白里透红的小花瓣,翘翘着,还挺好玩。让兆龙生出要上去摸摸它的冲动。

昨天,他在观里呆得时间挺长,回去后,刘氏和杨云天都急得不行,以为他出了事,待见他回来,心才落了底。兆龙不敢说实话,随口编了一套瞒过去,今天上午杨云天严禁他出门,但他终究还是瞅个空子跑出来。

如今,弱用所在的白云观对他具有莫大的吸引力,恨不得一整天呆在这里。只不过,道童大风的态度让人生厌,那家伙对兆龙抱有敌意,老爱翻白眼。

不过,为了能开眼界长见识,兆龙对这些都能忍耐。实在有些气不过时,就在心里说狠话,“瞧着吧,老子学好了本事,非把你打个落花流水不可,看你还怎么神气!”

秋风起时,暑热便给吹得淡了,天色也湛蓝无比,上面不见浮云。在弱用所住的后院里,栽有一棵一搂粗的银杏树,叶子已变得金黄灿烂,风一吹,就哗啦哗啦往下掉。

这叶子是一种药材,大风拿个袋子,将它们一把把抓起来装了。

弱用今天看起来精神头不错,呼吸也顺畅了好些,脸色显出红润来。他撩起袖子,指着银杏树说,“看到那棵树没有?”

这一指,兆龙便看到了他右手掌上多出的那根小指头,没看向树。在阳光映照下,那小指头洁白如玉,像是半透明,他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登时,身子酥麻了半边,接连退出几步。

弱用笑道:“我让你看树呢,你摸我手干什么?”

兆龙嘻嘻一笑,“我觉得你的手厉害!”

“怎么个厉害法?”

“刚才那一下,跟我爷爷摆弄我一样,轻轻黏住我,把人提起来,又弹出去。”

弱用眼睛一亮,便也不再说树了,招招手,“你来你来,我再用小指头黏黏你,看看那劲路跟你爷爷有什么不同?”

兆龙依言上前,扎稳了步子,慢慢伸出手去。弱用翘着那根小指头,像京戏表演中的兰花指。手掌与小指一贴,兆龙觉得像被烙铁烧了一下,手臂唰地缩回,人也一个高蹦起来。

这次跟上次的劲道大不一样,刚才摸的时候,那小指是冰冷的,这次却像火炭。兆龙好奇地打量着弱用,心说他练的太极功夫可真是神奇。

只听弱用问:“你且说说,我这劲法跟杨家的有什么两样?”

“很不一样!”兆龙摇着头说,“我爷爷的粘黏挺柔的,粘住你一点,便像黏住你全身,一点劲使不出来,人也被拔根了,站不稳,心也老悬着。还有,他还能‘听’到你的想法,你脑子里不管转什么念头,他总能抢先一步知道,让你老是不得劲!”

弱用听着,神情很是向往,手指跟着轻轻颤动,眉毛也一抖一抖的。兆龙笑道:“不过,我还是觉得你这个厉害,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怪吓人的!”

“你不懂,你杨家那功夫才是正宗。”弱用叹了口气,“我这玩意儿,终究还是霸道了些!”

“霸道不好吗?那样别人才打不过你!”

弱用笑笑,“太极拳追求的可不是这个,要不战而屈人之兵。你要是抱着刚才那念头练拳,便是违背了太极拳的拳理。”

兆龙挠挠头皮,“你这调调,倒跟我爹说的一样。不过,我二叔就不同了,他出手重,在我们家门数他最能打。”

“你爷爷呢,他想必已经练得没了火气。”

兆龙想起去年爷爷惩罚自己时,如雷霆震怒,一点不像平日里的慈祥,便闭嘴不答。弱用瞧在眼里,笑笑说,“我知道了,练功跟人的成长是一样的,那个阶段说那个阶段的话,不能违背规律,这才是顺其自然。”

这番话兆龙觉得难懂,弱用又给他作解释,“你少年时,不免稚嫩;青年呢,火气旺些;中年呢,慢慢变得稳重;年纪大了,人便老辣,成老油条了。人呢,终是要一天天地长大,不能踩着锅台上炕头。”

言下之意是说,练拳需要经过春天的萌芽,夏天的奔放,秋天的收敛,冬天的内藏。再转到春天的时候,则一派祥和,如春风拂面。

这一点,不管是外家拳还是内家拳,都是必需的阶段,勉强不得。

“好了,你还是看那棵树吧!”弱用又一次指向那棵银杏。这时,大风已经捡满了一小袋子,把口儿系上,送进厢房里。

兆龙歪着头打量那棵银杏,并不觉得它有什么奇特之处,不就是长得粗一些吗?听弱用道:“每天我都会看看这棵树,它给我很多启发,其中就包括一些修炼太极拳的道理。”

“道理,我怎么看不出来?”

弱用笑道:“那我来问你,你第一眼看到树,最喜欢它的什么?”

“当然是花朵啦,果实啦!像这棵大银杏,叶子也很漂亮,我也会多瞅几眼。道长,你喜欢看哪儿?”

“我喜欢它的主干!”弱用指着银杏说,“瞧,它的干是最高的。你所喜欢的花、叶、枝条,都是从它身上分出来的。”

兆龙疑惑地看看树,又看看弱用,“可是……我看不出这跟太极拳有什么关系?”

“很简单,这根主干,便是太极拳的大道所在,是它的本源。传说,太极拳是张三丰祖师所创,那么,八门五步十三式,便是它的主干。其他的像陈式、你们杨式、武式……不过都是由此长出来的侧枝,对不对?”

兆龙点点头。“这还不算完,主干还会继续分出侧枝,侧枝呢,还会分出越来越多的细枝,随着年月的增长,它才会长得枝繁叶茂,不至于看上去光秃秃的。这现象不光是拳术上有,其他门类,像书法、绘画、京戏都在不断分流派;像禅宗,有一花五叶之说,我们道教呢,也极多派别。

“不过你发现没有,虽然同是从一根主干分成来的,每根枝条却各有不同。如果让你爬眼前这棵树,怎么爬,才能爬得最高?”

“当然是抱着主干一直往上了!“兆龙可是爬树的积年老手,他小时候没少干过上树掏鸟窝的事。

“那要是你往侧枝爬呢?”

“爬着爬着就不敢动了,枝太细了,驮不住人。”

“正是如此!”弱用拍拍兆龙的肩膀说,“练太极拳最重要的是如何能达到高度,而不是花花哨哨地去追求那些外形的东西。说穿了,各门各派的拳法只是风格上的不同,所蕴含的太极拳理却是一样的。这便是它的本源,它的主干!”

兆龙不觉叫起好来,有些激动,弱用这番“树”的理论再贴切不过,他记得爷爷也说过类似的话,“要练好太极拳,必须抓住它的规律,领会它的拳理。咱们这些炼内家子的,一定要往内这个字上靠,多琢磨,那些外形花哨的架子不顶用,关键还是要看里面的修为,那可做不来假……”

这时候,大风又回到庭院,站在廊檐下,斜着眼瞪着兆龙,自己捡了半天树叶子,这姓杨的却跟师傅在那儿悠闲地聊天,他自然很憋气。

他越这样,兆龙偏就不睬他,愈发跟弱用说得起劲。他本来就聪明,受道士刚才那番话启发,马上也想到一些拳理,可以拿眼前这棵树说道说道。

他故意夸张地说:“道长,你院里这棵太极树确实了得!”

“怎么说?”

“它下面有根,往土里一个劲地扎,与大地成为一体,这不就是太极拳里讲的松沉吗?浊气下降吗?上面树枝柔软,迎风摆动,又有弹性。这不就是太极拳里说的轻灵吗?又叫清气上扬哈哈!”

弱用不禁为之莞尔,“说得在理!”

大风突然道:“喂,姓杨的,我现在就是一棵树,你能推得动我吗?”他自信功力比兆龙深厚,脚下已经生根,定能胜得过他。

岂不知,兆龙在老家时常跟兆鹰他们兄弟玩这游戏,深知其中诀窍,便是不能用拙力去推,那样容易被对方“吃”住劲,全身合住后就不好摆弄了。最好的法子就是将对手“松”出去,而不是推出去。

他赶忙应道:“我怎么推不动?两个你捆起来,我照样拔你根!”

“来,来!”大风使个弓步,招呼他来推。

兆龙笑嘻嘻地走近前,突然张嘴打了个喷嚏。大风害怕他的唾沫鼻涕甩到脸上,赶忙退后两步。兆龙指着他哈哈大笑,“你看吧,我一个喷嚏就把你吓跑了,都不用手推。”

大风气得满脸憋红,狠狠瞪了他两眼,再次走近前扎好步子。兆龙笑道:“我这回来真格的,不戏弄你了!”双手轻轻伸出,贴住大风的胸膛,却并不去推,而是把掌心旋转,暗中将“转水缸”那法子使上了。

大风顿时觉出身子往旁边扭转,他慌忙调整,兆龙顺势轻轻一抬手,把他往后推出去,叫道:“可惜,你就是一棵死树,哈哈!”

“好啦,你们也疯够了!”弱用道,“还是来看看你杨家的太极拳吧!”

