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生辰及笄景殊途
细密的雪粒子如银针般簌簌落下,轻触着李昭阳的脸颊,凉丝丝的,落在她鬓间,如同给乌发缀上了细碎的水晶。
她将鲛绡帕塞进袖袋时,指尖清晰地碰到温热的竹筒,那温度透过指尖,带着一丝别样的暖意。
那是昨夜玲玲偷塞给她的椒盐酥糖,此刻坚硬的竹筒却硌得掌心生疼,仿佛连带着心也被刺痛。
她突然提起裙裾往西角门跑,绣鞋踏在琉璃瓦上的薄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那薄冰在脚下如同破碎的镜片,像碾碎无数个月亮,眼前仿佛闪烁着细碎的银光。
朱雀大街南巷第三户的乌木门环还缠着褪色的红绸,那红绸在寒风中微微飘动,颜色黯淡却仍透着往昔的回忆,那是去年季辰封将时她亲手系的。
李昭阳抬手叩门时,腕间缠枝金钏撞在铜钉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惊起檐下一窝灰雀,灰雀振翅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它们扑腾着翅膀,飞向天空。
“谁在门外?”
季辰拉开门栓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玄色箭袖上的墨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发间还别着那支青玉竹节簪,只是簪头新嵌的东珠被削去半颗,露出森森裂痕,那裂痕仿佛一道伤疤,刺痛着李昭阳的眼。
李昭阳望着他襟口晃动的平安扣,那温润的羊脂玉在微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她突然说不出话。
那枚羊脂玉扣上的裂纹,还是春猎时替她挡下毒箭留下的,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那惊心动魄的瞬间。
“昭阳?”
季辰突然抓住她手腕,掌心的薄茧摩挲着昨夜咬破的齿印,粗糙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你手怎么这么凉?”
话尾被寒风卷进巷口,风声呼呼作响,李昭阳盯着他腰间新换的鎏金蹀躞带,那带扣上錾的云雷纹在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与华熙婚服上的暗纹如出一辙。
她猛地抽回手,却带落藏在袖中的半截素银簪,银簪落地的声音清脆而突兀。
“别捡!”
季辰抢先跪在雪地里,指尖被簪尾划出血珠,那一抹鲜红在洁白的雪地上格外刺眼。
他托着碎成三段的银簪,喉结重重滚动:“这是你及笄那年......”
“不重要了。”
李昭阳扯出笑,唇上口脂蹭在虎牙,那股淡淡的脂粉味在空气中弥漫,“华熙妹妹婚仪上的紫烟花真好看,比我们去年在陇西见的焰火还要美......”
话音未落,李辰突然攥碎掌中冰凌,冰凌破碎的声音伴随着血水混着雪沫滴在石阶上的滴答声,洇出点点红梅:“我这就进宫求见太子!皇后凭什么禁你的足?华熙晚归宫禁分明该杖责二十!”
“阿辰!”
李昭阳拽住他翻飞的袍角,袍角的布料在手中摩挲,有一丝粗糙感,“你刚从北境回来,兵部多少人盯着季家军改制?”
她摸到袖袋里的椒盐酥糖,糖块早被体温焐得发软,那黏腻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就像这糖......”
融化的糖浆粘住她指尖,甜腻的味道在空气中散开,“若非要掰开,最后只会两败俱伤。”
季辰突然将染血的手掌覆在她手背,温热顺着糖浆渗进肌理,那股温热带着一丝血腥气,他眼底映着巷口飘摇的红灯笼,灯笼在风中摇晃,发出轻微的晃动声:“昭阳,你总是这样。”
喉间滚着沙砾般的叹息,“八岁那年替我顶了打碎御砚的罪,十二岁把先皇后赐的孔雀氅让给华熙,如今连生辰被夺去......”
“别说了!”
