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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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只带个公章

前夜,京南官道。

火把在夜风中明灭不定,十余骑如利箭般撕开浓稠的黑暗。

马蹄铁击打夯土官道的脆响里,夹杂着粗重的喘息声。

“殿下!前方二十里就是河间驿!”

侍卫统领刘六儿视力极好,他抹了把脸上的尘土,指着前方路上模糊的里碑标志,嗓音沙哑如磨砂。

太子朱齐没有应答。

他紧攥缰绳的手指已经发麻,腰背却仍挺得笔直——这具九岁的身体里,仿佛有团火在烧。

“换马!”董平尖细的嗓音刺破夜幕。

这小太监在颠簸中死死抱住马颈,他的双腿早被粗硬的马鞍磨得血肉模糊,牛皮索深深勒进袍摆,每颠簸一次都疼得面目扭曲。

“还早着呢!少说还有二十里!”商辂在旁喘着粗气骂道,“河间驿要是无马可换,那本使可就——”

话音未落,他的坐骑突然一个趔趄,饶是商辂颇具马术,险些也被颠了下去。

马匹虽快,却终究受制于体力。

寻常战马连续疾驰数十里便需要更换,所谓“日行千里”不过是夸大之词。

这年头的驿站虽说常备有良马,可拢共也就二十来匹。

若是遇上军情紧急,往来文书扎堆的时候,常常闹出“八百里加急倒毙驿马”的尴尬局面——当然,眼下这情形,任谁都笑不出来。

“只是殿下……您当真不累?”

赶上来商辂偷眼打量着太子朱齐,夜风里,只见那小小的身影在鞍上挺得笔直。

这孩子自离京后好像只打过一次盹——商辂在侧后方看得真切,朱齐在颠簸中,脑袋刚往下一垂,迅速就像被火燎了似的猛然惊醒。

如今彻夜奔波下来,就是军中悍卒也该熬红了眼,偏生朱齐的眸子里清亮得吓人,眼底血丝都没多一根。

朱齐强忍着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的难受,大腿根火辣辣的疼像是被烙铁一阵一阵地烫过。

他侧头勉强扯出个笑容,信口胡诌道:“先生忘了吗?小孩子不仅没有腰,也不容易倦……”

“放屁!”商辂在肚子里暗啐一口。

前头那个叫董平的小宦官,这会儿恨不得把马脖子当枕头搂着睡死过去。

就连他自己也被颠得七荤八素,上下眼皮直打架。

随着相处时日增多,他算是看明白了——太子嘴里那句“小孩子没有腰”,简直比户部哭穷的折子还不可信!

当京师朝堂上还在为仁寿宫惊雷争论不休时,德州方向的官道上已腾起滚滚烟尘。

十余骑如利箭般刺破晨雾,为首一人身上衣袍已被夜露浸透,在初升的朝阳下映着血色,正是太子朱齐。

随着天光渐亮,那些照夜的火把早被丢弃在沿途的泥泞里。

当运河粼粼的波光终于映入眼帘时,朱齐猛地一勒缰绳,胯下马匹长嘶一声,停驻在一处高岗上。

他目光沉沉地望向远方,只见德州运河上漕船往来如织,虽然受上游黄河决口的影响,运河水位已逼近警戒线。

但河道上依旧秩序井然,船工号子声隐约可闻,显出一派繁忙景象。

“殿下,对面便是山东门户——德州城了。”

商辂嗓音沙哑,显然一夜疾驰已让他疲惫不堪。

他抬手指向远处桅杆林立的漕船,继续道:“不过,此处距张秋镇仍有二百余里,途中需经东昌、东阿等四处驿站。”

他顿了顿,低声道:“景州这一段,官道蜿蜒曲折,不如……”

“先生的意思是?”朱齐微微侧首,出言追问道:“改走水路,乘船直抵张秋?”

“正是。”

商辂沉吟片刻,谨慎道:

“走水路虽同样需行二百余里,但殿下奔波整夜,体力消耗甚巨……不如乘船适当休息,也免去这骑乘之苦,”

他瞥见太子强忍疼痛的神情,语气更加凝重,“况且,再往前行,官道上恐会陆续遭遇受灾流民。

如今府军前卫与锦衣卫精锐皆已抛在后头,若遇变故,仅凭我等十余人,只怕难以周全。”

而由于担心途中驿站马匹不足,朱齐轻车简从,此行仅带了十名亲卫。

“若是乘舟……”朱齐低声自语,脑海中迅速检索着运河的水文状况。

他解开牛皮索,翻身下马,大腿的伤口骤然受力,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他咬牙站稳,指向脚下的运河,沉声道:

“此段运河水流自南向北,逆水行舟,速度必然大减,在水流湍急处少不得还要请纤夫。

据孤所知,此去张秋沿途船闸众多,每过一闸,少则耽搁半个时辰,多则半日,未必比陆路更快。”

“殿下所言极是,”商辂点了点头,指了指运河对岸的德州城,“不过,咱们也得先乘船渡河,这边的官道可不是去张秋的路。”

德州作为运河重镇,其核心漕运设施(如广运仓、户部监督分司)均设在德州城外的运河西岸,与德州城隔河相望。

西岸码头规模宏大,可同时停泊数百艘漕船,并设有验粮厅、抽分局等管理机构。

当太子一行来到西岸漕运码头时,漕工们正吆喝着将一袋袋粮米扛上漕船,运河水面泛着浑浊的波光,几艘满载的漕船正缓缓离岸,船尾荡开的水纹搅碎了倒映的云影。

一队漕运士兵正按例巡逻,见状立刻警觉起来。领头的什长眯起眼,手按刀柄,低声喝道:“什么人?!”

“快清出两条漕船!”江昊勒马高喝,“钦差大人要过运河!”

士兵们面面相觑,一时不敢轻举妄动。钦差?可这群人既无仪仗,也无官服,甚至连随行的护卫都寥寥无几,哪像是朝廷派来的大员?

就在这时,一名身材瘦小的中年人从码头旁的值房里飞奔而出,腰间悬着的腰牌随着步伐哐当作响——正是此段漕运的把总李彪。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这群不速之客,心中疑窦顿生:钦差出行,岂会如此狼狈?连最基本的官袍都未穿戴整齐?

按制,钦差至少该有旗牌官、护卫队,可眼前这群人倒像是逃难的溃兵。

漕船调度需凭勘合,岂能空口白话就要征调?

但对方既敢自称钦差,他也不敢怠慢,只得单膝跪地,抱拳行礼:“下官德州段漕运把总李彪,叩见钦差大人!不知大人此番前来,有何公干?”

话虽恭敬,眼神却暗暗打量着众人,试图分辨谁是正主。

“李把总快快请起!”

商辂赶忙下马,从马鞍旁的牛皮囊中取出那方铜制“钦命巡河关防”,递给李彪。

此番夜行叩开七座城门便是用的此印,守夜军卒多为低级武官,见关防即放行通过,不敢索要钦差勘合文书。

“大人既自称钦差,为何勘合文书却拿不出来?”

李彪的声音突然冷了几分,腰板也挺直起来,“莫非……”

商辂心头一紧。

这漕运系统自成一体,眼前的把总直接听命于户部和漕运总督,与地方官府互不统属——类似于后世的铁路部门。

查验勘合本就是他们的职责所在——毕竟这运河上满载的,可是关系京师命脉的漕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