这一次,兆龙演习的是揽雀尾。他练过一遍后,弱用马上给他指出种种要点,如何走劲,如何化劲。

道士采用的是一种零打碎敲的办法,将这一招的每一个变化都单独拿出来讲解,然后再串联起来进行练习,让兆龙豁然开朗,至此才真正明白揽雀尾的妙用。

那天中午,他照旧留下来吃素斋,因为受母亲和外公的熏染,他对饮食之道也有些想法,边吃边说出来。没想到,弱用也精于此道,从《本味》篇说到《山家清供》,从《食宪鸿秘》说到《随园食单》,又说到近人薛宝辰的《素食说略》,当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兆龙只听得嘴巴都合不拢,刘一手虽然烧菜拿手,但在说辞上终归贫乏了些,哪像弱用这样有理有据?他说得眉飞色舞,兆龙在旁边也听得热血澎湃,愈发得佩服他。

其后几天,他们除了研习太极拳外,还探讨了书法、国画、茶道、围棋,弱用甚至还特意用古琴谈了几首曲子给兆龙听。更神奇的是,不管是说哪一门类,他总能将其跟太极拳连在一起。

以至于后来,兆龙甚至便想留在白云观不走了,他很愿意当个道童,陪伴弱用左右。那个大风心术不正,是块烂木头,他怎么有资格当道长的徒弟?兆龙心里很替弱用不值。

还有一样,兆龙觉得道长跟杨云天太相像,他虽然身体弱,活得却潇洒,兆龙觉得他身上真正透着庄子的那份“逍遥”。

当天傍晚回去,正好撞见杨慕侠和二叔在刘家,他们是来查看杨云天伤势的。老头子见兆龙不在家里呆着,胡乱外跑,大为不乐。不过,当他考察起兆龙的太极功夫时,却又感到意外,小家伙非但拳打得比以前有味,还能讲出一些拳理来。

他可不知道,兆龙说的这一套大多来自弱用。尤其是把太极拳跟树作比较时,他还不忘指着刘府院里的那棵大槐树,连比划带解说,听得杨慕侠和杨云鹏不住点头,杨云天也忍不住夸他这比喻生动。

“没想到几天不见,兆龙倒把一些拳理给吃透了!”杨云鹏脸上也难得露出笑容,“我记得当年练拳的时候,就是一味地埋头苦干,没想这么多。”

“经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这太极树确有讲头!”杨慕侠也指着外面的槐树说,“我们内家拳上去就讲虚灵顶劲,多像这树,往上长枝干长花叶;下面却恰恰相反,要生根,要深入大地……”

兆龙听了这话,脑子里灵光一闪,“爷爷,我又想到一点,就是不知道对错!”

“说来听听!”

“咱们太极拳讲究以静制动,是草木派(植物)。那些外家拳呢,以快打慢,以强胜弱,嘻嘻,是鸟兽派(动物)!”

几人听了,不觉都笑起来。杨云天眼见儿子如此灵透,更是心花怒放,以往,这小子老是偷懒耍刁,爱惹是非,没想到这次来京城长了些见识,竟似一夜间长大成人。

杨慕侠这次来京,因云雕惹下乱子,云天又武场失利,本是心带焦躁的,如今给孙子这么一挑和,胸间登时舒畅了好些。兆龙毕竟是长孙,将来杨家的担子还是得由他来挑。

想到这里,老头子脸上流露出慈祥的神色,朝兆龙招招手,让他靠近自己身前,“你有这些想法是好的,不过,功夫终究是练出来的,不能光凭着嘴巴去说。”一顿,又问,“你还记得兆鸣的师父吧?”

兆鸣的师傅悟清原是黑鱼庵的主持和尚,圆寂已快一年了。黑鱼庵被一把火烧毁后,原先的小沙弥便还了俗,改名刘兆鸣,留在杨家学拳。

“悟清老和尚有一回跟我说禅,有一番话非常好,我想你最好牢记在心。”老头子眯起了眼睛,似乎在重温与悟清在黑鱼庵里的旧日时光,好一会儿才说,“你要从永年来京城,我用笔给画了张路线图,做上标记,不过就是短短的一条线而已。可地图终究是地图,它不代表你已经到了那里。”

“我明白了,”兆龙大声说,“拳理就像这地图,有了它,就不会再走弯路。至于这路嘛,我还要一步步地走。”

杨慕侠见孙子领会了自己的心思,很是高兴,“正是这样,只要方向没错,哪怕慢得像虫子爬,终究会有走到的一天,早晚而已。”

兆龙心想,“我可不要下笨功夫,能飞着去,为啥还要爬?”嘴上却道,“爷爷说的是!”

老头子赞许地摸摸兆龙的头顶,这一刻,小家伙觉得全身热烘烘的,要知道杨慕侠是很少跟小辈做这样亲昵的举动的。也许是现在远离了永年,孙子辈只有他在膝下,说话又多顺着他,因而才讨了他的欢心?

兆龙正沉浸在这难得的慈爱中,却被杨慕侠轻轻推开了,“兆龙,你先出去玩一会儿,我有话跟你爹说。”他虽然满心不愿意,却不敢不听话,只得慢慢走开了。

房门马上被关上了,他好奇心却按不住,装作大踏步走出屋子,却又像只壁虎,蹑手蹑脚地慢慢退回去。他知道爷爷和二叔机警,是以动得很缓慢,退到门旁才把耳朵轻轻贴到门板上。

屋里人的话声低,但他还是差不多听囫囵了。大意是杨云雕保镖去汉中,惹上麻烦,金家人月底来访,约杨家在后天妙峰山的香会上,了绝此事云云。

兆龙听得血脉贲张,这下子有热闹瞧了。香会上有好多好玩的且不去说它,单单只是他杨家跟金家人比武,看上一看也最是过瘾。

不过,他随即又想到,爷爷既然不想让他听这事,摆明了是不愿让他跟着去。爹又伤病在床,他想去就更没有指望了。再说,妙峰山好像离北京城挺远,有七八十里,要偷着去一趟也着实不易。想到这里,不觉黯然,空欢喜了一场,像美梦醒来。幸好还有白云观可去,不然他定烦恼得要命。

2、妙峰山香会

当晚无话,第二天早上,杨慕侠和杨云鹏用过早饭后,便去了大栅栏,跟镖头们敲定明日去妙峰山的事。兆龙则依旧找借口溜出去,杨云天因见他在老头子面前表现不错,也就没有拦挡。

到白云观后,一见到弱用,他就把杨慕侠那番论太极拳的话“借”过来,说了一大通。道长拍手称善,大风却满脸的不屑。

这天,他们接连练了“白鹤亮翅”和“玉女穿梭”两式,将它们分解成数个小动作,弱用一一给他指出其中的要点,让兆龙深受其益。

期间,他又和大风推手,虽然还处在下风,却再没像头一天那样狼狈。兆龙知道,自己明白拳理之后,推手功夫有所增高。

这天,他还跟弱用请教了一些道家的调息法。他看到道长为了调理身子,多做这些“六字诀”之类的养生功,便也起了兴趣,弱用一点不藏私,问则必答,讲解得也甚是详细。

当然,他在传授这些时,往往也会捎带着问兆龙,杨家的内功调息都有哪些?如何修炼?

兆龙回答说,父亲只让他们练基本功,练单式,呼吸没有特别说,只要求用腹式呼吸。弱用说,杨家太极拳肯定会有特殊的呼吸方法,只不过你现在根基尚浅,不宜修习。

那天,道长还给兆龙讲了书法中的阴阳之道,从白纸黑字说起,一直到毛笔的构造。笔杆是硬的,刚的;笔头是软的,柔的。处处皆有阴阳。太极拳有八种手法,书法里也有永字八法……

兆龙现在很享受每天在白云观的时光,静谧而美好。他还恍惚产生了错觉,好像跟那弱用早就相识了,有好多年。起先,他还因武恶跟弱用走近,对道长抱有一定的戒备之心,可几天下来,那念头早被甩去了爪哇国。

自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聪明博学的人,弱用几乎无所不能,甚至连兆龙引以为傲的厨艺,在他面前也拿不出手。道长对于饮食之道的理解异于常人,其“知味”之说将卫璜、刘一手等名厨也比下去。在弱用看来,他们过于追求精细,恰恰忘了“大巧不工”,因而境界总也上不去。

弱用并非光说不练。他某天兴致一起,果真用白水煮了一份青菜给兆龙吃。这居然是他以前从没尝过的美味。为此,兆龙兴奋了好久,回到刘一手家后便嚷着给杨云天和姥姥露一手,结果煮出的青菜索然无味。

后来他才想到,道观的水、器皿、自种的蔬菜以及周边的环境都不同,因而便烹制不出那样的清味来。还有一点至关重要,如果心怀与弱用不融,只怕也尝不出那菜蔬的甘味吧?

总之,兆龙愈来愈贪恋在白云观的时光。可是这天傍晚,在临离开时,弱用突然对他说,“明天你就别过来了!”

“怎么了?”兆龙吃了一惊,看到大风脸上露出几分得意,不禁怀疑是他暗中说了自己的坏话。

“明天妙峰山上开香会,我和大风会去元君祠帮着做道场,要住上一段时间……”

“真的?”

“哪还有假?”大风斜着眼说。

“我也去!”兆龙高兴地差点蹦起来。早先听爷爷和二叔商议去赶香会,他就惦记着跟去瞧热闹,不成想弱用师徒也要去那里,真是太赶巧了。

大风白了他一眼,满脸的不乐意。弱用问:“你可要想好了,这一上山,便不会马上下来。万一……”

兆龙抢着道:“道长,我今晚回去就跟我爹说!”

“你爹肯定不会叫你去的!”大风尖着嗓门说,“他怕他的宝贝疙瘩被人拐走!”

“放你娘的屁!”兆龙火了,朝道童挥挥拳头,他不明白这家伙怎么老喜欢跟自己对着干。

“斯——文!”弱用喝了一句。两个小家伙都轻哼了声,把头扭一边去,谁也不看谁。

一阵风过,带来微凉,院里的银杏叶子跟着落下几片,弱用咳嗽了几声,说:“兆龙,你背着家人来白云观,还不打紧。可偷着跟我们上山,只怕会惹出麻烦。咱们还是就此别过吧!”