李昭阳慌忙用帕子裹住他流血的手指,鲛绡帕的柔软触感包裹着手指,鲛绡帕上的并蒂莲浸了血,倒像真的开出花来,那股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着帕子的香气,“父皇说过,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暮鼓声穿透层层宫墙,那沉闷的鼓声仿佛敲在李昭阳的心上,季辰突然解下蹀躞带塞给她。
金扣上云雷纹泛着冷光,内侧却刻着歪扭的小字,是他离京那夜,她偷藏在饯行酒里的竹简刻文。
“昭阳你看。”
他屈指弹在带扣内侧,金玉相击声清脆悦耳,惊飞觅食的麻雀,寒风吹过,带着一丝寒意,吹散未尽的话,李昭阳却读懂他眼底的星火。
就像十四岁那年在马球场,他教她辨认战鼓节奏时闪烁的光。
离开季辰的住所,李昭阳踏上了回宫的路,她的心情如同这寒冷的天气一般沉重。
回宫路上,李昭阳数着朱雀大街的七十二块青石板,脚下青石板的纹理清晰可感。
最后一块石板缝里钻出嫩黄迎春,那嫩黄的颜色在一片灰暗的环境中格外亮眼,让她想起华熙笄礼要用的金丝菊。
转角处突然传来环佩叮当,那清脆的声响如同铃铛般在空气中回荡,她慌忙躲进巷尾阴影,却见皇后身边的王公公捧着鎏金漆盘匆匆而过,盘中红绸下隐约露出缠五彩丝的及笄礼玉冠,玉冠上五彩丝的光泽在微光下若隐若现。
宫墙内飘出缕缕檀香,那淡雅的香气萦绕在鼻间,李昭阳攥紧蹀躞带的手指突然刺痛,带扣内侧的刻痕硌着掌心,像某种未出口的谶语。
她望着王公公消失在钦安殿方向,忽然发觉今夜的梆子声比往常急了三拍,那急促的梆子声仿佛催促着她的心。
钦安殿的琉璃瓦在暮色里泛着青灰,那青灰色调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李昭阳贴着朱漆廊柱转过垂花门,忽听得丝竹声破开凛冽寒风,悠扬的丝竹声在寒风中显得有些缥缈。
十二盏鎏金掐丝宫灯将抱厦照得煌煌如昼,那明亮的光线刺痛了她的眼,映得她手中蹀躞带上的云雷纹都失了颜色。
“殿下可算回来了!”
玲玲提着素纱灯从游廊奔来,鬓间玉蝉钗的须翅簌簌颤动,那轻微的颤动声伴随着她奔跑的脚步声,“各宫娘娘都在撷芳殿观礼,偏咱们永宁宫冷得能结冰溜子......“
话音未落,西边骤然炸开漫天烟花,烟花绽放的巨响震得耳朵生疼,紫金流火裹着银屑坠落,恰似华熙婚宴那日铺满朱雀大街的锦缎,那绚烂的色彩在夜空中格外夺目。
李昭阳望着火星溅在汉白玉栏杆上,那火星溅落的瞬间发出滋滋的声响,突然想起去年生辰,季辰带她溜去西市看的皮影戏,那铁线傀儡裹着金箔纸,在火光里烧成灰烬的模样,与此刻何其相似。
撷芳殿前两株西府海棠缠满红绸,枝桠间坠着的明珠竟比永宁宫岁末用的烛芯还亮三分,那明亮的光芒照亮了周围的黑暗。
李昭阳才转过嵌螺钿屏风,便见华熙身着蹙金绣百子千孙襕裙跪在蒲团上,发间累丝嵌宝九翟冠压得她脖颈微垂,倒显出几分我见犹怜,华熙身上服饰的华丽色彩映入眼帘。
“昭阳来得正好。”
皇后戴着嵌东珠护甲的手轻轻叩在香案,那轻微的叩击声在安静的殿内格外清晰,“你华熙妹妹缺个捧冠的使者,这金丝菊纹玉冠......”
“母后恕罪。”
李昭阳屈膝时听见腰间禁步轻响,青玉禁步上缠的银铃还是李辰从苗疆带回的,银铃的清脆声响在空气中回荡,“儿臣晨起替父皇抄经,染了檀香恐冲撞吉时。”
话尾淹没在骤然响起的礼乐中,那宏大的礼乐声震耳欲聋。
司礼监掌印捧着鎏金托盘碎步上前,盘中赤金嵌八宝的及笄礼冠刺得李昭阳眼眶发酸,那本该是她的,礼冠上宝石的光芒刺痛了她的眼。
“臣女谢娘娘恩典。”
华熙叩首时,腕间翡翠镯碰在青砖上发出清越声响,那清脆的声响如同玉石的碰撞声。
李昭阳认得那镯子,是上月南诏进贡的冰种翡翠,皇后说要做成十八罗汉摆件供在佛前。
殿角铜漏滴到申时三刻,外命妇们献的贺礼已堆满紫檀雕花长案。
镇北侯夫人献的南海珊瑚树足有半人高,枝桠间缀着的夜明珠映得华熙面若春桃,珊瑚树的美丽色彩和夜明珠的光芒让人眼前一亮。
李昭阳数着案上红绸覆盖的贺礼,突然发觉自己袖袋里的椒盐酥糖早被体温融成黏腻的糖浆,那黏腻的触感让她有些不适。
“殿下......”
