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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佛龛旧忆

次日天蒙蒙亮,渡口便炸开了锅。

赶早的渔夫们睡眼惺忪,手中木桶“哐当”落地。

只因昨日那蔫巴巴的幼苗,一夜之间竟化作亭亭如盖的小树!

蜿蜒树根从卵石滩拱起,好似条条青龙探爪,最奇妙的是那树冠,恰好笼住丈许阴凉,连蝉鸣声都比别处清亮几分。

“莫不是河伯显灵?”

裹着包头布的老妪颤巍巍要跪,却见树影里转出个青衫货郎,嘴角忍不住一抽。

韩九章赶紧扶住老人胳膊,“就那家伙……哪能啊!”

“许是沾了土地的灵气!”

“哎,后生,这话可不能乱说,要遭报应的!”老妪变了脸色,伸手就要捂他的嘴。

货郎笑着递上竹筒杯,清亮井水泛着槐叶清香。

老妪愣了一瞬,她已许久没见过这般干净的水了。啜饮半口,忽地瞪大昏花老眼:“这水......”

“俺们村土地庙里的井水,又清又凉吧?”

“还真是又清又凉!”

话还没说完,河滩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

昨日那抽旱烟的老汉拖着渔网蹒跚走来,从怀中摸出两文钱塞到货郎手中,笑道:“昨天那薄荷膏可太有用了,俺家老太婆抹了,一夜都没蚊虫叮咬!”

货郎一听,爽朗大笑,边笑边捧起竹筒杯,冲老汉扬了扬:“大爷,走累了吧?也来一碗水解解渴!”

老汉猛地停住脚步,目光落在竹筒里那清澈透亮的水上,喉结滚动,问道:“不收钱吧?”

货郎忙不迭摇头,脸上笑意更浓:“哪能啊?大爷您要是觉得好,帮我在村里多念叨念叨就行!”

老汉如释重负,粗糙大手接过豁口陶碗,货郎稳稳倾身倒满,井水清澈,槐香四溢。

老汉迫不及待猛灌一大口,水流下肚,暑气全消。

他一抹嘴,喟然长叹:“多少年没这滋味了!早年村里清水娘娘庙里的井水,就这么清凉,那时日子苦,可喝着这水,心里踏实。后来不知咋的,水没了往日的清甜。如今更是连井水都没得喝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感慨一番后,老汉忽然开口:“小货郎,俺们村村头榕树下最热闹,比这渡口强,要不和俺进村去?”

“行啊!”

扁担头挂着的鱼篓随脚步摇晃,漏下的水珠在石板路上画出断续的银线。

跟着老汉来到村口,“苔衣渡”三字映入眼帘。

原来这个村叫这个名字!

路过村口荒废的佛龛时,韩九章忽然顿住脚步,彩漆斑驳的木雕菩萨半掩在野草中,莲花座下遍布蛛网。

“早些年供的清水娘娘。”

老渔夫叹了口气,用烟杆拨开蛛网,惊飞了栖在菩萨肩头的粉蝶,“后来河伯庙香火旺了,就再没人来换供果。”

他枯枝般的手指抚过佛龛上的灰尘,忽然压低声音:“听说上月李寡妇偷着来上香,当夜她家鱼塘就翻了塘……”

“是这样啊!”

韩九章眼底忽地泛起青芒,佛龛残破的木雕在他眸中竟化作一团混沌灰雾。

只见,香火金线早已断裂,莲花座下只剩几缕将散未散的烟青色灵丝,恰似溺水者最后的气泡……

“总归是个善神。”

他低声呢喃,整衣正冠,对着蒙尘的菩萨像拱手一拜。

发间槐叶无风自落,打着旋儿贴在褪色的莲花座上,无人瞧见那缕游丝般的青光自他眉心溢出,顺着斑驳裂缝钻进木雕深处,泛起阵阵无形涟漪……

不多时,他们便已来到了村中。

“到了,”

老汉朝货郎摆了摆手,“我还要去打鱼,你就在这卖吧,保管你全部卖完!”

只见那棵大榕树下,妇人们围坐一团,三个总角孩童正蹲在碾盘上斗草蟋蟀。

穿红肚兜的娃娃忽地跳起来,举着草编蚱蜢直往货担里钻:“就是这个哥哥!昨日还送俺会蹦的蚂蚱!”

七八个浣衣妇人立刻围了上来。货郎肩头补丁在日头下泛着白,竹扁担却亮得能照见人:“各位婶子瞧好喽——”

他指尖翻飞,藤箱里物什便似有了灵性。

薄荷膏贴着青石碾转三圈,“蚊虫见了绕道走。”

艾草香囊抛向枝头惊起的雀儿,“夜里安枕到天明。”

最后掏出一把桃木小梳,顺着老榕气根轻轻一梳,纠缠的根须竟自行分开:“您瞧这须子顺不顺?”

“呦,这张嘴……”

“给俺来三盒膏!“

“香囊要绣并蒂莲的!“

竹扁担在日头下渐渐空了。

“哎,卖空了卖空了!”货郎满头大汗,拦住那些还在翻找的手。

当最后一把梳子也被夺走时,李嫂子突然掀开隔板:“咦,这尊小像卖不?真俊呐!”

只见,那三寸高的槐木神像在绸布里泛着温润的光,衣纹里似有青雾流转。

货郎一愣,慌忙抢回怀中:“使不得!这是护着咱走夜路的青槐公!”

“青槐公?”

“对咯,这是俺们村的青槐公!”

货郎神秘兮兮解释道,“今年俺们村大祭,天唰的一下就黑了!鬼哭狼嚎,百鬼日行,把河滩都染黑了......”

他忽地屈指叩响货担,惊飞了树梢两只灰雀。

“啊?还有这种事!”

妇人们不自觉拢紧怀中婴孩,连纳鞋底的银针都悬在半空。

“只见青槐公抬手这么一挥——”

货郎广袖带起一阵槐香,“三千阴兵从地缝里钻出来,铠甲上还沾着咱土地庙的香灰呢!”

“那真是神了?!”

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叹。

“后来呢?后来呢?”孩童们拽着他衣角追问。

货郎趁机摸出把桃木小剑,在空中舞了舞,笑道:“那些个善鬼入了轮回,经过咱村土地庙都要作个揖。前日张铁匠夜归......”

他故意压低嗓子,“亲眼见个青衫书生在庙前对着月亮吟诗呢!”

“哈哈哈——”

话罢,众人都大笑起来,有人调笑道:“小货郎,这么能卖货,是不是都靠了你这张巧嘴?”

货郎摆手苦笑:“俺说的都是真的!信不信由你们!”

“唔,货郎哥哥,青槐公真这么厉害嘛?!”

那穿红肚兜的娃娃听得两眼发光,伸手就要摸雕像。

货郎却轻轻拍了拍他的小手,用绸布仔细裹好:“这尊金身离不得香火气,你们瞧......”

他翻开布角,雕像底座果然凝着层琥珀色的松脂,细看竟是百家灯油淬炼的膏脂。