“道长,不会有麻烦的。”兆龙热切地说,“我爷爷和二叔明天也会去山上看香会,我们正好做了一路!”

弱用却是表情依旧,只淡淡地问,“当真?”

兆龙使劲地点头,“你们到时候一起聊聊太极拳理,肯定很有意思!”

“我看你是在撒谎,哪有这么巧的事儿?”大风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

兆龙涨红了脸,“我敢发誓……他们跟人约好了在香会上比武,就算你们不去,我也会上山的!”

弱用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好了,你要是一心想去,我们也不能拴着你的腿,果真要跟着上山,明儿个可要起个早了!”

兆龙这才称心了,却又不忘朝大风扮个鬼脸,羞羞他。把个道童气得直翻白眼。

原来,这金顶妙峰山的“山期”,每年有两次。一是“春香”,从每年的四月初一开山,直到二十八日封顶。四月十八日是碧霞元君的诞辰日,香会由此达到高潮,会吸引到几十万的香客来此朝山进香。其中,不少人是来自千里之外的川贵、湖广、东北一带。

而“秋香”是从每年的七月二十五到八月初一,因天热多雨,远不如“春香”热闹。但粗略算起来,进山的善男信女也有数万人。

这天一大早,天还蒙蒙亮,兆龙就离开刘家。昨晚上,他几次想跟他爹说上山看香会的事,又几次硬憋回去。以杨云天求稳的性子,是肯定不会让兆龙去的,尤其是金家人要在那里跟他杨家比武,孩子去了还不是要添乱子?

故而兆龙最后决定瞒住他爹,只留下张纸条,简单写了几句,却也没提弱用师徒的事,只说去妙峰山找爷爷了。

他偷偷溜出刘家院子时,刘一手夫妇还没起床,天边尚有残星眨眼,半弯月亮还挂在西天。一站到街上,深吸了一口凉凉的气,兆龙的心便乐开了花,舒服得恨不得大喊大叫一番。

他一口气跑到白云观时,见观门还没开,便坐在窝风桥上,吃着半路上买来的煎饼果子,等着弱用师徒出来。眼瞧着日头慢慢爬上墙头,有道士把大门推开,拿着扫帚出来清扫,他便有些沉不住气了,猜想,他们该不会是丢下自己先走了吧?

正狐疑间,远处响起马车的辚辚声,转头一瞧,一匹黑骡子拖着一辆带篷的马车吱呀吱呀地拱上桥来,辕上的车把式瘦得像麻杆,嘴里叼着烟袋锅子,不时地喷出一口烟雾。

随着他嘘的一声,马车在白云观门前停下,骡子噗噗地打了两个响鼻。兆龙看到车厢的布帘一挑,蹦出一个道童来,三角眼,猪皮痣,可不是大风是谁?

他却正眼也不瞧兆龙,撒腿往观里跑去。兆龙呆了呆,马上跟进去,还没等走到后院,迎头就看到弱用带着大风出来。道长已经换过一身新道袍,手里持一柄拂尘,大风肩上则背了两个包袱。

“你来了!”弱用笑着点下头。不等他回答,大风早把其中一个小包袱丢过来。

兆龙赶忙抱住,“这是什么?”

“打开来瞧瞧!”

里面是一套小道服,衣冠鞋袜都有。兆龙喜道:“给我的?”

“从今天起,你扮我的道童!”弱用笑问,“可愿意?”

兆龙使劲点点头,并得意地瞥了大风一样,道童哼了声,扭头走出道观,嘴里还大叫:“这衣服是我的,借你穿就臭了!”

等他们坐上马车出发时,兆龙已将道袍换上,辫子解开,戴上道冠,便活脱脱一副道童模样。他摸摸这儿,扯扯那儿,很是新鲜,心里还想,要是爷爷和二叔见到自己这副模样,肯定大跌眼镜。

太阳爬上能有一竿高的时候,他们赶到了德胜门附近,尽管挂着布帘子,还是能够听到外面鼎沸的人声,锣鼓和唢呐声、鞭炮声不时响起。马车越走越慢,车把式不住声地吆喝,让路让路。

兆龙忍不住把帘子揭开一条缝,把右眼凑过去瞧,好家伙,路上黑压压的全是香客,有的肩放搭袋,腋下夹着衣包;有的挑担而来,手举梗香;还有夫妇背着孩子的,大多身上背着香袋。还有不少穿破衣,拿破碗的叫花子,唱着莲花落,朝路人行乞。

忽听咣咣的鸣锣开道声,两队兵丁一路小跑地过来清道,香客们纷纷避让,从中闪开一条路。车把式也慌忙鞭打骡子,让它拉着车转向路边。

很快,十几名骑马的戈什哈拥着他们的主子刮风般而来,那人身穿黄行装,上罩五爪金龙四团石青褂子,头戴三眼花翎宝石顶的凉帽,年纪若有三十左右,透着一股精干英武之气。

车帘此时已撩开大半,弱用瞧见那人面目,心说:“原来是他!”这人却是溥伦贝勒。他有几次携家眷去白云观上香,跟弱用有过数面之识。

正前便是妙峰山香会上最有名的茶棚“千秋永乐茶会”,里面供奉着老娘娘的画像,大凡进山上香的,多要在这里拜祭了,方才起程。

溥伦一行下了马,早有香会的香首、把头、都管、文武双会的师傅们上来迎接,兆龙的目光猛地直了,他在那堆人中瞅见了爷爷和二叔,他们跟十几个镖师站在一起,也鱼贯上前,与溥伦见礼。

随后,又有七八停黄轿子也赶过来,下来的全是妃子和格格。开道的兵丁待她们走进茶棚后,也就收了队,却重新部署,环着棚子护卫。兆龙这还是头一回见到贝勒格格,眼珠子瞪得老大,心说,这次回去,在兆鹰他们面前可有的吹了。

接着,十二档武会和四档文会的人员依次入场,有的两挑四笼,有的四挑八笼,分别是开路、五虎棍、秧歌、天平、小车会、旱船、中幡、杠子、石锁、花坛、双石头、踏车、吵子等等。每一档会的前面都打着门旗,后面护着轩门。

兆龙和大风几曾见过这等热闹的场面,如何不喜,嘴巴没闲着,手上也指指点点,浑然忘了他们还是一对“仇家”。

原来,各档香会在进山朝顶前,要先烧起驾香,拜祭祖师爷,然后在这德胜门的娘娘庙进香,再表演献艺。很快,在溥伦贝勒的主持下,各会一起烧香见“娘娘”,锣鼓喧天中,各档香会的会头大声喊着:“见见守驾的文武各会,见见遇缘的文武各会,憋小会上香有见了!”

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兆龙和大风干脆从车棚里钻出来,站在车辕上手搭凉棚,左右张望。参驾的各会中,他们觉得高跷秧歌中的头陀最威风,他站得最高,着装又像行者武松,黑衣黑裤,脖子上悬挂一大串佛珠,双手持一对短木棒,不时地啪啪敲打。

他的嗓门也最大,吼起来时像从半空往下打霹雳,“见见神坛守驾的,见见北京城关内外,三山五顶,四乡八镇,四股香道,行香坐棚,文武各会,憋小会上香有——见——了!”

最后一句,拖到老长,像唱戏文一样有嚼头。末了,还不忘凌空翻个跟头,他带着三尺高的木棍倏地翻起来,又稳稳落地,登时便搏得了全场的喝彩。兆龙和大风看得眉飞色舞,连连叫好。

车把式却是个行家,知道下一个关口在什么地方,茶棚这边围的人山人海,到时一起挤拥肯定麻烦,便把两个道童推进车棚,甩开鞭子,赶着骡子往右边折去。

路虽难走,风景却是美得让人目眩,苍郁的树林,清幽的溪流,大片的野菊,都颇能惹人情思。忽而有群雁在上空过,叫声立时将人的思绪引上云端。

下午申时,过了老龙湾,骡车便无法再通行,香道上黑压压挤满了人,将原本像条宽带子样的山路,染得黑乎乎的,从山腰转过去,一直缠向山背。

看这样子,是要步行了,弱用给足了车把式银两,将他开发了。四下里便像赶集一样热闹,谁也别想走快,他只得在兆龙和大风的搀扶下,一步步跟着众香客慢吞吞地往前挪。

兆龙在人群里看到一些奇怪的上香客。其中一人,嘴上居然带着嚼子,背了一个马鞍子,上面拖着“娘娘码”,脖子上还挂着好多串纸元宝。胳膊肘和膝盖上又牢牢地帮着鞋底子,他便这样像骡马一样趴在地上,有一个孩子在前面牵着往山上爬。

他们所经过的地方,人们自动闪开,兆龙惊愕地问:“师父,他要一直这样爬上去吗?”

弱用点点头,“这叫爬香,只有许了生死大愿还大愿的香客,才会这样‘自变犬马,以赎己罪’”

兆龙歪头想了想,“这样遭罪,便真的能赎罪了吗?”

