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0章 一曲杏花谣
阿莲饮了药汤,眼皮似坠了铅,仍抱着陶壶要浇新栽的杏苗。
“明日浇也不会枯。”周洹拎起她后领往床榻塞,“躺好,莫学后街王婶养的犟驴。”
青布帐落下时,阿莲忽从被里探出脑袋。
“阿兄,你说杏树明年能结甜果么?”
“能。”周洹坐塌边削梨。
“你日日数它抽几条芽,这等费心,它怎敢不结果。”
“那我要做杏酪......要放双份蜂蜜。”
“对了阿兄,我还想听《杏花谣》。”
阿莲声渐如春蚕噬桑,有了些困意。
周洹梨皮削断半尺,清清嗓子哼起来:
“风过南山坳,云起晒仙袍;杏花轻轻摇,扑簌簌,落满桥。”
“药篓负春早,露水煎苦蒿;三更柴门悄,银针挑亮灯花小。”
周洹调子淌得比山溪还软,引来梁上小雀歪头瞧。
平日里嗓门能震落瓦片的少年,此刻倒像捧着易碎的薄胎瓷。
周洹自己都忘了从哪听来的这杏花谣,仿佛这童谣他天生就会似的。
第一次哼唱,是随义父去往玄霄宗,半路从山鬼手里救下阿莲时。
那时阿莲突遭大难,整个人都惊恐不安,义父本不打算理会。
斩杀山鬼,救其一命已是费力,难不成还要再费心安哄?
而看着神色惊恐,蜷缩一团的阿莲,周洹轻轻哼起记忆最深处的那首童谣。
一如当年有人也是以这首童谣轻轻安抚他一般,女人哼着同样的调子,手指轻点男童鼻尖。
阿莲安静了下来,牵上了周洹的手,直至现在。
“莫问路迢迢,仁心在,春风晓。”
歌声渐歇,尾音轻柔散去。
周洹低头看时,阿莲呼吸已匀,早蜷成只猫儿。
手中还握着他前几日给的香囊,是义父所赠。
大黄与几只幼崽窝在床边,也入梦乡。
周洹揉着额角笑骂:“小祖宗。”
为阿莲裹好被褥,周洹蹑手蹑脚的悄声离开,返回自己房间。
坐在靠窗的梨花椅上,桌面上摆着本《肘后备急方》,还有一本则是周大福送的《千金方》。
《肘后备急方》上写写画画,页脚皱起,看得出来平日里周洹没少翻这本书。
想了想,周洹打开抽屉。
里面躺着两本册子,裹着陈年药气。
其中一本泛黄麻纸钉成的簿子,封皮皲裂如龟甲,封面被撕去半页,露出内里歪斜的“周洹记”三字。
这是他七岁那年用赌坊账册改的。
周洹指节在旧册上顿了顿,迟疑了一下,终是掀开那本老旧日记。
翻开第一页,泛黄纸面斜插着几道墨痕,似幼童持刀乱划。
「野种周洹,爹是畜生」
墨迹力透纸背,孩童稚拙的笔画将「爹」字戳成蜂窝。
往后翻去,一行行怨毒的字迹依稀可见当年稚童心中伤痛。
「腊月初七,王老狗骂我是没爹的野种,我砸碎了他家药罐,姓周的畜生,你怎么不死在娘胎里!」
「今日打断王老狗三根肋骨,他又骂我爹早被野狗啃了」
「赌坊后巷槐树第三块砖下埋着断齿,是赵麻子骂娘时被我打落的」。
再往后,满纸皆是“杀”字。
油灯一晃,字缝里可见细小血斑,原是当年咬破指尖写的“恨”字晕开了。
窗外惊雷炸响,周洹冷笑一声,猛地合上册子。
劲风吹开另一本以蓝布包裹的册子,内页夹着片干枯的杏花瓣。
前年春分,阿莲从庙会拾回这枝残花,笑嘻嘻插在他发间。
“哥,杏花簪子比刀剑好看。”
新册字迹工整许多,没有了恨意,反而有种独特的温柔。
「三月十七,晴」
「阿莲从码头捡回只瘸腿雀儿,用偷偷用绷带裹了伤,她说雀儿左翅有块褐斑,像极了我耳后胎记。」