玲玲悄悄递来帕子,帕角绣的蝴蝶沾了糖渍,翅膀皱成一团,那皱巴巴的翅膀让人看了心生怜惜。
殿外忽起喧哗,季辰玄色大氅挟着风雪卷入殿中,他左臂缠着渗血纱布,右手紧握鎏金木匣。
“臣贺华熙郡主芳辰。”
季辰单膝点地时,木匣咔哒弹开。
殿内霎时盈满幽蓝冷光,鸽卵大的海珠嵌在银丝缠成的并蒂莲座上,连皇后护甲上的东珠都黯然失色,那幽蓝的冷光让人感到一丝寒意。
李昭阳指甲掐进掌心,那尖锐的疼痛从掌心传来。
那海珠是去年季辰平定海寇时得的战利品,彼时他策马立在船头,说要将明珠镶在她及笄礼冠上。
此刻珠光映着华熙含羞带怯的眼波,倒比殿外烟花更灼人。
暮色染透窗纱时,李昭阳倚在永宁宫的美人靠上数檐角铁马,檐角铁马在风中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玲玲捧着描金漆盒进来,盒里躺着半块冷透的栗粉糕,御膳房说今日灶火都紧着撷芳殿的小厨房,栗粉糕的凉意从盒中散发出来。
“公主!”
小太监喘着气跪在帘外,“季将军闯了神武门,说要献......“
话音未落,季辰已经掀帘而入。
他发间沾着碎雪,掌心托着渗血素锦帕。
“伸手。”
他声音粗粝。
李昭阳怔忡间,腕上忽觉冰凉,羊脂玉簪触手温润。
“陇西的老玉匠雕了三个月。”
李辰指尖拂过簪尾刻的星纹。
檐角铁马忽然叮当作响,盖过他未尽的话。
李昭阳望着他染血的箭袖,突然想起晨间巷口惊飞的灰雀。
若此刻有钦天监的人在,定能瞧见紫微垣的星辰都落进她眼底。
更漏滴到戌时,撷芳殿的喧闹渐次沉寂。
李昭阳攥着玉簪倚在窗边,忽见宫道上逶迤行来盏盏明黄宫灯。
华熙绯色斗篷在雪地里拖出蜿蜒痕迹,发间金步摇随着娇笑轻颤,惊起梅枝上栖息的寒鸦,寒鸦飞起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寂静。
“郡主当心脚下。”
王公公提着羊角灯在前引路,灯影晃过华熙腰间佩的鎏金香球,那本该随先皇后葬入地宫的陪葬品。
李昭阳指尖抚过冰凉的窗棂,那刺骨的凉意从指尖传来。
永宁宫的银丝炭昨夜就断了供,此刻呵气成霜,倒叫她看清华熙斗篷上绣的百蝶穿花纹,金线绣的凤尾蝶翅上,赫然缀着季家军独有的玄铁鳞片。
二更梆子敲过三遍时,李昭阳踩着积雪往钦安殿去。
李辰塞给她的蹀躞带藏在斗篷里,金扣贴着心口位置,随步履起伏烙下浅浅红痕,那轻微的灼热感从心口传来。
转过御花园的太湖石,忽听得假山后传来窸窣人声。
“......郡主戌时三刻才回宫,守门的羽林卫竟不敢查车驾。”
孙嬷嬷的声音混着嚼舌根的窸窣,“听说是季将军亲自送回来的,马车里......”
李昭阳踉跄后退半步,绣鞋踩断枯枝的脆响惊飞夜枭,那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掌心玉簪的杏花瓣刺进皮肉,却不及心头翻涌的痛楚半分。
她望着假山后惊惶四散的宫人,忽然发觉李辰送她的玉簪竟与华熙发间那支青玉竹节簪,原是同块玉料所雕。
五更天落起细雪时,李昭阳在永宁宫阶前拾到半幅残破的红绸。
绸面用金粉描着鸾凤和鸣图,边角却沾着李辰箭袖上独有的松烟墨香,那淡淡的墨香在空气中弥漫。
雪粒子扑在眼睫上,恍惚间又回到十四岁那年的马球场,季辰握着她的手拉开雕弓,箭矢穿透的彩绸也是这般艳烈如血。
晨光初绽时,玲玲在菱花镜前惊叫出声。
镜匣里不知何时多了支缠五彩丝的玉搔头,金丝掐成的蝶翼上沾着撷芳殿特有的苏合香,那淡雅的香气在镜匣中萦绕。
李昭阳用季辰送的玉簪挑起那物件,忽然发觉蝶腹处刻着华熙闺阁小印,而缠丝的技法,分明是季家军传递密信的暗桩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