“罪能否得赎不好说,至少爬香的能得到心安。”

兆龙眼看着爬香人一下下艰难地往前捱,他脸色已晒得黝黑,身上尽是尘土,汗水在脖子上留下一道道痕,两眼直勾勾地,只是机械地往前重复每一个动作。

他所到之处,人们早早地让开路,还有香客替他祷告,说老娘娘在保佑。兆龙听到有人说“快点告诉里边,有爬香的上来了!”一个传一个,很快就传进茶棚里去。

不多时,便听得当当当当几声锣响,拥挤的香客们自觉闪开一条道,只见四个壮汉飞快地从四合院里跑出来,兆龙看到他们每人手中一条白带子,不知派何用场。

很快,那爬香的便被四人用白带子兜起来,他们说声替老娘娘来救你了!往肩上一扛,四人抬一人,飞也似的往山上跑去。众香客们一起喊好。

兆龙方才明白,大家这么做,原是为了让那人少爬一些路。不觉心里就感动起来,环视周围热热闹闹的香客,觉得这才是人间真味。

得子是福,祛病是福,免灾是福,得财是福,长寿是福,求官是福……这祈愿总是有血有肉的。

那妙高峰在居庸关诸山之南向,与天寿山相接,主峰近旁有一组山石,绝险参天,远看便似一朵巨大的莲花,中间突出一块巨石,经阳光一照,金黄灿烂,由此得名为莲花金顶。

弱用体弱,走到山脚下,已有些不堪劳顿,便雇了一乘“爬山虎”。

所谓的“爬山虎”,其实便是两边绑上长杆子的藤椅,由四个棒小伙抬着,四十里山路,小歇八九次,大歇四五回,五六个时辰也就上去了。

这些肩夫可都是走山路走惯了的,道长身子骨又轻,一坐上藤椅,四人发声喊便上了肩,脚下快步如风,简直将山路当成平地。只是苦了兆龙和大风两个孩子,他们虽然都练过功夫,无奈人小步短,一路小跑地跟上去,都累得大口喘。

幸好随着山路的弯转陡峭,肩夫们放慢了步子,他俩又听了弱用的指点,头顶上的百会穴往往领着,气沉丹田,依靠胯骨的晃动往前走,才渐渐走得舒畅了。

兆龙心想,这不等于是在山路上走太极步吗?只要头顶拎得住,肩部以下放松,使得肌肉筋骨以及经络不紧张,全凭丹田气来驱使,走山路便等同于平地。

掌握其中的诀窍后,果然便脚下生风,也有心赏看四周的风光了,一路松柏掩映,山花烂漫,心怀愈发得欢畅。那些抬杆子的小伙也有意思,尤其前面那个“挑哨的”(行话),他是头儿,一路负责报道路况。

兆龙听他喊路觉得像在听戏文,譬如碰上大石头,便喊声:“迎门大堤!”;路上有小石头,就喊声:“一溜子长堤!”;路上有坑或水洼,便喊:“卧脚滑呀!”头顶上有树枝挡遮,便喊:“上照照!”

最有意思的是上茅厕,挑哨的一喊道:“便意,便意!”他们就一起撂杆子,跑到背人处解手去了。那副猴急相每每惹得兆龙和大风哈哈大笑。

走到一多半时,晚霞就映红了整个山川,连带每个人都染得红彤彤。山路满满地都是人,话语声却渐渐地清远了,似乎黄昏到了,山间静得虚空,把人的声音也吸了去。

那些山鸟平时早早地就会钻进树林里,被众多香客一惊扰,大片大片地在头顶上盘旋,发出唧唧喳喳的叫声,响彻山谷。

远处,云海在翻腾,金顶上面的那朵“莲花”果然发出一道道的金光来,惹得众香客一片欢呼,更有不少人当场跪翻,朝那个方向磕头不止。

他们在一处平坦处大歇了会儿。抬杠子的小伙子喝水吃干粮,弱用也与兆龙、大风吃些点心。晚风呼啦啦地吹着,有些凉飕飕的,西边,那个大红球正一点点地沉下去,唯有晚霞还在呼啦啦燃烧。

“你们看那山势!”弱用指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说,“像不像一条卧龙,虽然趴在那里,山脉却纵横有动势。这不正像太极拳论里说的那样,静中触动动犹静。”

兆龙顺着他的指向望去,群山给霞光镀上了一层金边,灿烂夺目。他也猛然想起杨慕侠和杨云天平日里常跟他们说的“视动犹静,视静犹动,内固精神,外示安逸。”不觉就脱口说了出来。

弱用听了,击掌说好,“你们再好好看,从山的静中,能否瞧出水的动来?”

这又一次说到了阴阳上。水有洪流,山有潜伏;水有吞旋,山有高低;兆龙伸出一根食指,顺着山脉起伏勾画,那群山果然像龙一样跃动起来。

他又往下看,山路弯曲如蛇,一圈圈地盘旋而上。这也是为了省力。太极拳法随屈就伸,几乎没有直来直去的打法,也是为了省力借力。

兆龙将心中所想的说与弱用听,博得了他的赞许,不免为之得意。相比之下,大风就迟钝了些,没有从眼前的山景中悟到什么,表情就有些讪讪的。

“再看看那些树!”

弱用指的是岩石缝里长出来的矮松。没有水,没有土,但它们却像一条条玩命的小蟠龙,神奇地把石头挤出裂缝,然后一点点地钻出头来,吐出嫩芽,抽出枝桠,直到傲然地悬长在岩壁上。

“你养过花吗?”

兆龙摇头。弱用说,“花其实不难养,有时候只要把些籽儿丢进水里,它就慢慢活过来了。”

兆龙便问:“师傅,你是说,我们练武的人不是被养大的花草,要像那些跟石头缝较劲的松树吗?”

“你这样想也可以,只是粗浅了!”

大风听兆龙说错了,哈地笑出来,但声腔并不响亮。其实他也没弄明白道长的真实想法。弱用说:“我要说的是一种太初的力量。

“一粒种籽,萌发时芽儿娇嫩,竟然会把泥土、甚至石头钻破,这股子劲儿不正是我们练内家拳的人所追求的吗?

“练太极拳需要放松,回归婴儿状态,不是跟这嫩芽一样?”弱用侃侃而谈,“你们想那花苞,将开未开,那是最动人的一刻。真要开了,跟着便要败落。所以练太极拳时,不能一味地放,更要学着收,放是阳,收是阴,收放并存,才是阴阳相济。”

兆龙听着听着,不觉就随手比划起来,他的外形往外舒展,意识却往里收着,便觉得身子变成了球状,达到了八面支撑。

大风见了,鄙夷地撇撇嘴,“得瑟什么,就好像你真懂了一般!”随手打去,却砰地被弹出数步,手心火辣辣地疼。

“臭小子,你……”他又惊又怒。兆龙却哈哈大笑起来,这一刻,他终于弄明白为什么往日里碰上二叔和爷爷的身上,就如同被火烧着了手。原来他们一直含而不发,一旦受到外力侵扰,便噗啦炸开了。

弱用见大风像头犟驴一样,又去跟兆龙缠斗,不禁摇头叹息。别看一粒种子小,却能蕴藏着巨大的劲力。别看话语平实,却含包了深刻的拳理。可惜这话只让杨家小子听进去了。

烟霞慢慢在西天烧尽了,山鸟们也终于收了声,藏进山林中。缓过劲来的肩夫们起了身,招呼三人上路。

兆龙问弱用:“师傅,还要多久才能到山顶?”

“多半个时辰吧!”

“我还是头一回抹黑走山路,”兆龙笑嘻嘻地说,“那肯定很好玩!”

大风白了他一眼,“什么好玩?两眼一抹黑,摔下山去你就再也玩不了了!”

兆龙哼了声,“要摔也是摔你!谁叫你一肚子坏水烂了肚肠呢!”

“好了你俩!”弱用笑道,“待会儿还有好光景看,你们谁也别摔下去!”

果然,待夜幕降临时,挑哨的便将一盏红灯笼点起来,挂在杆头,再看那些香客,每人都取了灯笼点上,很快便满山灯火通明,恍如密集的星斗。并且,那些红灯笼还在徐徐移动,隔远了瞧,便如同一条长长的火龙,围着大山盘旋不停。

兆龙和大风不禁高声欢呼起来,觉得像是身处梦幻境域。更奇妙的是,顶峰上还特别开辟出一块地方,无数盏灯火组成了“一山善人”四个大字,约有数亩地大小,十分壮观。

再往上看,顶峰的庙宇也闪烁着点点灯光,勾出屋墙的轮廓,它们跟天上的星星融为了一体,分不出你哪是天上,哪是人间?

3、夜斗

上到山顶的惠济祠,已是亥时,山门殿前的平地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黑压压的香客像蚂蚁一样集中于此,

弱用身子骨弱,在人群里挤荡时间长了,便有些吃不住劲儿,汗出如浆。兆龙和大风扶着他,正有着急,猛听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嗓子,“各位香客,别挡着道长的道儿,他可是要在老娘娘面前念咒祈福的!”

这一喊还真管用,兆龙马上看到他们前面的人群像水浪一样向两边分开,中间大摇大摆地走过一个邋遢老道,左手一柄拂尘,右手一只酒葫芦,张嘴笑时,露出满嘴的金牙。

还没等兆龙反应过来,那老道早将两个娃娃脸塞到他和大风手里,“戴上戴上,好玩得紧!”跟着搀起弱用,往山门殿走去。

那里面供着降龙、伏虎两尊护法的神像,上面的匾额“敕建惠济祠”,乃是嘉庆皇帝御赐。兆龙和大风拿到娃娃脸后,觉得新鲜,果真戴在脸上,转头再看弱用和老道,早进了门,他们赶紧喊叫着在后面追。

这里的正殿灵感宫,俗称娘娘庙,供奉着以“天仙圣母碧霞元君”为首的五位娘娘的塑像,东耳房是地藏殿,西耳房是药王殿。院里的香客不多,又有戈什哈把守,原来那些皇亲国戚已经到了,为了烧头柱香,便把后院的房间全占用了。

老道拉着弱用走得飞快,兆龙和大风汗淋淋地在后边追着,一没留神,他们便从钻进东角的月亮门不见了。两孩子围着后殿转了两圈也没寻到,后来,总算在西北边的院落找见了他们。

两人正站在一棵大槐树下小声说着什么,见到两个孩子寻来,才打住话头。兆龙看到弱用朝着老道拱了拱手,“多谢道兄指点!”