「那蠢丫头……明明半点不像。」
「惊蛰雨,替阿莲补窗纸,手笨戳破三回。」
「五月廿二,教阿莲写“莲”字,她描成了乱麻团,反而学会了“洹”字,这丫头……」
「西街刘寡妇赠杏干三枚,阿莲喜甜。」
絮絮叨叨,都是些家长里短,但周洹一笔一字,嘴角含笑,写的极为用心。
于是提笔,写下今日所见……
「初七,今日见了洹儿,洹儿在哄睡阿莲时哼了那首“杏花谣”,调子很像他娘。」
周大福的笔尖悬在“娘”字尾端,那溃烂半边面颊下的皮肉忽然抽痛。
但他忍不住笑。
蘸墨舔笔,周大福旧忆随墨染开。
那年他也唱过这首杏花谣来哄洹儿,但洹儿偏偏哭的更大声了些,招来洹儿他娘的白眼。
如今想来,洹儿可能就是那时记下的吧。
明明那时洹儿连话都不会说,只是个在竹篮里嘬指头的奶娃,蹬着藕节腿。
只是……
「阿莲咳症,喉间隐现青络,疑似染上毒瘴。」
周大福笔尖在“毒瘴”二字上不断轻点,眉头紧皱。
洹儿的义妹阿莲,与洹儿关系似是亲兄妹一般。
周大福也对那女娃娃喜欢的紧,如同亲生女儿。
“可是不应该啊……”周大福心中疑惑。
虽说如今青山府毒瘴初显,已经有了苗头。
可都集中在城东城北那一块,阿莲又没去过那地方,平日里都被洹儿保护的好好的,怎会突然染上毒瘴?
正当周大福百思不得其解时,桌上铜铃摇晃。
“嗯?”
周大福藏好日志,从密室中走回到药园子,木门正被拍得颤巍巍。
“周叔,周叔……”
稚嫩童真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周大福开门一看,是西街孙家娘子的女娃。
孙家女娃不过十岁出头,如今满脸焦急,布鞋还粘着泥灰。
看到周大福开门,急忙上前攥住衣角。
“周叔叔,我娘她肚子痛的厉害!求求你救救我娘!”
痛的厉害?
周大福脸色一变,孙家娘子已经怀胎九月,难不成是要早产临盆??
“爹爹去找了府里其他大夫,可那些大夫现在都脱不开身,我只能来求叔叔你了。”孙家女娃快要急哭了。
周大福不敢耽搁,收拾好医囊,急匆匆奔向孙家。
只是当周大福来了孙家,迎面便撞上了孙田。
西街孙宅门前,夯汉叉腰遮住半扇门:“萌萌,你怎请来这晦气郎中!”
孙田看到周大福的第一眼起,脸上便是嫌恶。
“萌萌,你又随意乱跑,莫不是被这周瘸子给骗了?”
孙萌萌急得绞断衣带穗子:“爹爹,府里其他郎中都忙得脱不开身,娘亲的情况不能再等了。”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孙萌萌自然知晓如今娘亲情况危急。
虽说周围邻居都说这位周叔叔是卖假药的,可上次周叔叔看过娘亲后,娘亲的腹痛确实减轻了许多。
这些变化,父亲心中有成见看不到,但她却看得明明白白。
这位周叔叔,绝对不是江湖骗子。
“若是早产临盆,你再拖半刻,便替你家娘子与胎儿刻灵位罢!”
人命关天,此时周大福也没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脸,擒住孙田腕脉,竟透出当年神医的厉色与威势。
孙田被镇住,也是不敢再耽搁,只是不忘放下狠话。
“那便让你看看,若是出了什么事,饶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