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槐影

晨雾裹着槐花香漫过窗棂时，林小满正对着铜镜贴花黄。簪尖挑起的胭脂在颊边洇开两朵红云，映得案头那枝带露的野蔷薇都失了颜色。镜中忽然晃进道身影，她手一抖，花钿斜斜贴在眉骨，成了道朱砂疤。

“满妹子今日倒是鲜亮。“吴三娘倚着门框嗑瓜子，猩红指甲弹了弹襟前落灰，“听说马帮的骡队午时进村，要收今年头茬的菌子。“这话说得轻巧，眼神却毒蛇似的往妆奁匣里钻——那匣子底层压着张泛黄的桦树皮，昨夜被火折子燎焦了边角。

林小满合上妆奁的铜扣，当啷一声脆响惊飞了梁上的家燕。“三婶消息倒是灵通，昨儿祠堂审人时怎不见您？“她转身取下檐下风干的艾草束，青烟在指间缭绕成诡异的符咒。

吴三娘脸色骤变，绣鞋碾碎了几粒南瓜子。正要发作，忽听得门外传来马蹄铁敲击青石板的脆响。二十匹滇马驮着桐油木箱踏破晨雾，为首的疤脸汉子甩着镶银马鞭，鞭梢红缨扫过林小满门前的石臼，惊得觅食的芦花鸡扑棱棱飞上草垛。

“林掌柜的菌油闻名十里八乡，这些货全要了。“疤脸汉子甩出袋鹰洋，银元撞在陶瓮上叮当作响。他身后伙计突然掀开木箱，浓烈的腐臭味混着某种甜腥扑面而来——哪里是什么山货，分明是整箱的硝石硫磺。

林小满攥紧捣药杵，杵头暗格里的断肠草粉末簌簌作响。正要动作，斜刺里突然伸来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按住箱盖。“军需物资私运，按律当斩。“张大山的声音带着北地风雪般的凛冽，腰间军用水壶随着动作晃荡，露出半截烧焦的麻绳。

疤脸汉子眯起独眼，马鞭在空中炸出个响鞭。滇马突然扬蹄嘶鸣，木箱轰然倾倒，硝石如瀑泻向晒菌的竹匾。电光石火间，张大山旋身将林小满护在怀里，军装后襟被腐蚀出蜂窝状的孔洞。

“小心！“林小满突然扬手，银簪破空钉入马鞍。那畜生吃痛狂跳，将疤脸汉子甩进槐树下的沤肥池。马帮众人正要抽刀，忽见林小满举起个青瓷瓶，瓶口飘出幽蓝火苗：“这瓶里装着磷火粉，沾身即燃——要试试么？“

骚动引来了巡田的村民。张大山趁机扯下祠堂檐角的铜锣，三长两短的敲击声震得马帮众人心神俱裂——这是当年剿匪时的进攻信号。待里长带着青壮赶到时，只见二十匹滇马拴在祠堂柱上，箱笼里的硝石早被调包成晒干的牛粪饼。

蝉鸣撕扯着正午的日头，林小满蹲在河滩洗衣。棒槌砸在张大山军装上的闷响惊散了鱼群，她盯着布料上蜂窝状的灼痕，忽然想起昨夜替他包扎时触到的背肌——像卧在雪地里的豹子，每一道旧疤都是淬火的刀。

“满妹子救命！“春杏的尖叫刺破凝滞的空气。林小满扔下棒槌奔回村口，见晒谷场中央摆着口朱漆棺材，吴三娘正拍着棺盖哭嚎：“造孽啊！马帮索命来了！“

棺中躺着个面色青紫的男婴，襁褓上沾着星点蓝斑。林小满拨开婴儿眼皮，瞳孔已涣散成蒙尘的琉璃珠。她蘸了点唾液抹在蓝斑上，指尖顿时传来灼痛——是孔雀胆。

“今早还好端端吃奶......“春杏瘫坐在地，扯散的衣襟露出大片雪肤，“就喝了半碗菌汤......“

人群突然死寂。所有目光箭矢般射向林小满，她这才发现棺材四周散落着自家餐馆的陶碗碎片。吴三娘突然扑上来撕扯她的发髻：“黑心肝的！定是你往汤里下毒！“

混乱中有人撞翻了棺材，男婴的尸首滚落在地。林小满瞥见孩子后颈有块月牙形胎记，心头猛地一颤——那形状竟与张大山的眉骨旧疤分毫不差。

祠堂的铜钟在暮色中响起时，林小满已被捆在祭坛石柱上。火把将她的影子投在壁画间舞动的傩神像上，恍如受刑的巫女。里长捧着族谱念念有词，吴三娘往火盆里扔着写满符咒的黄纸。

“灾星降世，需用净火烧去邪祟......“

张大山踹开祠堂木门时，香炉正迸出最后一粒火星。他手中的军刀还滴着血，身后跟着个五花大绑的苗医——那人耳后纹着青面罗刹，怀里掉出个鎏银转经筒。

“马帮在南山水源投毒，这厮才是真凶。“张大山斩断麻绳，林小满踉跄着跌进他怀里。苗医突然暴起，转经筒中射出淬毒银针，却被张大山反手用刀鞘击飞。银针钉入傩神手中的雷公锤，锤头机关乍现，竟滚出颗鸽卵大的东珠。

夜雨就是在这时落下来的。林小满蜷在张大山军大衣里，看他用匕首挑开东珠表面的蜡封。珠心藏着的羊皮卷上，画着南山毒沼的地形图，标注处正是父亲桦树皮秘方里提到的龙血树。

“他们要找的不是秘方。“张大山突然开口，雨滴顺着喉结滚进衣领，“是能解百毒的龙血树脂——当年你爹用它救过整支边防队。“

惊雷劈开夜幕，照亮祠堂匾额上“忠孝节义“四个鎏金大字。林小满望着壁画中持莲的飞天，忽然想起那个混着火硝味的吻。雨幕深处，有人正吹响骨笛，曲调哀戚如丧偶的孤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