“客气客气!”老道还了一礼,转身朝兆龙呲牙一笑,晃悠着身子走了,边走还不忘向嘴里灌酒。

两个小家伙一路上山,早乏累不堪,不住声跟弱用嚷嚷。幸好老道早就给他们安排好了住所,进去一瞧,虽然简陋,但在这山顶有床可供歇卧已经不错了,兆龙和大风倒下去就不愿再动弹。

弱用却又赶他们出去打来热水热饭,烫了脚,胡乱吃了些饭食。才丢下碗筷,他们就歪到床上呼呼睡过去。可似乎没怎么闭眼,他们又一次被弱用揪醒了。

但兆龙实在困得睁不开眼皮,哼哼唧唧地赖在床上不愿意动弹。朦胧中听弱用说,“好吧,你们尽管贪睡去,耽误了看热闹,可怨不得我!”依稀听见开门关门,道长自行走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听得大风的呼噜声一阵响过一阵儿。外面隐约传来鼓声和钟声,一下下地很有节奏。兆龙觉得身子软塌塌的,一点力气没有,像瘫稀泥。意识也模糊不着边际。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清醒过来,呼地从床上坐起。黑暗中,大风的呼噜声愈发的雷响,看看窗外,远处灯光点点,他猛地记起弱用临走时说的话,想到爷爷他们还要和金家决斗,也许便在今夜,不由得打了激灵,一个高从床上蹦下来。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娃娃面具,开门出去。外面凉飕飕的,空气清新,山门方向传来一阵阵声浪,墙外的大树和旗杆上都挂满灯笼,不时还有烟花嗖嗖地蹿上天。

他撒腿就往前殿跑去,山门那边早安放了几排座椅,格格妃子贝勒们正在那里赏玩,旁边站了两班卫兵,但因兆龙扮作道童,倒也没有阻拦。

山门殿前方的空地上是一片灯笼的海洋,它顺着山路弯转而来,将大半个妙峰山装点闪闪放亮。兆龙挤到山门的一角,往下看去,好家伙,武会场正掀起高潮,他们有的在耍双石头,有的在舞石锁,有的在蹬花坛子,有的在练杠子,还有跑旱船的,下车会的……花样繁多,很是热闹。

这么多武会凑在一起演练,当真让人眼花缭乱。兆龙定了定神,转头去找寻弱用的身影,但并没瞧见。倒是在东边的门洞处发现了杨慕侠和二叔一伙,还好,他们正同那个溥伦贝勒爷说话,又背对他,才没吃发觉。

但兆龙还是赶紧把手中的娃娃头戴上。下方有一帮大头和尚追柳翠的香会,便是人人戴着假头具,装成和尚和妇女,相互挑逗调笑,看上去很是滑稽。

兆龙心想,那金家人不是说要在山顶跟我们杨家较量吗,他们人都跑哪儿去了?

忽听远处传来喊声:“龙来了,龙来了!”

他往远方一瞧,好家伙,山路上的灯火纷纷躲向两旁,中间有一条金黄的龙“游”过来,伴随着大鼓的咚咚声响,一晃一晃地来得很快。

兆龙还是头一次见到舞龙的,眼珠子瞪得浑圆,那龙腹中点上了蜡烛,映得龙身的鳞片光艳招人。整条龙近两丈长,下支竹竿十数根,由十来个人持杆挥舞,上下盘旋,左右腾跃。前面又有一人包头锦衣,手持彩灯一盏,引龙而动,有戏珠之意。

这条火龙很快扑近,山道上的香客们纷纷躲避,免得被它绞在里面,转眼间,龙便游到会场前,却不忙着蹿进来,而是神气活现地在外围张牙舞爪,不时地还张开巨口喷出一道火蛇,显得十分威猛。

兆龙正看得刺激过瘾,便听身边有人喊:“这是一条他妈的南方的龙,咱们北方才没这玩意儿呢!”

兆龙听了心中一动,南方?难道说这是金家人弄来的?转身去瞧杨慕侠,果然见他站起了身,正在跟杨云鹏和杨云雕交代什么,其他镖师则对着火龙指指点点。

原来,民间一向有“南龙北狮”的说法,也就是北京耍狮子,南方耍龙。北京的香会中是不允许有龙的,因为龙是皇上专用之物,不能乱耍。故而,妙峰山香会中向来只有舞狮子的,今天突然出现舞龙的,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早在火龙在山腰上出现那一刻,杨慕侠便应声而起,道:“好了,金家人现身了。”龙是江湖中的神灵,黑道中的头领每每被称为龙头大爷,这也暗示了金天留的身份,他确是蛰伏在汉中一带的魁首。

“好啊,他们演了一处金龙闹湖海啊!”王子斌兴奋得摩拳擦掌。

“舞龙?这金家人也真敢胡闹!”溥伦把折扇啪地一挥,“不过呢,京城里少见这玩意儿,斗一斗,耍一耍,倒也开眼!”

随行的镖师们原怕这位贝勒爷不喜,待见他如此开通,都为之舒怀,随声附和。转眼间,那火龙已蹿上山顶的会场,四下游走,将那些踩高跷、跑海船、追柳翠的挤到边上。

“人家都霸占全场了,咱们的手段呢!”溥伦叫道。

“贝勒爷别急,好戏马上开锣!”杨云雕一挥手,喊道,“出狮!”

随着鼓声一响,站在山门殿口的镖师们往两旁一分,两头太狮像插了翅膀一般,从台阶上扑下来。左边这只黄色,右边那只青色,却是有名的“京都二闸铜铃武太狮”,青狮头重八十五斤,黄狮头重七十五斤,很少有人能舞得起。

随着铜铃哗哗作响,两只太狮摇头摆尾,张牙舞爪,时而昂首欲啸,时而低伏欲纵,样子十分凶猛。围观的人不由得喝起彩来。

杨云雕喊道:“这便叫着双狮拜仙山!”

那仗灯的锦衣人见状,纵身一跃,跳到太狮身前,将手中的彩灯高高举起,晃了三晃。那条火龙便唰地游过来,将两只狮子圈在当中。那十多个人举着竹竿,脚下飞奔,嘴里发出嗨嗨的叫声。

随着锦衣人的彩灯晃闪,火龙越游越快。但圈在里面的两只太狮却并不理会,它们脑袋贴着脑袋,做亲昵状,相互梳理卷毛、搔痒、抖腰、曲背、弯腿……神态活灵活现。

兆龙从高处看着,喜得抓耳挠腮,太极门派出的双狮代表一阴一阳,金家的火龙游走四周,便是圆圈,这看上去又是一副太极图。

却在这时,山门里又闪出一个武士打扮的人来,手中拿着一颗绣球,原来是“狮子郎”。兆龙一瞧见他的面目,不禁一呆,这中年人认识,他是旗人,名叫全佑,是杨慕侠在京城的老徒弟。每年老头子寿诞时,他跟其他几人铁定是要到场的。

兆龙还记得,另外两人一个叫万春,一个凌山。都是杨慕侠当年到旗营做教习时,收下的得意徒弟,有凌山得其筋,万山得其骨,全佑得其皮的说法。

只见那狮子郎腾空跃起,箭矢般射进场中,脚尖在火龙的背上轻轻一点,借势翻进圈里。他的身姿美妙轻灵,像燕子剪水,惹得四周一片如雷般的喝彩。

兆龙心想,全佑师伯既然到了,那么万春和凌山两位在哪儿呢?眼珠子一转,难道说,他们一个扮演黄狮,一个扮演青狮?

他还真蒙对了。杨慕侠一下子将三位高徒尽数派出去,便是要借双狮斗金龙的机会,把金家的气焰彻底压下去。因为决斗就在今夜。

全佑扮的狮子郎一跳进圈来,那两头太狮便也停了休憩,随着他的绣球,纵跳舞跃,向游走的火龙发出挑衅。

彩灯人手脚不见活动,却突然滑过来,全佑近了才看清,那竟是一个女子所扮。脸上虽然浓墨重彩,脖颈却白皙娇嫩,耳坠晃晃当当。他暗暗皱了下眉头,师父交代下的事本不难办,只是没想到对手会是个女的。

“你是杨家什么人?”虽是女声,有些粗豪,看来没有寻常女子的忸怩。

“慕侠杨老夫子乃在下恩师。”

“我是金左,金家长女!”

全佑抱了抱拳,报出名姓。“家师事先有过交代,此次金杨两家以武会友,点到为止。我可没想到要跟金大小姐放对,可真有些难为了。”

金左微微摇头,“也没什么难为,大凡上到场来,眼中便只有对手,没有男女!”

“好!大小姐女中丈夫,我全佑便领教你的高招!”

金左身子早向旁边滑去,脚下如同按了轮子,快捷无匹。全佑要移身追赶,她一阵风似地,又滑向另一边。

全佑凝然不动,状如无极。金左转了几个圈子后,突然从他身后发动攻击,右掌拍向他的后心,眼看击中,全佑还是没动,手指一沾着衣衫,顿时像打进虚空里去,那肌肉筋骨瞬间变成棉花一样柔软。

金左吃了一惊,赶忙收手,谁知那身子却蓦然鼓胀起来,瞬间变成了大球。还好,她变招迅速,借劲向后飞起,化消了劲力。

但全佑却跟着动了,这一动便如惊雷震荡,轰隆隆一路炸开来。金左急切间竟然无法转身,对方攻势绵绵不绝,黏住就不会轻易放手。

杨云雕等人见他占了上风,都喊起好来。兆龙心说,爷爷的这个老徒弟果然了得。转头瞧向杨慕侠,见他脸色如水,十分平静。

金左接连闪晃,竟是摆脱不了全佑的追击,心中也自胆寒,猛地一扬手,那盏彩灯突然射出白光,全佑眼前登时白茫茫一片,被刺花了眼。

他赶忙扭头,金左却趁机反扑,一掌拍向他的心窝。全佑倒也机警,随势化解,两人的手掌一触,劲力含而未发,各自向后退出两步。

“好功夫!杨氏太极拳果然名不虚传!”

“金小姐你也好手段!”

“可惜我胜不了你!”

“不然,是金小姐你手下留情了!”全佑口里客气着,以他多年的经验,但凡敢上场跟男人放对的女子,都甚为自负,她们即便败北口头上也不会输的,要么死缠烂打,要么会在话头上讨便宜。

谁知金左居然落落大方地笑道:“用不着你让,我还输得起!”

全佑不禁感到意外,金家原先来势汹汹,末了怎么却这般放低了姿态,难道说,他们另有所图?

又听金左说:“先前你也说过了,金杨两家此次相会旨在以武会友,没必要非打个你死我活。咱们比也比过了,且看他们双狮如何跟金龙斗吧!”

“很好!我们便上前引逗一番!”全佑轻松赢下这一场,心怀大畅,也来了兴致。他挥了挥绣球,蹿到青狮和黄狮跟前,引动他们起舞。

金左也很配合,身形一滑,转到金龙头前,晃动手中的彩灯,引着火龙游走,不再转圈子,而是从两头狮子的中间钻过去,将它们从中分开。

舞黄狮子的便是会友镖局派出的铁螳螂宋启云,他是梅花螳螂拳的第一高手,出了名的拼命三郎。此时早和凌山舞的青狮子早就商量好了,一个攻龙头,一个攻龙尾,好让它首尾不能相顾。

舞龙头和龙尾的分别是金天留的大女婿巴矛和二女婿周谷城,见狮子们冲过来,也各使手段应挡。

龙头大,狮子头重,眼看着要撞到一起。宋启云和跟他一起出狮的搭档配合默契,闪电般顺着龙头滑去一边,同时蹲下身子,两人一起使用扫荡腿,朝舞龙人踹去。

巴矛应变快捷,怪叫一声弹起来,闪过那腿。紧随后面的舞龙人却挡不住宋启云的一扫,当场跌翻出去,幸好舞龙的人多,少他一个还能硬撑。那人摔得呲牙咧嘴,咬着牙爬起来,却是不敢误事,慌忙又钻进龙腹下。

这还是宋启云脚下留情,只使了两分气力,不然那人腿脚早残了。巴矛却觉得当众丢了脸面,怒火上涌,挥舞着龙头扑过来,同时指挥后面的将黄狮子圈起来,再把它绞烂。

到底是龙身长占了便宜,眼看着黄狮子被圈起来,并一点点往里面挤压。宋启云情急之下,猛地跳到搭档的肩上,就势扑到龙身上,张开血盆大口就啃。不防那龙突然调头,对准它喷出一股火焰。

宋启云吃了一惊,赶紧蹦下来,跟搭档一起在地上翻滚。那狮毛上已沾上火星,他们慌忙拍打,模样很是狼狈。巴矛扳回一局,不禁哈哈笑出声来。

他可不知道,龙头光顾着追绞黄狮子,却苦了后面持龙尾的周谷城,他原本与凌山舞动的青狮子接上了手,无奈被龙头拖着往前,无法定步扎根,竟被凌山追着打,闹得手忙脚乱,直待巴矛停下,他才稍稍缓过一口气。

杨慕侠等人远远瞧着,见场中如此热闹,都不禁莞尔。杨云雕却暗自捉摸,那个金天留怎么还不露面?偶然一转头,他发现右边人群里有一邋遢老道,一手拿着酒葫芦,眼睛盯着场中,边喝边看。

他一怔,这不是金府的那个管家吗?他既然扮作道人在此出现,想必金天留就在附近,可四下抠搜了两遍,还是没发现踪影。杨云雕有些按捺不住,几步蹿到老道跟前,喝道:“金天留在哪儿?”

那老道吃了一惊,见杨云雕认出了自己,也慌了神,猛地一张口喷出一股酒水。杨云雕反应也快,用袖遮面,嗖地蹿到一旁去。

邋遢老道转身就要跑,没想到回头差点碰到一个人的鼻子。杨云鹏冷冷地瞪着他,两人几乎是脸贴着脸说话。“我问你,金远在哪儿?”

老道吓得魂不附体,脚下匆忙后退,但杨云鹏的身子却始终紧贴着他,目光如冷刀切割,让他心魂俱裂。

猛听一人喝道:“接招!”一拳猛击杨云鹏的后心。这一下来得突然,话出时拳头已先击出,眼看着击中,冷风簌簌,杨云鹏竟然凭空消失。

兆龙隔远看得清清楚楚,二叔快如闪电一般,追逼那个老道。人群里突然蹦出一个大汉,出拳偷袭。兆龙一声惊叫还没来得及发出,眼前一花,二叔早闪出圈外。

那汉子没想到自己这一拳能打空,呆在当场。兆龙看清他的脸时,又是一惊。这人竟然便是那个在山下看到的爬香客,当时他身上背满了香,脖子上拴着缰绳,像骡马一样手脚趴在地上,任一个孩子牵着往山上一步步跪爬着走。

那时候,他那虔诚的神态着实打动了兆龙,是以印象深刻,一下子就记起来。却没想到他竟然也是金家一伙儿的。

场中,火龙跟两头狮子的较量还在继续。周谷城和巴矛改变玩法,将狮子围在当中,然后慢慢收紧。但宋启云和凌山早有防备,待那圈子快要压倒时,他们一起往上拔起,两头狮子轻飘飘地翻到龙背上。

这数百斤猛压下来,中间举竹竿的人哪里承受得住,竹子扎成的骨架也咔嚓乱响。宋启云和凌山既然想给火龙来个绝的,便不会手软,抬起八十多斤重的狮头重重砸下去。

轰隆一声,龙脊梁从中断裂,两头狮子弹身蹿出去,在地上各打了一个滚儿,起身看时,火龙已经断成两截。巴矛和周谷城就此分成两队。

场边上,杨云鹏一指那老道和爬香客,“你们两个一起上吧!”

爬香客一咬牙,怪叫一声冲上来,他的步法诡异,左右闪晃,旁人看得眼花时,竟似有两个他一起进攻。

杨云鹏却并不妄动,只是冷冷地盯着对手,在距离他有两步远的时候,蓦然出手,嘴里发出哼哈两声。外人根本看不清他们是如何交手的,只见爬香客像皮球一样高高弹起,跌出三丈多远。

那老道冲到半路,又给吓回去。但杨云鹏却不想放过他,鬼魅一般扑到跟前,手掌一按他的后心,老道人便瘫软了。“我问你,金远在哪里?”

忽听一人喝道:“问他不如问我!”

杨云鹏心中一凛,此人好快的身法,潜进来自己居然没有察觉。猛地将老道的身子弹出去,人却跟着往前出掌,只待那人接住老道后,发出攻击。

谁知,那人非但不接,反先一步绕到侧位,出拳砸过来,快似闪电,势如惊雷。杨云鹏赶忙转腰,就势来个揽雀尾,要顺势来捋。

右手与那人拳头一接,觉得像碰到了一块冰坨子。此式没完,那人左拳又到,杨云鹏抬手去迎,又似碰到一块烙铁。转眼间,两人的身子就贴近了,却又各使用靠法,噗噗撞在一起,一个感觉像撞到铁壁上,一个感觉像撞在木头上,各自向后退了两步。

杨云鹏这才看清,那人头戴斗笠,遮住面目,但嘴下飘着白须,心中一动,这人莫不是金天留?不然,别人也没这身手。

他每每与人对阵,多能先以犀利的目光将敌手“剖开”,先是皮肉,后是骨骼,再是内心,探得一清二楚,再出手时便能一招制胜。这跟传统意义上的“听劲”还不一样,算是更高一层的“用意”。目光可以摄人心魄,进而抓到对手的念头。

可眼前这斗笠老人不同,他那气势如同泰山压顶,让杨云鹏无法在意识层面占到上风,只能实打实了。管他金天留还是银天留,敢跟杨无敌放对便不能让他讨了便宜。身形一晃,几乎是贴着地面蹿过去。

“好身手,果然不愧是杨家最能打的!”老头子大吼一声,“再接一招!”

也不见他腿脚如何动弹,身子也唰地下沉,与矮身的杨云鹏撞个正着,两人身子同时一晃,各往旁边滑去,老者蓦然探出双手,死死抓住杨云鹏的一条胳膊。他马上化解,但老头子快速地再锁。两人的手臂化成一片虚影,你锁我解,你化我打,衣衫也像充满了气,鼓胀起来,不时地发出噗噗地响声。

“金天留到了!”杨慕侠霍地站起身来,一挥手,带着众人下到场中。围观的香客中也稀里哗啦涌出不少人,都是金家请来助拳的。

啪啪,金天留和杨云鹏借势向后退出数步,竟是没分出胜负。杨云鹏向来临阵干脆利落,只哼哈两声便能分出结果,从未像今天这样费劲,对手又是一位六十老者,如何好再死缠烂打,当下抱拳道:“老前辈果然好本事!在下佩服!”

“再好也奈何不了你杨二爷,白吃了几十年的干饭!”金天留哈哈大笑,一把揭了斗笠,当真是雪发童颜,气度不凡。

杨云鹏不觉肃然起敬,金家此次北上,借口找得不光彩,他本有些低看他们,如今真见了金天留,武功风姿皆异于常人,不由得为之心折。

“我听说,金三公子是人中之龙,武学奇才,前辈怎不让他出来一见?”

“你说的是金远呢!”金天留眼光从杨云鹏脸上移开,看向别处,老脸上的笑容慢慢见淡,“不瞒你,我也有些年头没见着他了!”语气中颇有凄凉之意。

4、套里套外

兆龙站在台阶上,一直眼不眨地盯着场中看。金天留一露面,便跟二叔交手,那气势稳如泰山,待见他揭了斗笠,须发皆白,偏偏一张脸又红润如丹,活脱脱一位南极仙翁,顿时也添了好感。

杨慕侠已带人迎上去。两帮人虽说之间结了梁子,但毕竟武林同道,言语透着客气。兆龙正想凑近了去瞧,猛觉得身后有人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却是弱用来了。他喜道:“师傅,我爷爷他们跟金家人碰上了,就在那边!”

弱用的目光飘进场中,轻轻说:“人到齐了吗?”

“好像金远还没露面!”

兆龙看着场中,那个引他们进山门殿的老道此时就站在金天留身后,原来他也是金家人。心中一动,不觉看向弱用。

正好与道士的目光相对,弱用笑了笑,“你说错了。加上你我,两家的人才算到齐了。”

兆龙恍然大悟,“你,你就是金远?”

弱用微微点头。兆龙倒吸口凉气,登时生出一种受骗的感觉,原来这家伙从一开始便在打我的主意。不觉脸皮就涨红了,拳头也慢慢攥紧。

但弱用却好像没有察觉,“金家和杨家没有仇怨,只不过是为了我,才有了误会。如果他们能像你这样信任我,也就没眼前这些麻烦了!”

兆龙本来心里憋着气,要驳他一句,“我不信任你!”但瞧着弱用幽深的眼神,不觉又咽了回去。

“兆龙,你实话跟我说,咱们相处的这几天,是不是过得开心?”

他只能点点头。应该说,自从母亲死后,兆龙再没有像在白云观里活得这么快乐了。尽管不过是短短的几天,弱用却引他上了另一层境界。

“很好,”弱用脸上露出笑意,他用手绢掩口咳嗽了几声,借以平息心中的激动,“兆龙,咱们这便过去,解了两家的这场纷争吧!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躲了!我已经躲了……六年了……”说到后来,语气竟有些悲咽。

他的话声轻细,却能勾到人心底处,兆龙心口一热,脱口道:“好,咱们不跟他们藏猫猫了!”一把将娃娃面具摘了。

弱用伸出手来,兆龙一把抓住,两人挤下台阶,分开人群,径直走到金天留和杨慕侠跟前。众人乍见一个道士牵着一个道童挤过来,正有些诧异,早见他们便跪下来,一个冲着金天留喊爹,一个冲着杨慕侠喊爷爷。

“金——远!”金天留颤巍巍地将儿子扶起,不觉老泪纵横。杨慕侠看到孙子穿着道袍,跪下也死握着金远的手不放,脸色不禁一沉。

杨云雕早上前一把将他揪起来,“小混蛋,你怎么跑来了,还跟金家人混在一起?”

“爷爷,大伯,二叔,道长他不是坏人!”兆龙热切地跟他们解释,“世间上没有金远这个人了,他早在白云观出家,叫弱用。这几天,他在白云观教了我好多东西,尤其是太极拳方面的……”

杨慕侠听了这番话,脸色愈发难看。杨云雕气得一跺脚,“你个活祖宗,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你真是傻到家了!”

“我没有!”

杨云鹏一直没吭声,猛地将目光射向金远,金家兄弟一班人正围着他问长问短,不禁冷笑数声,“金三公子,听说你五行变的功夫十分了得,杨云鹏不才,想要领教领教!”

他声音不高,却异常刺耳,弄得金家人很是难受。金前正想开口,眼前一花,杨云鹏已闪身抢进来,居然擦着他们的衣襟钻进人堆里,端端地贴在弱用的面前,两人相距不过两寸。

众人没想到他身法这么快,简直像鬼魂一样,都吓了一跳,呼啦围成一圈。弱用却并不慌张,伸出手绢捂着嘴巴咳嗽几声,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杨二爷,你看我这个病秧子还能禁得起你的拳头吗?”

杨云鹏呆了呆,金远虽然神态从容,但气息粗重,脚下也虚飘无根,确是一副久病缠身的模样。更让他感到奇异的是,自己刀锋一般的目光明明穿透了金远,但并没有捕捉到对手的意识。他的皮肉筋骨像纸一样薄,轻易便可被刺穿,但偏偏就是“剖”不开里层。

如果说金天留像山峰一样厚重,金远则像云雾一样轻飘。可面对这样的轻轻薄薄的弱者,杨云鹏却无法震慑住他,倒也费解。

又听金天留叹道,“我儿因习练了五行变的第五层,出了偏差,险些便丢了性命,他能活到今天已属不易,跟人过招早不成了。杨二爷如果执意要比试,那么老朽也就不吝惜这把骨头了。”

其他金家人也纷纷道:“没错,我三弟要是身子骨好好的,何至于躲出去?”

“我们要不是为了寻他,也不会千里迢迢地来京城了!”

“笑话,倒是显得你们委屈了!”杨云鹏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嘿嘿冷笑,“只为了寻金三爷出来,你们便可以往杨家头上乱扣帽子吗?为了应对你们金家的挑战,太极门的好手和京城武林同道都到了这妙峰山上,难不成便这样白走了一趟?”

“当然不会让各位白白劳碌!”金天留朝杨云鹏点点头,“杨二爷,武林可有这样的规矩,辈分低的不能擅自挑战辈分高的?”

“有!”杨云鹏眼光一闪,“不过,刚才是老前辈出手在先,我才接了。”

“那好,礼尚往来,我便替犬子向杨掌门讨个机会!”金天留说着,朝着杨慕侠一抱拳。

“请前辈不吝指教!”弱用说着,朝着杨慕侠躬身一个大礼。围观的人见他以如此虚弱之身,竟敢挑战太极门武功最高的掌门人,都是一惊。

杨慕侠看看左右,突然朗声笑了,“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金家人精心布下的这局棋,其实便是冲着我杨家太极拳的内功心法来的!”

他身穿半旧的青布大褂,黑裤,白底布鞋,腰带上别着烟袋锅子,看上去其貌不扬,活像个乡野出来的老农夫,不明底细的人,哪里会把他跟杨氏太极拳掌门人扯在一起。相比之下,金天留却气宇轩昂,一派大宗师的风范。

他为人行事也极为低调。这些天,王子斌等一干镖头与杨慕侠往来,发现老头子话语不多,凡事多让杨云雕和杨云鹏出头拿主意,他则不显峥嵘。这些年,也没有人再见过他出手,故而当年那个“杨无敌”的风采早被淡忘了。

若不是他的子侄辈武功惊人,大伙儿甚至会怀疑这老头子是不是还能在江湖上占一席地位。大家当然知道太极拳讲究“藏”,可也不能藏得一点锋芒没有,让人低看慢待。

要知道,从京城到这妙峰山的一道上,杨慕侠活像个多余的人,跟金家人对垒,头场靠的是大刀王五打开了局面。后来几役,太极门应对的还算平稳,这位杨掌门呢,多陪溥伦贝勒左右,像是真的来逛香会。

如今,总算将金天留给等出来了,可杨慕侠照样没出手,这不免让京城武林同道泄气。不过,金家人行事也果然邪气,竟然鼓动弱不禁风的金远向大名鼎鼎的杨掌门讨教,同样叫人难以理解。难道说,杨慕侠的武功不如当年了?

此时,场中的那些武香会都停下了,黑压压的香客举着灯笼,看圈里的那些武林中人如何动作,骚动像水浪一样,一波波地涌来。

坐在山门殿下观赏走会表演的溥伦贝勒怕下面的武林人士闹大了,不好收场,抬手招一名心腹过来,“你下去跟杨老师说,今天是喜日子,大家玩玩就好,别闹得过了!”

那人应声下去,分开人群到得杨慕侠身旁,凑着他耳根转述了一遍。虽然声小,其他人却也听见了。杨慕侠笑道:“请转告贝勒爷,让他放心,就说杨某自有分寸!”

他清了清嗓子,抬眼环视众人,那目光灼灼如电,竟是无人敢接,即便是金天留,也下意识地将视线往旁边移了移。便这么溜一圈,众人心中都不免震荡,先前的疑惑顿时消除了。王子斌心说,这杨无敌果然了得,他宝刀未老,只是不轻易出鞘。

杨慕侠的目光最后落在弱用的脸上,后者虽然虚弱,神情却平静如水。两人对视了片刻,并没激起波澜,像风轻悠悠拂过,水面微微起了皱纹。

“你说,你要向我讨教?”杨慕侠笑问。

弱用又是一揖,“是,请前辈成全!”

“好,勇气可嘉!”杨慕侠转头瞥了兆龙一眼,小家伙本来站在杨云鹏身后,见爷爷瞧他,不觉又后退了步,靠在杨云雕的右首。

这孩子此时也想明白了,不管自己心里对弱用如何敬重,如今他既然跟爷爷对阵,便等于代表金家挑战杨家,身为杨氏长孙,兆龙当然要站到爷爷这边。

“金远,听说你十六岁时便成了金家第一高手,乃百世难遇的武学奇才”,只听杨慕侠侃侃而谈,“金家的五行变功夫,唯有你全部练成,这一点,就连你父亲也没有做到,他只练成三层。而你在七年前便练成五层。五行变乃金家秘传武学,从不外流,你那么小的年纪便能大成,委实是个异数。”

金天留见杨慕侠说起了自己儿子的往事,丝毫不差,暗自惊惧。弱用倒是神色如常。

“只不过,那五行变的功夫最是霸道,伤人更伤己。常人练到两层三层,还可以仗着内功深厚进行调节,但你金远年纪轻轻便练成五行,五脏俱伤,时间一长伤了元气,人便跟着垮了。我猜你离家出走,应该是为了外出寻医救命。因为那时候这五行变功夫非但不能保你,还成了你身上毒瘤,每动用一次,便等于是伤自己一分。”

王子斌等人始才恍然,为何金家最厉害的金远会变得如此虚弱。兆龙却猛地想起第一次在白云观见到金远的情形,他突然犯病,痛不欲生……

杨云鹏和杨云雕都用敬佩的眼神看着杨慕侠,如同羔羊面对喂草的主人。押镖事件发生后,他们动用了不少人手去调查金家的底细,所获无几。而老头子却不动声色地抓住了藤,摸到了瓜。

“我听说,这些年你几乎走遍大江南北,四处求医,但疗效不佳,后来到得京城,在白云观修道静养,才出现转机。在一个偶然机会,你结识了一个奇人,蒙他传了太极拳,病情慢慢得到控制,还有好转的迹象。对你而言,这不啻于重生,此后对你那恩人便言听计从。只是,太极拳可以保你的命,却难以除掉那病根,你到今天还只能虚着身子……”

弱用一直神情如一,只是在杨慕侠提到奇人传他太极拳一事时,脸色才变了。他手心不觉渗出汗来,暗道:这等隐秘的事,杨慕侠是如何知晓的?

杨云鹏好奇的却是谁在传太极拳给金远?细数京城一带,除了杨家太极拳不作他想,这人到底是谁呢?

王子斌一干镖师却惊诧于杨慕侠的消息灵通,他们居然都看走了眼,老头子在他们面前不显山不露水,暗地里却早把对手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这份“藏拙”的功夫当真了得。

“我捉摸着,在你再次绝望时,那个奇人肯定会说,要想彻底治愈你这身子,也不是全无可能,办法只有一个,那便是要从杨家人口里得到内功心法。如此三番,你的心思便活动了!”

弱用见杨慕侠娓娓道来,如同目睹,更是感到心寒,不觉接口说:“杨前辈,您果然厉害,猜得丝毫不差。没错,当日我那恩公确实说起了你杨门的秘密,只不过,能治愈我病的并不是寻常的太极心法,而是您得自武当的《授密歌》!”

此话一出,一干人都是心动目眩。杨云鹏暗中叹道,“又是那个武当的玩意儿,只可惜,到今天爹还是不肯传授给我!”

杨云雕心里也咚咚乱跳,暗想:“怪不得老二武功超我这么多,原来是多练了那武当的《授密歌》!”

只听杨慕侠道:“你既然知道《授密歌》得自何处,难保不去武当山走一遭吧?你这道人的身份,倒是方便你行事!”

“可是我白白在武当山住了两年,还是落了空!”

“也就是说,到头来你还是只能打我杨家的主意。所以你便听从那位奇人的话,开始暗中策划这桩事了……”

“不!”弱用提高声腔,“前辈要是这么想,便是小看了金远。我起先只想投入杨家门下,靠一份诚心来打动您!我甚至想学您当年在陈家沟时的法子,不惜卖身为奴去偷拳,可惜我这身子骨太弱,无法成行……”

杨云雕在旁边听了不觉动气,冷笑道,“偷拳不成,你就把主意打到老子身上,给我下了套子是吧?”

“那你可就冤枉他了!”杨慕侠一摆手,“假冒金远身份去找你保镖的另有其人!”

“是谁?”

众人的目光都落到弱用身上,但他并没有开口的意思。金前急了,知道这当口要是不把金家给撇清了,少不得有麻烦,忙道:“我说老三,都到这份上了,你还藏着掖着作甚?咱金家的人死得起,脸面可丢不起!”

金家的长女金左也赶忙帮兄弟申辩,“我们金家可不是无缘无故来找麻烦的,当日在俺爹寿宴上,乍见到那盒子里的手,还真以为是三弟遇害了呢,他身子骨弱,不比从前,难保不被宵小所乘。后来真过来了,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有人在暗中瞎捣鼓,我们金家被驾到老虎背上,不好下了。”

王子斌等人听他们这番话,方才明白,为何金家人后来一味地示弱退让,原来是自知理亏。

金天留见三儿子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流露出一丝丝痛苦的神情,不禁暗自长叹,大声道:“你们别逼他了,受人点滴之恩,便当涌泉相报!你们叫他出卖恩公,便等于逼他去死!”

“用不着他说,我已经知道那人的底细了!”杨慕侠盯着弱用,慢慢说出两字,“秋——水!”

弱用听老头子说出这秋水二字,震惊当场。杨慕侠却把目光转向了兆龙,“在这件事上,我这个孙子也可做个见证!”

那目光威压中透着股寒意,兆龙不由得打个激灵,原来自己偷偷去白云观,自始至终都没逃过爷爷的眼睛。不禁将事情的前前后后一嘟噜说了。武恶的现身,恰恰证明这件事从头到尾由“秋水“在背后谋划,

金家人不觉都矮下三分,他们非但输了情理,还输了道义,事情到了这份上,他们还有什么资格跟杨家叫阵?弱用长叹一声,“千错万错,都是我金远一人的错,杨前辈,我……”

杨慕侠却突然插口问金天留,“金先生,我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

“杨掌门请讲!”

“按理说,五行变乃金家祖传武学,在多练伤身这条上,早该有所警觉,如何金远还会伤成这样?”

“掌门说的是,我祖上原有规矩,五行变不宜多练,最多只能练出三变,便不得擅自修习。因而我倾六十年工夫,也只练了水金土三变。至于金前金后金左金右,每人只限他们修习一种。唯有我这三子金远,聪明绝顶,我一高兴便传了他两种。”

“既然这样,他又是如何学全了五行变?”

“嗯,五行变虽然是五种打法,其实心法遵循五行变化,自有一定规律可循。这孩子过于聪明,将水火两变练熟后,便起了贪念,便缠着其他人,想学另外的变化。总算孩子们都在祖宗牌位前发过毒誓,不会相互传授。他一时间倒也无法探寻那三变的玄机。

“可是,此术练成之后,他们自然少不了要相互切磋,谁也没有想到,金远便在跟他兄长姊妹的交手中,竟将另外三变的心法悟透了。这孩子太过聪明,暗地里下气力,居然将五行变全部练成,却不知就此种下了祸根……”

杨云鹏听了这番话,突然嘿嘿冷笑,“我总算明白了,金老爷子为何今天要抢着跟我动手,原来是要给你家老三弄个时机,好让他跟我爹斗一斗,从中悟悟那《授密歌》的功夫!是吗?”

金天留被他这一逼问,甚是难堪,却又叹息一声微微摇头,“杨二爷,事到如今,我们也不敢有此奢想了!”

杨云雕却插口道,“你们就算想偷学《授密歌》的功夫,那也不该找老爷子,他的武功摸不着底,打他金远何须用武当那宝贝儿,随便什么招都成。照我说,你金三上来便该去挑战我们的杨二爷!”

杨云鹏见云雕笑得有些异味,忙道:“错,我又没学那《授密歌》,他找我比武还不是瞎忙活?”

杨慕侠微微一笑,知道侄子心里面有想法,便多加上一句,“《授密歌》是武当的,不是咱们杨家的!想要修炼,那要看缘分!”

王子斌一干人听了,不觉都怦然心动,杨慕侠无敌于武林,原来除了从陈家沟学的绵掌外,背后还有武当的一套心法。可是,他为何不传自己儿子呢?杨云鹏没有修习《授密歌》都如此厉害,真要学了,哪还不是又一个杨无敌?

只见杨慕侠背着手,慢慢走到弱用跟前,打量了片刻,突然问:“你那恩公果真说,《授密歌》能救你于水火?”

“晚辈修炼太极拳也有些年头,受益匪浅,如果能见识下《授密歌》,自然会百尺高竿,更进一步!”

“好,你既然想见识下《授密歌》的功夫,我便给你个机会,记住,缘分只有一次!”

弱用一呆,竟没反应过来。其他金家人也都怔住了。王子斌等人瞪大眼珠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杨慕侠明明知道金远是个绝世奇才,还敢让他与之交流,当真出人意料。

“爹,你,你怎么能答应他?”杨云鹏有些气急败坏,如果金远真如传说的那么聪明,跟老头子交手期间,便极有可能将《授密歌》的功夫学了去。

杨云雕也慌道,“掌门,这万万使不得,他金家本就是冲着《授密歌》来的,后面少不了还有圈套,千万不能大意!”他担心地是杨慕侠对金远的态度,老头子对这病秧子怀有好感,万一王八看绿豆,看对了眼儿,将金远收入门墙,传了《授密歌》,可不是就没有他们的份儿了吗?

弱用早翻身跪倒,“多谢前辈成全!”金天留则激动得老泪纵横,说不出话来。杨云鹏则脸色铁青,甩身走去一边。兆龙却是乐得看到爷爷跟弱用和解,高兴得合不拢嘴巴。

当当,庙宇里面传来洪亮的撞钟声,幽幽地向夜色浓重的远方荡去,久久不歇。

杨慕侠环视夜色中的妙峰山,叹道:“今天是老娘娘的好日子,咱们两家在上山路上争执,本就不妥。要是还在山门前斗狠,只怕更会惹来天怒人怨。”他指了指惠济祠说,“金远,我们进去找一静室,闭门切磋吧!”

山顶上灯火点点,夜空上星斗万千。在顶峰上,由无数盏灯火组成的“一山善人”四个大字,正随风晃动,如同要飞起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